科場舞弊一案,給新朝添了許多動蕩。♀齊峻手下毫不留情,查出考官中泄漏考題者有三人,受賄私取考生上榜者有五人,其余知情不舉者還有兩人,當即將泄題者斬,受賄者罷官,知情不舉者連貶三級放到邊遠之地做縣令去;另鄭明仕等人革去功名,終身不得入仕,又將其家中有官職者皆罷免,本次秋闈春闈盡皆作廢,待今年秋日再考。這一番鬧得沸沸揚揚,街頭巷尾都在議論。
「這群人膽大包天,連殿試也敢弄虛作假。」齊峻想起此事就覺痛恨,恨不得把牽扯進來的人統統殺了,只是朝堂之上盤根錯節,他一時還真不敢牽扯太多。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知白推給他一盞茶,「陛下去去心火。」
齊峻拿過來看看是蓮心茶,喝了一口就想起來︰「這次又多虧了你。」倘若不是知白想起來看什麼文氣,殿試也就是一篇策論而已,只怕真就讓那繡花枕頭的鄭明仕混了過去。若真如此,他這個新帝丟臉事小,這一科恩科可就白費了。
「如今這朝堂上,不願我繼位的大有人在呢……」到底是觀星台的氣氛輕松些,齊峻還是沒忍住。自他登基,政令施行就有些困難,他要培植自己勢力,就有人在恩科上如此舞弊,如今他算是殺了一批,可是這些人怎麼殺得完?又勢必不能全部打壓,還是要壓一批用一批,如此分化開來才行。可是如何用,這卻讓他為難。給這些人高官厚祿麼?這些人多半已經有了官位家產。讓他們手握要職?只怕養虎為患。齊峻到這時候才有些明白,為何歷代皇帝後宮之中都有許多糾葛,實在是後宮與前朝並不能完全月兌了干系。
「還是該選秀了。」
「選秀?」知白在一邊百無聊賴地寫字,聞言轉過頭來疑惑地瞧著他,「繡婕妤不是已經有孕了麼?」
齊峻失笑︰「你真當後宮選秀只是為了綿延子嗣?可也未見歷代君主如文王般能得百子,相反因為後宮傾軋而折損子嗣的倒有不少。」
「那陛下為何還要選秀?」知白想不明白。
「為了給那些人拋個魚餌。」齊峻稍稍傾身向他,低聲道,「朝堂之上,今日興盛明日丟官者大有人在,這些人,得了高官還望更高,滿門興盛還望長久,可君子之澤尚且五世而斬,他們又如何能讓家族長久興盛下去?自然是要立功。而功績以何為貴?當數從龍。」
知白听得糊里糊涂︰「從龍?」
「便是擁立君王。」齊峻淡淡地下了批注,「即如從前跟隨葉氏一黨的官員,想的便是這從龍之功。如今他們或許眼楮還在看著平王,可若是他們的女兒在宮中有了子嗣呢?你說他們是推舉平王好,還是推舉自家的血脈好?」
知白眼楮轉了轉,終于反應過來︰「陛下是讓他們棄了平王,然後內斗?」
齊峻微微一笑︰「不錯。」神色又微微有些晦暗,「只是說來太有些不夠光明正大……」外頭朝堂上固然斗了,後宮這些女子們也要斗,這其中也難免有無辜之人,更無辜的卻怕是那些子嗣了。
知白撓了撓頭,不知說什麼好,半晌才道︰「若是與陛下有緣的,總會投胎了來。」
齊峻模模他的頭,苦笑道︰「你倒似比我還心如鐵石。也罷,少不得我損些陰德罷,總不能讓這些人在朝堂上結成一氣處處為難。西北那邊雖然能平定幾年,東狄卻是蠢蠢欲動,還有葉氏盤踞東南,平王在蜀中……四面楚歌之時若還坐而論道,恐怕這道也論不了幾年了。」
