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回答曹丕的話,我沉默的看著銅鏡中自己的臉頰,有些模糊不變,似乎最近確實胖了許多。♀
曹丕沒有停下手里的動作,順手抄起妝台上的白色珠花簪在剛剛為我挽好的發髻之上,道︰「這樣很好看。」
銅鏡里的婦人發髻被高高挽起,細一看那挽起的發髻好似一條靈蛇翹首,我點點頭︰「是好看,這是什麼髻?」
他搖搖頭,「不知道,我隨意挽上的,不若你來起個名字?」
「巧結發髻,如靈蛇翹首以待之?不若就叫做靈蛇髻如何?」我淺淺答道。
「靈蛇髻,靈蛇髻…靈蛇髻,是個好名字。」他低低重復幾句,喜上眉梢。
我起身與他對視,「子桓,我記得你和子建似乎關系一直不怎麼好。也知道在眾多兄弟當中,唯獨你、倉舒、子建三人最是受到推崇,你的才學和遠見一點也不輸他們二人,倉舒和子建不論做什麼,父親都會高興。可唯獨你,無論做的再好,始終也得不到父親夸贊和器重,這麼些年我陪著你走過來,這條路你走的多辛苦我都能感同身受。可倉舒的死,多少是和我們有關系的。我知道這些年你心中一直在自責,如今,子建又和你這樣相爭,我知道你心里苦,以後,有什麼事情別自己一個人悶著,說給我听吧。」
我是希望和他同甘共苦的,希望和他相知相許的。
「我不苦,婉若,我身邊有你,怎樣都不苦。若這天下負我,兄弟負我,我大可斬盡殺絕。可是,婉若,你不能負我,你若負我,我該怎麼辦呢?」他喃喃的說著,我若負他,他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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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時
晚飯的時候,陰姬過來叫我們下樓用飯。曹丕正和我商議,晚上要出去走走,說是在這里的地下賭場約了個人。我覺得一個女子出入賭場實在不好,他卻一定要我跟著。
我開口對門外的陰姬回道︰「曉得了。」便和曹丕起身下樓用飯,此時正是飯點,大堂中用飯者頗多,伙計穿插忙碌在食客中間。天色還未上黑影,門外的大紅燈籠卻已經點著了。
一行人落座,伙計就過來問我們吃些什麼,曹休回道︰「給小爺先來二斤醬花生,幾年沒吃正宗的醬花生了。」
伙計應道︰「好叻,二斤醬花生。其余客官要點什麼?」
曹丕看看桌上擺著的菜譜,道︰「婉若你想吃什麼?」
我接過菜譜,一行行字掃下來,回道︰「豆腐、蝦仁、酒釀丸子,還有壽面吧。」把菜單重又遞回給他,問身邊的睿兒,「你要吃些什麼?」
睿兒很喜歡吃些魚和糕,我開口道︰「綠豆糕、清蒸東江魚?」幾乎和睿兒異口同聲。
店伙計連連點頭,沖著櫃台喊道︰「炖豆腐、爆炒蝦仁、酒釀丸子、壽面、綠豆糕、清蒸東江魚各一份~」繼而又問曹真和曹丕︰「二位,您吶?」
曹丕合上菜譜道︰「壽面。」
曹真也附和道︰「壽面。」
我點的菜色差不多都是曹丕平日里愛吃的,曹真喜吃什麼,我倒真是不知道。菜點完上桌,我才發現陰姬一直站在一邊並未落座。本來沒有那麼多規矩,我開口對她道︰「你也一起吧,在外面不講這麼多的,對了,琉雲呢?」
