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封信是裴嫊的嫡母齊國公夫人裴趙氏送進來的。♀裴嫊和她這位嫡母的關系倒也不錯。一是因為裴嫊的生母姚氏恪守妾室的本份,安分從時,從不學那些狐媚子整日里打扮的妖妖嬈嬈的獻媚爭寵,給主母添堵,甚至挑釁主母。只在齊國公去她屋里時才應承一下,反倒把大半精力用來規規矩矩、小心周致地好生侍候裴夫人。又因她只生了一個女兒,越發對裴夫人沒了威脅。
因此,裴夫人不僅容下了姚氏,待她也比旁的姬妾略親厚些,待她所出的庶女自也不同。橫豎是個做小伏低,毫無威脅的妾室庶女,待她們好些,還能博個賢良的名聲。
何況裴嫊幼時,生的明眸皓齒,玉雪可愛,性子又活性討喜,一張小嘴跟抹了蜜似的極會哄人開心。她自小養在裴夫人身邊,很是知道孝順嫡母,和兩個嫡出的姐妹也玩的甚好,裴夫人對她便也有了幾分真心疼愛,待她幾乎和自已親生的嫡出女兒沒多大差別。
只可惜,這「幾乎沒多大差別」到底還是多了「幾乎」兩個字。裴嫊自落水大病一場之後,性子變了許多,再不似從前那般妙語如珠,活潑討喜,尤其不喜歡人多,總喜歡一個人呆著。裴夫人卻是喜歡兒女濟濟一堂,熱熱鬧鬧的看著才歡喜,因此,母女二人之間便漸漸有些淡了。
等到弘昌三年,采選的旨意一下,裴夫人雖有些不舍小女兒也入了那幽深禁宮,擔心又陪進去一個女兒,可是一想到若是女兒有幸成了貴妃,甚至母儀天下的皇後時所享的那份萬丈榮光,心里又極為羨艷心動。
正在半推半就之間,沒成想,從來不在她考慮之列的裴嫊居然在永壽宮覲見太後時來了個驚艷亮相,得了太後的青眼。先前感情頗好的母女之間,姐妹之間,便立時有了一道裂痕。
裴嫊回想起當時的情形。當日一回到家中,不待裴夫人吩咐,她就自動跪在了嫡母面前,任嫡母和妹妹裴嬿一通冷嘲熱諷之後,才娓娓言道她的確是想進宮。一是因為以她庶出的身份,必不能高嫁,與其嫁與一個于家族而言並無多大助力的郎君,還不如選擇進宮為家族略盡綿薄之力。
二是裴嬿此時不過豆蔻年華,天葵尚未至,入宮之後如何侍寢,若是待過個一年半載再去侍寢,只怕早被別的美人搶了先機。不若先把她送入宮中替妹妹打個前鋒,先模清弘昌帝的喜好,宮中其他妃子的性情,待一年後再想法把裴嬿接進宮中。以妹妹的天生麗質,嬌憨可愛,定然能俘獲聖心,獨得聖寵,到時她便在一旁幫著妹妹提防宮中的那些暗箭,兩人互相幫扶照應,豈不是好。
雖說宮里還有位太後姑母和昭儀堂姐,可太後要幫扶的不只是她們這一房,而是整個裴氏家族,至于堂姐,又如何比得上自小一處長大的親姐妹呢?
裴嫊這一番話,情辭肯切,又言之有理,不說衛國公听了之後覺得這個庶出女兒這樣用果然比隨便嫁個人更有益處。便是裴夫人母女兩個听了,也覺得按著裴嫊所說去做似乎更為穩妥。只是不曉得這丫頭是真心為她母女做此打算呢,還是虛言應付,實則另有居心。
裴嫊察言觀色,知她二人心中擔心何事,便自幼時母女姐妹之間親情談起,裴夫人母女二人細細想來,這十幾年中裴嫊確是事事以兩個嫡出的姐妹為先,尤其是這幾年對妹妹裴嬿極好,簡直比她一母同胞嫡親的姐姐裴婉還要疼她寵她讓她,對裴夫人雖不若幼時親近,但也一直恭敬有加。
裴嫊見她二人已有些松動,便又拋出一個砝碼,提醒裴夫人那鎮心安神丸的藥方和制成的丸藥可都收在裴夫人手中。
原來裴嫊四年前那場大病痊愈之後留了個後遺之癥,因為落水受驚太過,便時不時的會有心悸之癥。
一旦發作,便覺胸悶氣短,心慌如擂鼓,大汗淋灕,渾身顫抖,甚至暈厥,請了多少名醫,也沒有診出詳細的病因來,只說是受驚過度,心膽氣虛,不過開些天王補心丹之類的方子。
後來還是有人薦了個鈴醫給開了一味偏方,名為鎮心安神丸,又留了一味祖上秘傳的藥引子,依法制成丸藥,每覺不對時,便含服一粒,倒是頗有些效果,裴嫊是斷不可離了這藥的。
因此裴嫊這句話一說出來,裴夫人母女再無後顧之憂,有了這鎮心安神丸,便等于牢牢的將裴嫊捏在手中,若是將來她不听話,只消斷了她的藥,她便撐不了多久。
裴嫊便是這樣費盡心機,才終于得以入宮。她入宮後,裴夫人給她送過一次丸藥,並無只言片語,此次想方設法送了封信進來,卻並沒有順帶著再捎一瓶丸藥給她。
那信中不過寥寥數語,不過是她妹妹裴嬿天葵已至,已然成年,又道她妹妹甚是想念她這個姐姐,只盼季春之前能早日一聚。
她明白,嫡母和妹妹這是在要求她兌現當日的承諾,將裴嬿也弄進宮里來,還是在季春之前。
其實在宮中呆了這麼些日子,裴嫊打心底不願這個自已真心有些疼愛的妹妹也進到這殺人不見血的寂寂深宮之中,自已若不是身有苦衷,又豈會主動跳到這火坑之中去火中取栗。
只是上次送來的藥丸剛好便是吃到季春時候,若是自已不能在此之前和這位妹妹歡聚一堂,只怕這藥是再也不會送到她手上了。
若不是此番裴嬿要想入宮,再不能走采選的路子,太後也不好在有了兩個裴家女兒的情形下再硬塞一個給弘昌帝,特別是這硬塞進來的裴家女兒多半都是不得聖寵的。裴夫人母女還需要裴嫊來牽個線搭個橋,做一把紅娘,讓弘昌帝主動納了裴嬿。只怕以她如今失寵的落魄境地,多半也會成為嫡母的一枚棄子吧!
