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瑜看著走至近前的智瑤,看著這位尚是潛龍的晉國最後執政,這位前幾日還與自己盟誓結援,今日在這虒祁台當著列國士子與諸侯國君與自己針鋒現對卻又如國之社稷之臣,夏瑜覺得很是有趣,道︰「嗣卿先請。」
智瑤也不客氣,看著四海歸一圖上晉國的位置,看著晉國與齊國邊境韓趙魏與齊國分別屯駐的「重兵」,智瑤笑了,道︰「晉國韓趙魏四卿所統領的軍隊都屯駐于晉國東境,與齊國對峙,這個時候若我為執政,當將我智氏大軍屯駐在晉西側,防備秦國,同時當遣人與秦國議和,以兵恫嚇為後手,逼迫秦國議和。」
智瑤說到此處,還抬頭看了下高台上階的秦國國君,讓秦國國君眉頭不由得一跳。
夏瑜低頭一邊听智瑤敘述自己對齊國進攻的應對方略,一邊把玩著自己手里的玉佩繞著地圖上晉國的位置徘徊,及至走到晉國與秦國交界之處,道︰「以晉國四分之一的力量就意圖逼迫秦國議和,嗣卿狂妄了些。」
智瑤哈哈大笑,道︰「方才內佐不是說,一頭獅子帶領一群羊能打敗一只羊帶領的一群獅子嗎?昔日執政平定範氏、中行氏叛亂,大搓諸侯聯軍,也是以少勝多。」說道此處,智瑤頓了一下,看了眼此時靜觀這「絹上論戰」一直一言不發的趙志父,然後也解下腰間佩劍,直指晉國與秦國的交界處,道︰「瑤並非狂言無憑,秦國這些年來不牧秦東,這些年來我智氏苦心經營,函谷關實際上已經是秦晉共有,內佐既然能繪制這山川形勢圖當知函谷關地勢險要,易守難攻,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我晉國只要函谷關布下一支勁旅,人數不需要太多,就足以抵擋秦國。」
秦國自秦穆公雄起過一陣子,其後歷代國君不是昏庸就是平凡,智氏封地與秦國相接,智瑤被立為嗣卿之後,在韓趙魏尤其是趙志父面前裝孫子裝得那叫一個像那叫一個乖,可是在打理自己封地向外擴張這件事情上,做得也不少,不過好在智氏向秦東晉西的擴張是一二十年間緩慢完成的,速度不算快,倒是也沒引起韓趙魏三卿側目,此時智瑤將經營晉國西的成果拿出來,倒是頗為傲人了。
智瑤見夏瑜微微沉吟,沒有立刻對自己的「退秦」方略發表什麼反駁意見,就知道自己的計策得當,夏瑜沒想出破解之法,智瑤微微一笑,道︰「至于楚國的威脅,據我所知,現在越國國君勾踐病重,他的幾位公子掙儲日漸激烈,只要我晉國遣使者前去勾連這幾位公子,允諾他們只要攻伐楚國,晉國就附送大量金錢、甲士、工匠、奴隸等等,並且許以聯昏,支持他爭取越國國君之位,我想越國公子會動心的,這樣一來楚國與越國邊境必然不穩。」
夏瑜不自覺的邁著步子慢慢走到越國與楚國的交界處,听著智瑤的說法,然後微微側頸,道︰「我聞越國國內公子掙儲,已經幾乎到了割據封地相互攻伐的程度,這個時候他們會願意浪費兵力攻楚嗎?」
智瑤道︰「這要看勾踐能撐到什麼時候……不過也不要緊,我晉國會敲鑼打鼓讓天下人皆知我晉國派遣使者聯合越國,許諾越國公子攻打楚國便有重利。」
智瑤說完這話,便沒多說什麼,從智瑤從高台上階上走下來起就沒說話的趙無恤、韓虎、魏駒方才一直靜靜听著夏瑜與智瑤交鋒,不是他們不想插嘴,是剛才那一下子被夏瑜將住開不了口,此時智瑤下來結尾,自然不想開口說錯做了連累己方的豬隊友。