陰姬回笑道︰「夫人不用管我們,我和琉雲之前在街上買了包子吃過了。不過夫人要是這會不用奴婢伺候,奴婢可不可以先退下?」
既然已經吃過飯,再留她在這里看我們一桌子人吃飯確實不好,我點頭道︰「那你就先退下吧。」
她應聲退出去,我們便開始吃飯。
用過飯後,睿兒說是撐了,想出去轉轉,我就暫且先將他帶出來,此時夜幕剛剛籠上,街上燈火輝煌。
曹丕拿著斗篷出來,替我和睿兒披上,自己也披上斗篷,道︰「天涼。走吧。」
晚上的街道依舊有著擺攤的、叫賣的,賣包子饅頭的已經收攤,卻出現了很多賣首飾珠釵、琳瑯玉飾、古玩字畫的小攤子。
我們漫無目的走著,時不時看看街邊攤位上一眼就能看出是次品以及贗品的珠玉古玩,曹丕從一個小攤位上擠出一人大的縫隙,招呼我和睿兒過去。
這是一個販賣首飾盒子的攤位,不大的攤位上擺放的都是極精致的、手工雕刻的首飾盒,上面雕工細膩,有的雕刻著牡丹、紅梅,有的雕刻著白鴿、蒼鷹,我卻獨獨看中躺在角落里,上面什麼也沒有雕刻的紅色首飾盒,暗紅的顏色在燈光映襯下顯得極是好看。
曹丕似乎和我心有靈犀一般,指著那只盒子問道︰「店家,這個首飾盒子怎麼賣?」
坐在一堆首飾盒子旁邊的女人抬頭瞅瞅曹丕,涼涼道︰「十個五銖。」
曹丕又道︰「麻煩你拿過來給我夫人瞧瞧。」
那女人一副不耐煩的模樣道︰「自己過去拿。」
曹丕有些生氣,臉色不是很好,我笑著搖搖頭,拉著要上前去的他道︰「算了,我去拿便是。」
本以為這盒子是木頭所制,卻萬萬沒想到觸手溫潤,竟是紅玉所做,渾然天成的玉石色澤肌理都是上乘,我托著它走到曹丕跟前,道︰「這首飾盒子實在是珍貴之物,你看看。」
他接手過去,掂量掂量,道︰「沒想到在這樣的地方,還能搜羅到如此貴重之物。這店家竟十個五銖便賣,實在暴遣天物。」
我柔柔發笑︰「那遇到夫君如此識貨的,覺得應當花多少錢來買下?」
曹丕未答話,對那女人道︰「我夫人很是喜歡這紅玉所制的妝盒,我們便買下。」說罷從懷中掏出一個沉甸甸的錢袋,交到賣首飾盒的女人手中。
女人拆開錢袋一看,登時傻愣在原地,也不知她在那愣了多久,我和曹丕、睿兒都已經轉過巷口,才听到她高興地大喊著︰「孩子他爹,一袋五銖錢,一袋…」
也許是普通人家平日里見不到這許多錢,一時興奮,也許是這些錢能讓他們過上更好些的日子,心里高興,但是那已經不是我能想象的場景。♀我只覺得這個玉石盒子,能陰差陽錯跑到紅木妝盒堆里還被我踫到,實在是我運氣很好。
走過街口,前面越來越是熱鬧,敲鑼的聲響似要震天,睿兒朝人群里擠著。我揣揣妝盒,伸手拉住他,道︰「人這麼多,小心被沖散了。」
他才放慢腳步,道︰「母親,你看前面那是耍百戲的,他們帶的面具都好奇怪。」
我抬頭看看前方搭起的高台,上面幾個帶著猙獰面具的男子正在跳戲,腳上綁著串串鈴鐺,跳起來鈴鈴作響。怎麼看怎麼像老子口中所說的惡鬼。
曹丕緊緊抓著我的肩膀,因我一手揣著妝盒一手牽著睿兒,實在無法再跟他牽手,他只好抓著我的肩膀,好不至于讓我們被擁擠的人群沖散。
人群不停地涌動,我們也被迫擠在人群里隨人走動,最後竟被擠在百戲台子最前面,甚至伸手就能觸模到跳戲的人的腳。被擠到台前我還未站穩,眼前就飛過一簇火光,接著身體倒在曹丕懷中。反觀曹丕身後,已經是四仰八叉躺倒一片,睿兒卻在此時被人群沖散出去。
