輅亭內,燕王世子朱高熾端坐著,面前立著一張小巧的方桌,方桌上的銀盤中擺著各樣點心,一名宦官持著茶壺,另有一名宦官伺候朱高熾用點心。
空間很寬敞,鋪著錦緞的坐褥,孟清和行禮道︰「卑下見過世子。」
「孟百戶不必拘禮。孤請你來,是有些事想請教。」朱高熾雖然胖,卻胖得憨厚,圓臉上帶著笑,「王安,給孟百戶奉茶,點心……孟百戶喜甜還是喜咸?」
「回世子,卑下不挑。」
「那就兩樣都來點,王安。」
「奴婢遵命。」
宦官應諾一聲,一張小方桌,一盞茶,兩碟點心很快擺在了孟清和面前。
茶水還冒著熱氣,點心帶著甜香。
朱高熾笑呵呵的說道︰「這些都是孤喜歡的點心,孟百戶嘗嘗。」
「謝世子。」
孟清和托起茶盞,心下暗道,難怪朱高煦和朱高燧捏一起也比不上這位的心計,根本不是一個段數。他在朱高煦那里嗓子都快說干了,涼水也沒喝上一口,這邊剛上車就是茶水點心,著實是沒法比。
實際上,朱高煦和朱高燧做得也沒錯,以孟清和的身份,的確不必如此禮遇。但有朱高熾這樣的對比,無論是真的寬厚還是刻意凸顯兄弟的刻薄,心理落差一旦形成,很難再改變。
做人,著實是門學問。
「卑下謝世子。」
孟清和再次拜謝,朱高熾仍是笑著擺手,「孟百戶如此,倒叫孤不好開口。」
「卑下不敢,世子有話盡管問,卑下絕對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絲毫不敢隱瞞。」
「孟百戶是個爽快人。」朱高熾揮手示意亭內的其他宦官退下,只留下王安,「這件事,也只有孟百戶能為孤解惑。」
朱高熾一側身,王安從一旁的書箱中取出幾張圖紙,上面繪有孟清和主持建造的墩台。
「孤在父王處見到此圖,著實心喜。北平城防正需此類敵台,孤請示過父王,已著手在城牆之上修建,只是遇到一些問題。」
朱高熾的聲音很溫和,語速有些慢,孟清和听得很認真,待朱高熾將疑問全部提出,思考片刻,道︰「稟世子,卑下對此的確有些想法。還請給卑下一支筆,幾張紙。」
記得燕王起兵之後,南軍曾圍攻北平城,當時是朱高熾守城,兵力對比懸殊,最危急時,燕王妃親自披甲執銳走上城頭,城內平民也自發組織抵抗,可見人心所向。
北平城最後守住了,但損失也不小。此時,燕王尚未舉兵,朱高熾卻已經考慮到加固城防的問題。
由此可見,朱高煦,輸得不冤。
「世子請看,卑下所建墩台,是為適應瞭望之處的地形,用到城牆之上則需做些改動,牆高之處,可設暗門……」
孟清和知道,此舉明顯有投靠世子的傾向,朱高煦得知必定會產生猜疑。♀但他的家人都在北平,北平城的牢固與否,直接關系到一家人的生命安全。
如果他從南京活著回來,一定想辦法把家人遷到城內,族人那里也要提個醒。
孟清和一心二用,手上畫著改造的城牆,腦子里想著該如何安頓家人。朱高熾令王安移開面前的方桌,聚精會神的看著孟清和筆下逐漸成型的城防圖。
隨著時間過去,朱高熾臉上的笑逐漸消失,神情變得嚴肅,胖乎乎的手指敲打著膝蓋,燕王思考時習慣如此,朱高熾三兄弟也是一樣。
圖紙畫好,孟清和安靜的坐在一邊,等著朱高熾再次發問。
他畫出來的東西,是後世見過的古長城和古城樓的綜合版。許多地方並不是太了解,只能繪出簡單輪廓。但在朱高煦眼中,這樣的圖紙已是難得,足見繪圖人的心思巧妙。
良久,朱高熾贊嘆一聲,「孟百戶大才。」
「卑下不敢當。」
在職場上模爬滾打的人都清楚,上司夸獎,必須謙虛,不謙虛也得謙虛,除非是不想有下次了。
「當得,肯定當得。」
朱高熾又問了幾處看不明白的地方,都是孟清和記憶模糊之處,解釋起來有些困難。
「回世子,卑下只是紙上談兵,具體是否可行,還需請教有經驗的匠戶。」
「你說的對,是孤心急了。」
朱高熾的確是個寬厚人,並未因此怪罪孟清和。順手拿起孟清和用過的紙筆,寫了一封短信,同圖紙一起裝入信封交給王安。
「著沈千戶派人,回北平呈送父王。」
「奴婢遵命。」
朱高熾表面溫吞,做起事來卻雷厲風行。
「別忘了說,這張圖紙是孟百戶獻的。」
「是。」
轉手就是一個人情,做得干淨漂亮。
不必明說,聰明的就該領情。
王安帶著信封推開側門,正巧看到候在車外的沈瑄。
「已是未時中,王听事可請示世子,是否即刻啟程。」
沈瑄的聲音傳來,孟清和耳朵動了動,表情沒變。
朱高熾听到回稟,點頭道︰「一切听沈千戶安排即可。」
隊伍啟程,孟清和自然該下車離開,不想卻被朱高熾留住了。
「孤同孟百戶一見如故,仍有問題想請教。」
孟清和能說什麼?說他不樂意被請教?