他提了提精神,又盤算起來︰「那蘇銳是個人才,不但有見識,亦且有些手段,我想,可將他用起來。山東那邊,該派個人去看看才是。」
知白听齊峻講起政事,基本上跟齊峻听他講經文差不多,都是兩眼一抹黑。齊峻看他一臉無趣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伸手模模他的臉︰「這些日子怎麼不說要雙修了?」
知白耷拉下腦袋︰「沙上築塔,根基不穩而冒進,只怕還要招致天劫,若是再來一次,可不能指望陛下再替我擋著了。」他一邊滿臉遺憾地說著,一邊又忍不住用饞嘴貓兒似的眼神來看齊峻。他也沒想到齊峻與他的元氣居然如此相合相輔,雙修之效出乎人意料之外,如今看著齊峻,就好像看見一個聚寶盆在眼前卻不能伸手去拿一樣,真是說不出的百爪撓心。
齊峻看他的表情,真是又好笑又好氣,抬手在他頭頂又鑿了個暴栗︰「拿什麼眼神看朕呢!」
知白順勢滾到他腿上,笑嘻嘻地道︰「若不然……就雙修一次?」
齊峻瞪著他,正在考慮要不要把他拖下去打一頓板子,便听外頭腳步聲又忙又快,不由得眉頭一皺︰「何事?」這腳步聲是馮恩的,若無大事,他斷不會在觀星台這樣走動。
「陛下!」馮恩果然是臉色煞白,「繡婕妤——繡婕妤在荷花池邊……」
「怎麼了?」齊峻呼地一聲站起來。看馮恩這樣,多半是文繡的胎有了什麼。
馮恩撲通一聲跪下︰「繡婕妤被皇後娘娘推進荷花池了!如今雖說被送回了留香殿,可是——見了紅……」
齊峻三步並做兩步趕到留香殿的時候,里頭已經亂作了一團,還沒進內殿就听見文繡的哭聲,一個小宮人端著個銅盆往外跑,齊峻瞥了一眼,里頭是一盆鮮紅的水,教他的頭嗡地響了一聲。
知白是跟著他過來的,倒是很鎮定地抓住他的手臂︰「陛下鎮定些。」
齊峻靠著他略定了定神,不知怎麼的就覺得果然平靜了些,這才抬腳進去。才一跨進門,就看見趙月擰著條手帕子惶惶不安地坐在那里,仿佛坐在針氈上似的,一見他進來,立刻就站起身來,張口便道︰「皇上,不是臣妾推的她!是她對臣妾不敬,臣妾氣不過打了她一耳光,她自己跳進荷花池里的!」
齊峻額頭青筋直迸︰「文繡如何了?」
趙月張了張嘴,喃喃道︰「御醫還沒來……」
「皇上,皇上救命!」屏風後頭傳來文繡尖銳的喊叫,「皇上救救臣妾的孩子,皇後娘娘好狠的心啊!」屏風被大力推開,文繡從床榻上抬起半個身子,拼命向齊峻伸出手來,掌心上那只鹿蜀微微泛光。
齊峻看著那一盆盆血水從眼前過去,心里大約也知道文繡是不可能保住這一胎了,看她臉色蒼白,身上衣裳還是濕的,衣袖上甚至還有荷花池里的一縷水草,心里也有些疼,往前走了幾步握住她的手︰「御醫馬上就過來了……」
文繡幾乎要滾到他懷里,淒聲痛哭︰「都是臣妾的錯,皇後娘娘罰臣妾跪,臣妾不該為了怕月復中孩兒委屈不肯跪,若不然,娘娘也不會發怒以至失手將臣妾推下池中了,都是臣妾的錯……」
「你胡說!」趙月一直豎著耳朵在一邊听,立刻叫起來,「本宮只是打了你一耳光,並沒有推你,分明是你自己倒下去的,你是故意的!」
「皇上——」文繡死攥著齊峻的手,痛苦地蜷起身體,「臣妾肚子好痛啊……臣妾為什麼要往池子里跳,難道不要這個孩兒了麼?」