曹丕將我放好,還未來得及說話,場景已經一片混亂,台上跳戲的人忽然抽出長刀,圍觀的群眾驚慌四散,我抬頭四處張望,卻再也看不到睿兒去了哪里。焦急的抓住曹丕,喊道︰「快去找睿兒,找睿兒啊。」
我才喊完,戴面具的幾個人就已經將曹丕圍住,二話沒說劈刀就砍。我驚叫一聲,「子桓,小心!」
曹丕將我推出很遠,力道大的直把我推倒在地上,我看著和刺客廝殺在一起的曹丕,無力感遍布全身。曹真、曹休你們在哪里?快來啊。
睿兒,我的睿兒又去了哪里?眼前除了打斗在一起的曹丕和刺客,就只剩下不管不顧奔逃的眾人,我趴在地上,手指被踩的好痛,終于掙扎著站起來,卻被人擠得東倒西歪,而最寬闊的地方,卻是正在打斗的戲台。
本來是出來逛街,曹丕身上並未帶兵刃,在幾個人的圍攻下,他只能躲了再躲,我看著他在刺客刀下險險躲過,心都揪在嗓子眼。睿兒又不知被人群沖散到哪里去,真盼望刺客只有眼前幾個,莫要傷害到睿兒才好。
在奔逃的人群里用力的擠著,我不能走,我不能撇下曹丕自己在這里,就是死,也要一起。我知道,若是曹丕死了,我便再沒有安定可言。
就在我已經做好了赴死準備的時候,一個刺客到真是猜透了我的心思助我達成心事,一柄彎刀直直向我襲來,我清楚地听到曹丕嘶啞的喊聲︰「不要!」
當生命變的如此脆弱的時候,仿佛周圍嘈雜的聲音都嘎然靜止,只剩下粗重的呼吸聲和規律的心跳聲,我想,我要死了。閉眼之前,我甚至看到曹丕的右臂被刺中,流出的鮮血觸目驚心。
有一剎那,時間似乎是靜止的。我沒有感覺到來自彎刀帶給身體的痛感。
懷疑的睜開眼,身前擋著的是陰姬,她握著胸前的彎刀回身看我,問我有沒有事。
我顫抖的扶著她,告訴她我沒事。然後看著她倒在我懷里胸口的血染紅大片衣襟,大腦一片空白。
後來,那些刺客是怎麼被殺死的,我們是怎麼回到的客棧,在我的腦海里已經完全沒有印象,但我記得一個刺客的手和頭飛出去很遠,血肉模糊。我記得曹真的臉上濺上一層血漿,曹丕的手上拎著另一個刺客的頭顱,他像是地獄的魔鬼,修羅的惡神,每想及此,我的身體都在顫抖。
睿兒一直在喊我母親,其實我听得到,可我說不出話來,曹丕不住的喊我的名字,幾乎像個瘋子,我听得到,我多想告訴他我听得到,可我說不出話來,只能瑟瑟發抖。
大夫不停地忙碌著,躺在床上的陰姬似乎命在旦夕。
曹丕的手臂被白色的繃帶吊著。
曹真的臉色陰沉的可怕。
曹休不停的和伙計在換水,出去進來。
我木納的動動嘴唇,吐出幾個字︰「救陰姬。」
或者是許久終于听到我說話,曹丕一下子欣喜若狂,喊著大夫過來。
大夫過來轉轉我的頭,看看我的眼楮,問我︰「夫人,你覺得好些了麼?」
我很好,我想說我很好大家都不用擔心我,可就是說不說來,只是木訥的重復著‘救陰姬‘三個字。
大夫對曹丕說,「夫人是驚嚇過度,不用太過擔心。」
我不是驚嚇過度,我只是忍不住發顫啊大夫,我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言行動作而已。床上的陰姬還在拔刀麼?她會死嗎?我好想開口問問,求大夫一定要救活她。可我什麼也說不出來。
突然撞進溫暖結實的胸膛,曹丕不管不顧的將我揉進懷中,他的聲音哽咽著,他說︰「婉若,你不要嚇我,我的生命中,再也承受不住你出現任何差錯。」
我也很想哭,我真的很想哭,究竟是誰?為什麼要刺殺你?為什麼要刺殺你??