未來的明仁宗再寬厚也會 嚓了他。
隊伍即將啟程,沈瑄沒見到孟清和從世子輅亭中出來,倒是伺候世子的王安同他商量,世子有書信要送回北平,需調派幾名護衛。
沈瑄皺了一下眉,黑色的雙眸微凝,看向高陽郡王的車架,果然有一名宦官小跑了過去。♀
「沈千戶?」
王安見沈瑄不應聲,又提醒了一句,「世子還等著。」
沈瑄頷首,叫來三名出身燕山左衛的騎兵,交代一番,三人帶上書信,立刻掉頭折返。
同行的倪千戶打馬過來,看了一眼騎兵離開的方向,「可是世子有事吩咐?」
「是。」
倪千戶又問了幾句,沈瑄只言是世子書信,至于書信中寫了什麼,他不知道。
「真是如此?」
沈瑄的表情頓時冷了幾分,「確實如此,瑄仍有事,不便奉陪。」
話落,一拉韁繩,棗紅色的駿馬嘶鳴一聲,向隊首奔去。
倪千戶站在原地,臉色有些難堪。
輅亭中,朱高熾讓宦官拿出棋盤,「前路仍長,不若讓孤領教一下孟百戶的棋藝?」
看著宦官擺出的方格狀棋盤和兩盒黑白棋子,孟清和苦笑,「世子,卑下不會。」
琴棋書畫,四藝之一,竟然不會?朱高熾有些驚訝。
「回世子,這種棋,卑下的確不會。」孟清和撓撓下巴,「象棋之類的倒還湊合。」
效仿穿越先輩,拿出五子棋來充數?
孟清和撇嘴,五子棋相傳起源于黃帝時期,比圍棋的歷史更久。發明出圍棋的華夏人沒見過五子棋?真當古人沒有智商?
和朱高熾這樣高智商的玩五子棋?孟清和表示,敬謝不敏。
「象棋?也可。」朱高熾說道,「孟百戶戰場殺敵,自然更喜此類,是孤疏忽了。」
宦官換上棋盤,取出象牙制的一副象棋。
孟清和再次咋舌,果然是皇族子弟,夠奢侈!
一路之上,孟清和同朱高熾在棋盤上展開了連番廝殺,伺候的宦官在一旁也是看得興致勃勃。
朱高熾待人和善,在他身邊伺候,只要守規矩,略微放松一下並無不可。
棋下到中途,朱高熾的肚子突然響起一陣轟鳴,不需要吩咐,立刻有宦官送上點心。
五盤點心,一盤棋沒下完,全都見了底。
朱高熾還沒吃飽,又讓宦官去取。
「孟百戶也用一些?」
「謝世子,卑下不餓。」
車中一靜,孟清和馬上意識到話說得唐突,好在朱高煦沒生氣,反倒拍了一下肚子,「孤即是如此,沒辦法。」
又拿起一塊點心,表情中略帶苦澀,「孤也想效仿父王策馬揚鞭,可惜……」
孟清和了解朱高熾的心情,無論男女,都希望有個好身材,自己不也整天懷念八塊月復肌?
對朱高熾而言,成日里面對高大威猛的父王,同樣有高大威猛趨勢的兩個弟弟,也是難熬、
都是一個爹媽生的,只有他長成這樣,還要被燕王不待見,沒黑化也沒扭曲,著實是不容易。
不過,據說洪武帝很喜歡他,親自選他為燕王世子。
莫非是因為老人都愛大胖孫子的關系?
想歸想,嘴巴卻必須閉嚴實。
孟清和低頭,認真研究棋盤。
大概是因為想到了傷心事,朱高熾沒了吃東西的心情。讓宦官把盤子撤下去,憨厚的面容難得帶上一抹憂郁,「孤的處境,想必孟百戶也清楚。」
話題突然轉換,孟清和腦子嗡的一聲,高陽郡王那關剛過去,世子又來?
有了之前的鋪墊,他要是直言拒絕,未免太不識抬舉。
可不拒絕……現在的確不是站隊的時候。
永樂帝時期,朱高熾的地位不變,他身邊那些人的日子可不怎麼好過。除了潛伏比較深的,大部分都被錦衣衛免費招待過。活著走出詔獄的不是沒有,卻是少之又少。
想到這里,孟清和的後背開始冒冷氣。
不成,不能讓這位把話挑明了,不然一點回轉的余地都沒有了!
