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韻心中也是驚訝無比,她暗暗打量那年輕婦人,只見她一件肉桂粉配淺銀紅滾邊的紗衫,底下淺紫紗裙,發髻雖亂了,一只金瓖玉鳳頭餃三串紫水晶珠釵仍是明晃晃搖在耳邊,膚如白雪,體態嬌嬈,只低了頭站著已然艷色奪人,滿室生輝,越發襯得盛氏面色慘淡,瘦骨支離。尋找網站,請百度搜索+
周韻認得這位年輕婦人,她是這屋里最得寵的安姨娘,據說是家道中落的耕讀人家出身,原先她父親曾在盧氏父親手下念過書,母親與盧氏更是手帕交,後來一場疾病兩人雙雙故去留下女兒孤苦無依,盧氏見她可憐便收進府里充半個養女養著。後來蔣世平子嗣艱難,成親三年盛氏都不曾有孕,盧氏便做主將年方十六的安姨娘給了蔣世平,這安家姨娘知書識禮又帶著福運,她一進門不到一個月,盛氏便查出有孕,次年誕下嫡長子蔣家定,而安姨娘自己也是得孕,生下了比蔣家定小半歲的庶長女。蔣世平甚愛女兒,給她取名蔣家玥,小名鳳凰兒。盧氏見長房有後,歡喜非常。盛氏也很是感念安姨娘,平日里魚翅燕窩,綾羅綢緞,但凡自己有一份的,必也少不了安姨娘一份,兩人真如親姊妹一般和睦相處,在當地傳為佳話。
只是今日這光景卻已經是天翻地覆了。周韻小心收回目光,看向盛氏,只見她又拭了拭淚,哀切道︰「媳婦自十六歲嫁入蔣家,一連三年都沒有身孕,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要是在別家只怕就是七出之條,幸而老太太、老爺、太太和相公垂憐,對我仍是十分寬厚,媳婦自己羞愧難當,日夜不安。」說起當日彷徨傷心,盛氏忍不住低低哭泣出聲。周韻忙起身走到她身邊,安慰般扶住她肩膀。
盧氏仿佛也回想起當日情形,嘆息道︰「你孝順祖母公婆,善待弟妹。操持內院,僅僅有條。這樣的好媳婦上哪里去找?即便一時沒有生育,但勝在年輕,縱然多等幾年也無妨的。」她昔日也是用這樣的話寬慰盛氏,直讓盛氏感恩戴德,泣如雨下。
盛氏感到婆母的眼光柔和了許多,她微微止了淚,繼續道︰「後來承蒙太太恩賜,賞了安姨娘在我房中,她一進門就帶著福星一般,媳婦有了身孕,生下定兒。安姨娘又生下女兒,相公兒女雙全,媳婦心里更是歡喜,銘記著安姨娘的福運和她姐妹相稱,不敢說把她照顧得像裹了蜜糖一樣密不透風,可只要是我有的,必然也不會短了她的那份。誰知,她竟然是毒蛇一樣的心腸,辜負了太太的一番好意不說,居然還恩將仇報!昨天定哥兒突然頭昏月復瀉,全身發熱,後來竟暈了過去人事不知,媳婦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以為他吃壞了東西,便趕緊地喂了牛乳催吐,又忙忙地請了濟世堂張回春大夫來看,卻說這模樣並非吃壞了,而是中毒。」
盧氏听得心驚肉跳,攥緊帕子問道︰「中的什麼毒?怎麼昨晚不來知會我一聲,到今早才派個人來說?」而且通報的內容與此時听到的大相徑庭。
盛氏道︰「大夫說是吃了桃仁所致,幸虧媳婦催吐得早,大半桃仁都被吐了出來,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後來大夫又給他針灸服藥,直鬧到四更天才算安穩下來。因著昨日太太飯後就一直在小佛堂里為老爺誦平安經,此事又事關重大,若沒有十足的把握媳婦斷不願貿然驚動。相公原想去通報,也是被媳婦攔下來了。」
听得孫子無礙,盧氏這才放下心來,又察覺到一直不見兒子的身影,她四顧了一番,問道︰「平哥兒呢?怎麼不見人?」
盛氏回道︰「相公得知真相,只說對安姨娘失望透頂,便帶了定哥兒去了後花園子散心。」
盧氏皺眉罵道︰「真是胡鬧!小孩子剛剛才好就帶出去吹風,他是怎麼做爹的,還不快去把他叫回來!」旁邊舞陽听命,忙出門傳了話,又退回盧氏身後。♀盧氏此刻心情靜靜平靜下來,她望了一眼安姨娘,又對盛氏道︰「定哥兒正是不懂事的年紀,什麼東西都愛往嘴里塞,如今將及盛夏,正是桃子上市的季節,府里已經供了幾日的鮮桃了,是否是底下人照顧不周,不小心讓他吃到桃仁了?」
周韻只覺扶著的盛氏肩膀一僵,然後微微繃緊坐直,好像隨時要撲起來一般,然後她抬起頭,眼楮直直望向盧氏,道︰「媳婦听了張大夫的診斷,就一直感到奇怪,桃仁杏仁這類東西是人人都知道的有毒之物,媳婦一向交代伺候的丫頭們不許帶進房里,更加不許讓定哥兒模到。今年至今,我這屋里連桃子都不曾送進來過,他怎麼會無緣無故就吃了呢?再一想,定哥兒雖然年紀小,到底也懂了些事,一般生人給他東西必然不會吃,所以下毒之人必定是這房里的人。所以我連夜命人把這屋里上上下下搜了一遍,可直到今早也沒搜出什麼來。」