趙月語塞。這個孩子若生出來就是皇長子,雖不是中宮嫡出,身份之尊貴卻也不是一般皇子可比,文繡除非是瘋了,否則絕不會不願母憑子貴。而殘害皇嗣的罪名,即使她是皇後也擔不住,可是她確實只是因為文繡不肯被她罰跪,所以想給她一耳光而已啊!即使她再笨,也不會公然對付有孕的嬪妃。
「皇上——」文繡抬起慘白的臉,「前些日子承平侯夫人入宮,曾經對皇後娘娘說過,娘娘尚未生出嫡長子,就不該讓嬪妃先生子!」
「你——」趙月臉色唰地白得沒法看了,「你,你血口噴人!」
「皇上——」文繡並不看她,「臣妾死罪,因為怕皇後娘娘不容臣妾,所以私下托交好的宮人打听著娘娘的事,想著怎麼能討娘娘的好,誰知道,誰知道就听見了這話……這些日子臣妾都躲著皇後娘娘,誰知道娘娘怎麼就到留香殿這邊的荷花池來了呢……」
荷花池確實離留香殿很近,這時候荷葉都只是小小一團,並沒什麼景致好看,一般人也都不會過來的。
趙月無法反駁。她今天本是要去園子里看早開的芍藥花的,究竟是怎麼就听人說起了文繡,怎麼就沒壓住一股妒火想去找找文繡的麻煩呢?她頭腦昏昏的,怎麼想也想不明白了,只能反復地說︰「臣妾沒有推她,沒有推她。」她是有這個意思,可是,可是終究她還沒有想到辦法下手啊。
「皇上,御醫來了!」
小中人的叫聲打斷了趙月的喃喃,方御醫抱著藥箱氣喘吁吁跑進來,向齊峻和趙月迅速行了禮便過去給文繡診脈,可是診了片刻,他臉上的表情就有些為難起來。齊峻沉聲道︰「究竟怎樣?這一胎是否還能保住?」
方御醫嘴唇動了兩下,竟然說不出話來。文繡兩眼緊盯著他︰「方御醫,前些日子是你為我診出喜脈的,也求你幫我保住這個孩子啊!」
方御醫張了張嘴,又閉上了。文繡看他這樣子,兩眼一閉就倒在枕頭上,驚得旁邊的宮女連聲上去喊叫。
殿內亂成一團,齊峻握了握手,轉頭看了趙月一眼︰「送皇後回紫辰殿!」她是皇後,即使要處置,也不能在這里。
「等等!」門口傳來太後怒氣沖沖的聲音,「這毒婦竟敢謀害皇嗣,怎還配做皇後!」她扶著芍藥的手快步進來,先盯住了方御醫,「方御醫,這一胎當真保不住了?」
方御醫左看右看,居然還是一言不發。太後怒氣沖天,指著趙月剛要說話,忽然听見有人在一邊輕輕地說了一句︰「方御醫,繡婕妤真的是小產?」
說話的人是知白。按說外男是不能進內殿的,可是他身份特殊,剛才扶了一把齊峻的手臂,居然也就跟著進來了,因為就遠遠站在門邊上,所以一時也沒人注意他。太後猛听他發了話,還以為有了希望,連忙道︰「國師難道有辦法保住這一胎?」
知白搖了搖頭,仍是看著方御醫︰「繡婕妤究竟是小產,還是根本沒有身孕?」
仿佛轟地一聲扔了個雷下來,滿殿人都呆住了,只有暈倒在枕上的文繡陡然一顫,猛地睜開了眼楮︰「國師,國師怎說這話!」她伸出手,掌心上的鹿蜀在燈光下活潑地踢了一下前腿,「這可是國師借靈來的靈物!」
齊峻卻盯住了方御醫︰「回答國師的話!」知白是從來不會胡說八道的。
方御醫仿佛卸了重擔,撲通一聲跪倒︰「回陛下,前些日子微臣診婕妤脈象,確是滑脈,然而今日所診,又並非小產之象。微臣前後回想,只能說,只能說微臣糊涂,錯診了胎象,繡婕妤並非有孕。」
「什麼?」這下連太後也傻了,「怎麼,怎麼,她是假孕?」