及至智瑤說道「晉國會敲鑼打鼓讓天下人皆知我晉國派遣使者聯合越國」時,韓虎一臉茫然,魏駒眉頭微皺,只有趙無恤目露思索,隨即便有恍然之色。
夏瑜一直沒說話,良久,嘆息一聲道︰「謠言有時十分管用。」
智瑤見夏瑜猜出自己計策的意涵,傲然一笑,道︰「謠言很多時候都很管用。」
韓虎听得夏瑜與智瑤只見的對話,仍是一臉茫然,最後終于忍不住開口問趙無恤道︰「他們什麼意思啊?」
魏駒見韓虎開口,沒說話,但也看向趙無恤,趙無恤此時站在四海歸一圖的邊側,正好在智瑤偏右身後,看著智瑤高大的背影,趙無恤的眼神中有了幾絲復雜神色,道︰「他們的意思是說,不需要越國真正出兵,只要派遣聯合越國攻伐楚國的使者沿路大張旗鼓,使得晉國與越國聯合的消息傳遍天下,那麼無論最後成與不成,楚國都會警戒越國,自然也就不敢分兵北上,趁著我晉國與齊國大戰時趁火打劫。」
智瑤听得趙無恤寡淡的聲音,轉頭打量著這位一直感覺頗為中庸的趙氏嗣卿,目中微微有訝異神色,一直以來與趙無恤的接觸,智瑤都認為這位趙氏嗣卿才智平庸,而今日這番話卻令智瑤對趙無恤微微側目,心道︰這人以前看著木訥,難道都是藏拙嗎?
眼見智瑤三言兩語便轉變了「戰場」形勢,一眾晉國朝臣包括晉國國君在內神色微緩,而晉國執政趙志父也將目光轉向這位智氏嗣卿,智氏家主病重,听聞巫醫已經預測不過就是這三五日間事,按照晉國執政六卿輪流擔任的制度,下一任執政便應是智氏出任,也就是說在自己去後,智瑤會幾人執政。
想起陽虎稟報的消息,趙志父看著智瑤的神情微微有些復雜,但此時正飛揚得意的力挫夏瑜銳氣的智瑤沒有注意到。
夏瑜听了趙無恤解釋了智瑤的做法,微微沉默,隨即道︰「然後呢?」
智瑤看了夏瑜一眼,道︰「然後便是聯合燕國……」
夏瑜直接開口打斷智瑤,道︰「嗣卿您莫非忘了,按照我們這次推演的背景,燕國已經被齊國滅了。」
智瑤傲然道︰「我當然知道,不過燕國太子尚且還在我晉國做客,燕太子服人乃是燕*中柱石,燕國立國日久,齊國即使能攻下燕國也未必能在短時間內收燕國人心,所以我晉國只要把燕太子服人送回國,燕地必然生亂,齊國大軍還能安然與我晉國對峙嗎?」
智瑤此言一出,夏瑜沉默,不論士子還是國君亦或列國公卿,不論是不是兵家懂不懂戰陣,都明白智瑤此時已經扭轉「戰局」佔據上風了。
就在眾人還在期待夏瑜出奇策「戰勝」晉國時,夏瑜去說說出了遠處眾人意料的話,道︰「晉國不需要等到齊國滅了燕國再放了太子服人,晉國現在就可以放人。」
智瑤一愣,不僅智瑤,趙無恤、韓虎、魏駒包括這虒祁台的眾人都是一愣,但隨即又腦袋反應快的人已經想起夏瑜此時的身份——燕國太子內佐,頓時有些人就明白了些什麼,而這些明白了些什麼的人剎那間有了種自己被耍了的感覺。
智瑤的反應很快,拜前幾天與夏瑜私下里的會面所賜,他很快就想明白了一切,而想明白了一切後,智瑤便覺得自己以及身後的韓趙魏晉國四位上卿的繼承人(嗣卿)這麼認真的和夏瑜來了一個「絹上論兵」簡直就是腦袋被驢踢了。
此時從論兵開始就一直沒說話的趙志父終于開口了,道︰「燕太子服人羞辱我趙氏,羞辱我晉國,我們焉能如此輕易許其歸國?」
夏瑜道︰「燕國國君庶子此時在齊,公子白與齊有勾連,其中內情我想執政您不會不清楚……不過這些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齊國大軍已近易水,許是因為與晉國執政之家的聯昏,也可能是因為知道晉國此時正有會盟,齊國很是放心,不擔心晉國後悔趁著齊國大軍北上而伐齊。」