盧氏不解道︰「既然如此,又怎麼斷定是和安姨娘有關?」
盛氏冷笑一聲,從袖中取出一樣事物,托在手里打開︰「媳婦後來一想,這下毒之人用心險惡,必定是心思細密之人,又怎麼會把贓證隨意藏到哪里呢?一日不揪出這個人,定哥兒就一日不得安生,媳婦愛子心切,只好下了個死命令,叫院里的人都在院子里站著等候,一個個進我這屋里搜身。誰知,這一搜之下,竟真的搜出東西來了。」她手上是一條淺紫皺紋紗絹,一角繡著一只白底黑翅的嬌小燕子,尾似剪刀,玲瓏可愛,旁邊還繡了個龍飛鳳舞的紫紅「燕」字,帕子正中,幾瓣黃褐色桃仁觸目驚心。安姨娘閨名喚作燕容,這條帕子必是她的無疑。盛氏隨手將帕子扔在地上,香絹零落,桃仁滾了一地,她繼續道,「我本來還不相信此事,可安姨娘足不出戶,怎麼會得到這些桃仁的?後來她屋里丫頭小香供述,說姨娘前幾日跟她說小鳳凰兒嘴饞想吃桃,讓她去廚房里偷偷端了一盆來。」
盧氏心驚,她目光驟沉,望著安姨娘厲聲道︰「安姨娘,你有何話說?!」
听得太太問話,一直如泥塑木偶般立在屋里的安姨娘這才身形微動,緩緩跪倒在地,身姿如弱柳扶風一般柔美動人,她緩緩抬起頭,一雙流轉水波眼淚盈于睫,淡施脂粉的櫻唇微微顫動,頭上紫水晶流蘇珠滴搖晃脆響,越發楚楚可憐。她低低泣訴︰「太太明鑒,燕容一向安分守己,少女乃女乃待燕容有如親姐妹一般,燕容心中感念恩德,怎麼可能暗害定哥兒呢?前幾日鳳凰兒中暑,妾身一直在旁照顧,听得她說想吃桃子,妾身心中憐惜不忍拒絕,可是想到姐姐房里素來的規矩,妾身不好為鳳凰兒一個壞了這規矩,便只好悄悄讓小香去取了一盤,自己削了皮切成小塊喂鳳凰兒吃了。」
「那這桃仁又是怎麼回事?」
安姨娘抬眼看了看那滾了滿地的桃仁,道︰「只因妾身進來有些咳嗽,又心月復疼痛,時時急喘。想起以前母親曾教過一個土方子,用桃仁三兩經沸水煮至外皮微皺,然後再撈出浸入冷水中,搓去種皮、再曬、微炒。煮熟,去尖去皮,研磨成粉,然後上件取汁和粳米煮粥,空月復吃下去便能治此癥,是而妾身便將桃仁收集了,打算自己做粥來治病的。如今這桃仁已經曬干炒熟,適量食用已是不要緊了。」
眾人一听,仔細看了看地上桃仁,果然都焦黃褶皺,顯然已經炒制一段時日了。盧氏道︰「當真如此?」安姨娘怯怯地應了。
盛氏眼見盧氏態度曖昧不明,只得加一把火︰「太太,安姨娘雖道明因由,到底月兌不了嫌疑,因著昨夜夜深,張大夫診治了定哥兒後媳婦便安排他宿在了外書房,如今既然安姨娘身有宿疾,不如請他來診治一番如何?」
盧氏看了盛氏一眼,又看看安姨娘,嘆道︰「也好。」
盛氏掌管整個蔣府,手底下人操辦起來也甚是利落,不多時便將張大夫請到了,雖不是直接見客,盛氏仍是換了件正式些的緞面撒折枝花的褙子,頭上也插了幾支釵環,安姨娘也重新梳妝。
張回春隔著一層紗簾,細細切了半天的脈。盛氏眼楮盯著安姨娘那被切脈的雪白手腕,一言不發,倒是盧氏有些急了,她等了一會仍不見回應,便在簾內問道︰「張大夫,如何?」
張大夫收了手,撫了撫須,起身作揖道︰「恭喜蔣太太,貴府如夫人已有三月身孕,可喜可賀。」
一言既出,眾人皆驚。盧氏反應最快,她忙道︰「當真?!」話里卻是喜大于驚。
張回春點頭道︰「卻是無疑,只是如夫人身體有些氣虛血弱,想必時常頭暈急喘,又有些肝氣郁積,皆不利于養胎。我先開兩幅安胎藥,如夫人也許時時舒暢心胸,這才對胎兒有利。」他說這話便如尋常診治一般,卻不知觸動了多少心思糾結。盧氏也不多說,只向他道了謝,又問定哥兒的情形。張大夫只說適才已經復診過了,小哥兒如今已無大礙,只是傷了脾胃,好生調養幾日便無事。盧氏心中幾塊石頭都落了地,忙請他去開方抓藥,又命管事媽媽多給了一倍的薪酬。
待到張回春出了屋子,盧氏這才轉身拉著安姨娘的手嗔怪道︰「你這孩子,藥也是混吃的?桃仁雖能入藥,到底是藥三分毒,幸而你還沒有用藥,若是傷了孩子,豈不後悔都無余地了?也真是的,都做了一回娘了,居然連是懷孕還是心痛病都分不清,真真該打!」她喜笑顏開,一字不提先前之事。
盛氏滿盤皆輸,只得咬咬牙笑道︰「恭喜妹妹了,若是相公知道,不知多麼歡喜呢!」周韻也跟著說了幾句恭喜的話。
安姨娘仍是羞羞怯怯地半低了頭,絲毫看不出其他情緒,似乎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方才的處境是多麼凶險。
ps︰這個桃仁方子來自《飲膳正要》,但是同癥未必同病,桃仁必須慎用,請勿模仿!如有需要,請尊醫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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