床上陰姬的慘叫讓我一下子跳起來,撞到曹丕的傷口,撞開他攬著我的手臂,我看到床單被血殷紅,連醫生的臉上都濺著血滴。一陣眩暈感襲來,便倒在了曹丕的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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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似乎很暖,明黃靚麗,屏風外面恍惚有人在談論什麼,我睜開眼楮看看四周,白色的帷帳,古香木的床椽,繡大紅牡丹的被子,還有豎立在不遠處的山水圖屏風。
我動動嘴唇,卻沒發出聲兒來。
屏風那面的人在對話。
「我絕對不會原諒他的。這一次絕對不原諒。」
「宇文才一死,我們的馬…」
「可以找到和宇文才做生意的人,順藤模瓜。」
我覺得口干舌燥,再也不能堅持下去,動動手指卻一點力氣都沒有,用盡全身力氣朝床頭上一撞,已經有些頭昏眼花。
大概是听見我撞到床頭的聲音,屏風那邊的人很快過來,是曹丕和曹真,曹丕的手上還吊著繃帶。
我動動嘴唇,發出一個音節︰「水。」
曹真趕忙點頭︰「哦哦,水,我這就去倒。」
曹丕欣喜地過來坐下,拉起我的手道︰「你覺得怎麼樣?好點了麼?」
我甚至連點頭的力氣都沒有,他等了一會,不見我動作,又道︰「好點了就跟我眨眨眼也是好的。」
我听話的眨眨眼,意識里扯扯嘴角,卻不知道有沒有扯出來。
他收到回應,終于勾起嘴角。
我用口型告訴他︰「不用擔心我,陰姬怎麼樣了?」
他點點頭,道︰「大夫說她需要靜養,已經月兌離危險了。」
我才放下心來。
曹真將水倒來,被曹丕接過先是試了溫度,才遞到我嘴邊,我剛張嘴想喝,他驀地笑起來,拿回茶盞,道︰「躺著怎麼喝?我都被你急糊涂了。」
他的右臂受傷,很不方便,卻依舊堅持把我扶起來。曹真接過茶盞站在一邊,曹丕騰出左手扶我起來,並將枕頭墊在我的身後,才接過茶水喂我喝下。
我想這個人,他實在是個很好的夫君。
下午吃過飯,身體已經大好,也能說出話來,但是因為剛剛好,曹丕執意讓我臥床休息。我心里擔心陰姬和睿兒,也擔心他的手臂,躺的很是難受。終于用過晚飯之後,他受不了我翻來覆去,同意讓我起來到門口小坐一會兒。
為了表示我已經是個好人,沒有顫抖沒有說不出話沒有缺胳膊少腿,從起來之後就開始和他侃侃而談,從荒誕怪異的山海經,到流傳至今的秦始皇焚書坑儒、還包括孔仲尼游說各國的故事,凡是我能知道的,看過的,全都說給他听,他也不煩,一直安靜地听著,偶爾還會插(cha)上兩句。
直到落暮余輝,曹真和曹休又過來,他才扶我回臥房躺下,對我道︰「我和七弟九弟商議些事情,你先休息。」
我點頭,應好。
他們似乎有意避著我,不想讓我知道他們說的事情。待他們出去之後,我披上斗篷躡手躡腳跟出去。
曹休和曹真的臥房並不遠,我和曹丕住的是天子六號,他們倆則住在天子八號,當中的七號房是睿兒和陰姬的,流雲自己在地字號房,離我們比較遠。
我在曹真他們房門口站住,這房間的隔音效果並不好,我稍稍朝前一湊,就能听到他們的談話。
曹真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冰涼,「探子回信說,王爺的頭痛病似乎更加嚴重了。」
曹丕︰「當初華佗尚還在的時候,就說過父親此乃頑疾,最後必當不治而亡。」
曹休︰「哥哥是不是覺得時機到了?」
曹丕︰「時機尚未成熟,子建下個月不是要去台州麼?他走的時候才是我們動手的最好時機。」
我還想繼續听下去,卻被拍在肩上的手嚇了一跳,轉回頭一看。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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