「孤……」
朱高熾正要繼續往下說,孟清和突然來了一個大禮,砰的就是一聲,「回世子,世子的困擾,卑下感同身受!」
「啊?」
「卑下經常因此受到嘲笑,戰功被懷疑,還差點被上官砍了腦袋!」
「?」朱高熾有些發愣。
「卑下是先天條件不足,世子卻無此局限。」
「……」
「世子!」孟清和猛的抬起頭,眼角還掛著激動的淚水,「卑下相信,只要方法得當,世子必定能達成所願,高大威猛,英雄蓋世,策馬揚鞭!」
朱高熾總算明白孟清和在說什麼了。
手指輕輕敲著膝蓋,避重就輕,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卻也是合情合理。
果然是個聰明人。
不過,王府良醫都沒辦法的事,一個百戶會有良策?
「孟百戶所言可是真的?」
「自然!」孟清和表情無比誠懇,「此次進京,世子可姑且一試。」
朱高熾看著孟清和,表情不再溫和,氣勢也在陡然間發生了變化。
孟清和低下頭,果然是燕王的兒子。
良久,頭頂終于傳來一個聲音,「可。」
若是真能助他達成心願,哪怕只是讓他能行走自如,不再需人扶持,也是好的。
至于其他,可不予追究。
幸好面對的是未來的明仁宗,換成他老子,孟清和不死也要月兌層皮。
隊伍路過濟南城,並未入城休息,而是繼續趕路。
孟清和終于被朱高熾放行,回到了隊伍之中。回想之前種種,不免捏了把冷汗,同燕王這一家子打交道,當真是不容易。用腦過度,人便有些昏沉,頭一點一點,正昏昏欲睡,異變突生,本來溫順的軍馬,突然之間尥起了蹶子。
距離近的護衛忙拉緊韁繩,另有護衛立刻護住世子和郡王車架,避免世子三人被驚擾。
「怎麼了?」
朱高燧從車門探頭,得知有馬驚了,立刻回身說道︰「二哥,有馬驚了!」
聲音中不見驚慌,只帶著興奮。
朱高熾行動不便,只是派人來看,听宦官回報是孟清和的馬驚了,靠近側門,看向高陽郡王的車架,神色發沉,意外嗎?
驚馬的情況越來越糟糕,被護衛圍住,跑不出去,只能在原地暴躁的嘶鳴,抬起兩只前蹄,任何敢靠近的馬和護衛都會被踹,被咬。
孟清和緊緊抱住馬脖子,千萬不能被甩下去,不死也會重傷。
幾名護衛拉開了弓箭,卻遲遲沒有放箭,擔心傷到馬上的人。
孟清和接連被高陽郡王和世子召見,即便只是個百戶,地位也早不一般。
何況他是沈千戶麾下,沈千戶護短,肯為麾下的軍漢挨軍棍,早從開平衛傳開。萬一真傷了他,沈千戶追究起來,肯定沒好果子吃。
正猶豫間,利箭破空聲陡然響起,一連三箭,全部射在馬腿之上。
軍馬哀鳴一聲,轟然倒地,箭尾的翎羽仍在顫動。
沈瑄收起弓箭,從馬上一躍而下,護衛自然讓開了一條路。
驚馬口吐白沫,懂馬的軍漢都清楚,沒有沈瑄的三箭,這匹馬也是廢了。
孟清和想站起身,腿腳卻控制不住的發軟,咬緊牙,雙手撐在馬背上,總算是站穩了,下一刻,突然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胳膊。
「千戶?」
抬起頭,沈瑄正看著他,黑色的雙眼中,閃過了一抹贊賞。
「站得住,能走嗎?」
「回千戶,標下可以。」
「好。」沈瑄放開手,「來人。」
立刻有人上前處置驚馬,沈瑄同倪千戶親自向世子三人回稟,隨後世子下令,今夜在附近扎營。
「馬是怎麼驚的?」
世子和高陽郡王都問了一樣的話,沈瑄的回答也是一樣,「暫時不明。」
入夜,世子和郡王的帳房最先立起,燃起的篝火照亮了整個營地。
孟清和本該帶一隊護衛上半夜巡邏,卻被告知有人替他輪值。
這算是額外照顧?
正打算休息,又有護衛找來,沈千戶要見他。
沈千戶有請,孟清和不敢耽擱,麻溜的起身,跟著護衛到了沈瑄的帳篷前。
沈瑄下半夜輪值,此時正坐在帳中。
護衛將人帶到就退了出去,帳篷簾子放下,孟清和立刻行禮,「標下見過千戶。」
「起來。」
待孟清和站起身,沈瑄單手撐著下巴,靜靜看著他,火光映得黑眸愈發深邃,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過來,月兌衣服。」
過去,還月兌衣服?
哦麥噶!
確定自己的確沒有幻听,孟十二郎無比震驚,瞬間石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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