「胡說,胡說!」文繡激動地坐起來,「方御醫,是你給我診出喜脈的,為何此時又說我不曾有孕?莫非你與皇後是一黨的?還有國師,你又非御醫,如何能知我有孕無孕?莫非是國師還怪罪我怠慢,偏偏要在此時逼死我不成?」
知白聳了聳肩膀,任她去哭喊,直到文繡沒話說了,才慢悠悠地說︰「我自然不是御醫,也不大懂什麼喜脈,只是我自己畫出來的東西卻是知道的——繡婕妤,鹿蜀怎麼會在你手上?你當時不是說,要將這東西給陛下佩戴的嗎?」
文繡不防他問這個,怔了一下隨即道︰「是文才人傷了我,掏絹子時不小心將血染在了那圖上,這鹿蜀就烙在了手心,並非我有意要獨佔什麼。」
知白嘆了口氣︰「你若是早說想把這個烙在你手上,我就替你畫一只雌的了。」
「什麼?」文繡一時懵了,「什麼雌的雄的,這個難道還分雌雄不成?」
「萬物有陰陽,鹿蜀自然也有雌雄之分。」知白遠遠點了點文繡掌心上的小東西,「本來說好是給陛下佩戴的,我自然要畫一只雄鹿蜀。此物雖宜子孫,卻是雄者宜夫,雌者方宜妻,你把一只雄鹿蜀烙在掌心上——非但不能助孕,只怕連你的體質都要由陰而陽,不能再生育了。」
一番話說出來,滿殿皆驚。文繡震驚地死死盯著自己掌心上的小鹿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趙月倒是絕處逢生,抬起頭來剛要說話,卻被齊峻鐵青的臉色逼回去了。齊峻抬眼看了看方御醫︰「既然無孕,為何前些日子會診出喜脈?」
方御醫一直跪在地上,此時低頭道︰「是微臣才疏學淺。有一種假孕之癥,乃是婦人極盼自己有孕,脈象上也會相應有所改變,甚至會有經水推遲,作嘔犯酸等一切妊娠之象,有些嚴重的,甚至會月復部當真隆起。微臣雖然曾在醫書上看到過這樣病例,卻從未見過,現在想來,婕妤當日便是假孕之癥,只是微臣無能,並未診出來,請皇上降罪。」
太後伸出手來指著文繡,半天都沒能說出話來。齊峻微微閉了閉眼楮,沉聲道︰「送太後回壽昌宮,方御醫去替太後診脈,若是太後再有什麼不適,兩罪並罰。」
太後失望得說不出話,被芍藥扶著上了步輦走了。趙月終于精神起來,激動地道︰「皇上,這會兒真相大白了,文繡她根本沒有身孕,定是她發現自己並未有孕,才故意來陷害臣妾的!」
齊峻沉沉盯著她︰「你為何要去荷花池?難道不是看著嬪妃有孕,蓄意去尋釁的?皇後母儀天下,統率六宮,你就是這樣做的?連皇嗣尚且不知愛惜,你連為人尚有不足,何況是為後!來人,送皇後回紫辰殿,若是無事,皇後就在宮里念念經文,養養性情吧。」
打發走趙月,齊峻沒有再說話,他連榻上的文繡都沒有看一眼,就拉起知白走了。空蕩蕩的留香殿里一片死寂,半晌,文繡才爆發出一聲淒厲的哭叫,伸手用力地摳著自己掌心里那只小鹿蜀。可奇怪的是,烙著鹿蜀的那片皮膚看著柔軟,卻堅韌無比,饒是她將周圍的皮膚摳得鮮血淋灕,卻不能將那只鹿蜀摳下來。文繡瘋狂地抓過旁邊的蠟燭來燒掌心,一股焦臭的氣息彌漫開來,燭火之中,那只小鹿蜀牢牢貼在她的掌心里,抬起頭來活潑地對她動了動耳朵……
作者有話要說︰現在大家還擔心知白會跟墨白一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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