說到了這里,夏瑜看向趙志父,道︰「齊國放心執政,執政您放心齊國嗎?若讓齊國做大,執政不怕二十年前就是重演嗎?」
趙志父神色依舊肅肅若堅石,但他突然動了,起身走下高台,並且在從上階走下的過程中很是自然的抄起一旁的一盞燭台,及至走至四海歸一圖側,智瑤、趙無恤、韓虎、魏駒都很自然而然的退後一步給趙志父讓路。
趙志父站在那里,看著這幅天下山川形勢巨細靡遺的地圖,道︰「空口論兵,不過虛妄笑談,你若真能回齊,我子豈令你得活,若想沙場領兵,更是痴心妄想。」
趙志父這話一出,離他最近的幾人立刻意識到這話是對夏瑜說的,面對自己的父親,趙無恤低頭不語,智瑤則是微微皺眉,心中思量︰趙氏三年前適子與田氏可是頗招非議的,難道那時候趙氏就想借此斷夏瑜的退路嗎?是不是也太小題大做了。
夏瑜自然也明白趙志父的意思,也沒動怒,只是淡淡道︰「若執政去後,晉國四卿還能配合默契一致對外,也差不多是痴心妄想。」
趙志父轉頭看向夏瑜,半響,道︰「你廢了半天的力氣不就是要告訴我,燕國滅了對晉國不利嗎,不就是要我放了你夫主嗎,可以,跪下來替燕國道歉,我就放人。」
夏瑜一愣。
趙志父的神色冷硬如石,淡淡道︰「這里是晉國,只要我活一日,我不會允許任何人試圖辱及晉國。」
夏瑜沉默下來,半響,單膝跪地執軍禮向高台之上晉國國君跪拜,道︰「燕國無狀,行事不周,見怪于伯國,特此謝罪,祈伯國仁愛寬厚,恕我燕國過失,放我燕國太子歸國。」
晉國國君不自覺的看向趙志父一眼,見趙志父微微點頭,晉國國君晉定公道︰「內佐請起,此事寡人準許了。」
夏瑜再拜起身,而手持燭台的趙志父看著腳下的這幅四海歸一圖,對夏瑜道︰「你剛剛說此圖送人?」
夏瑜此事何事謙卑,道︰「送敢收之人。」
趙志父道︰「那就送給我吧。」
趙無恤一听這話微微皺眉,此時列國國君皆在,周王室冢宰也在,趙志父說要收下這四海歸一圖的話,很是不妥,因為這等于公然表示有行王事的心思。
然而還沒等趙無恤開口,夏瑜已經道︰「執政敢收,在下當然便送。」
趙志父點了點頭,然後微微退了幾步,從地圖上走下來,然後突地將手中燭台上的蠟燭火焰擲這地圖之上,只見白絹立刻起火,從晉國中原地區開始燃燒,最後向四面蔓延,白絹底下是做底的皮革,此時燃燒不易,是以只有上面那層畫了地圖的白絹瞬時少的半點不剩了。
眼見白絹燒盡,趙志父高聲道︰「四海歸一者,為王而已。」頓了一下,趙志父看向周王室派來的冢宰,高聲道︰「為周氏天王矣!」
周王室知道這是趙志父表示推崇周王室的心,等于給他做面子,是以也急忙開口道︰「四海歸一者,為天王矣。」
一見自己執政和周王室冢宰都開口了,晉國朝臣自然也跟著道︰「四海歸一者,為天王矣。」
絹上論兵以趙志父這樣的總結結束,再次回到自己位置上的趙志父听身側韓不信抱怨道︰「干嘛燒了,留下了給我們晉國自己用多好。」
趙志父淡淡道︰「有其實無其名,尤其明者無其實。」
後面的話趙志父沒再多說,而是轉頭對身側的侍從道︰「會盟結束後,叫夏瑜來執政府見我。」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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