裴嫊幽幽長嘆一聲,既然嬿娘她這麼想入宮,投身這個火坑,自已就成全她吧,更何況也是為了保全自已。
只是要尋個什麼借口把嬿娘接進宮來,再幫她和弘昌帝制造機會,牽線搭橋,當好這個紅娘,可得好好籌劃一番。而在計劃好做這一切之前,她還得先去得到太後的首肯,看來,她的病得盡快好起來才是,這樣才能去給太後請安,然後姑佷倆好好聊一聊。
過了正月,到了二月里,裴嫊的病便好的差不多了。
這日她去永壽宮給太後請安,她事先命人打听清楚,候眾妃往太後宮中請過安後這才出門。
太後如今最見不得那一票和她非親非故的女人在她宮中借著請安趁機勾搭弘昌帝,一待她們請完安就讓她們退散了。裴嫊進去的時候,便只有裴昭儀正陪太後坐著閑話。
太後見裴嫊來給她行禮請安,忙讓她起來坐著說話。太後和裴昭儀幾個月未見她,此時見她瘦了一圈,薄施脂粉也難掩憔悴,心中各自喟嘆。
太後心中只覺得婉惜,生的綺年玉貌,聰明伶俐。要容貌有容貌,要心機有心機,只可惜有命無運,始終在運氣上差了那麼一點,以致每每到最後關頭,功敗垂成,愣是討不得弘昌帝的歡心!
裴昭儀的心思就有些復雜了,眼見這個姑母當初寄予厚望的堂妹折騰了大半年,依然和自已一樣還是個處子之身,心里便覺快意。可再見她一副病弱憔悴的可憐模樣,再想想弘昌帝的冷心無情,又有些同病相憐、兔死狐悲之感。
「你的病可大好了嗎,這天還冷著呢,怎的就出來走動了,當心再惹了病。」太後一臉關切道。
「嫊兒的病不妨事的,已大好了,在幽篁館憋了這幾個月可悶壞我了,若不是一直病著,早就想來給姑母和姐姐請安問好的,只可惜一直拖到如今。何況我來的也遲,此時日頭已出了好久,我又穿的厚實,並不怎麼冷的。」
太後和裴婧自然知道她來的晚可不是為了等日頭出來天氣不那麼冷,而是為了避著那些妃嬪們。便是那些女人們當著太後的面不敢說裴嫊什麼閑話,可那一道道看笑話般的目光落到身上也不是好受的。
一時姑佷三人又噓寒問暖了一番,裴嫊覺得該切入正題了,便輕咳一聲,看了眼侍立的宮女,又拿眼去看著太後,滿眼的祈求。
太後見她似有話要說,便命一眾宮人退下,淡淡道,「說吧。」
「嫊兒前些日子收到了母親的一封信。」
「恩,你進宮也大半年了,你母親念著你也是人之常情,可恨若不是九郎胡鬧,害的停了外命婦每月的覲見,你也可以每月見你母親一面的。」
裴嫊是知道太後的恨事的,弘昌帝繼位之初,外三品命婦仍是按制每月初一、十五可遞牌子進宮覲見太後,誰知有一次延平伯府的世子夫人進宮覲見完太後之後竟然被弘昌帝請到永安宮,硬是留著人家在他宮里呆了三天才把人放出來。
惹的御史們紛紛上書直諫,弘昌帝倒也爽快,很干脆的下詔認了錯,但是在詔書末尾卻很無恥的來了一句︰「自來紅顏皆禍水,若是她們不曾入得皇宮,入了朕的眼,朕又如何會做出此等不堪之事。朕之心自來野馬游韁慣了的,為防此事再有發生,索性外命婦一律不許入宮覲見,沒了這些禍水,朕自不會再犯此錯。」
眾位大臣為免自已頭上也戴上一頂綠帽子,紛紛擁護弘昌帝的英明決策,還是這樣最保險啊!卻把裴太後恨的牙根疼,一個可以光明正大和朝臣勛貴之妻聯絡感情,加深理解的橋梁,就這麼被人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給硬生生拆了,能不恨嗎?
裴婧附和道︰「是啊,自從聖上下了暫停外命婦入宮的旨意,我也有幾年沒能和母親好生見上一面了,每年不過在除夕節的宮宴上遠遠的望上一眼。」還有一句話裴婧卻沒敢說,中宮皇後自不必說,便是能位列四妃,一旦身體有恙也是能請了恩旨準家人每月探視的,如今章華宮那位的母親不就已經進宮好幾回了嗎?可惜這話裴婧也只敢在自已心里想想,如今于她們裴氏姐妹而言,別說後位,便是四妃似乎都是遙不可及的夢想。
能不能見到嫡母,于裴嫊倒是不打緊,能不能在季春之前見到她妹子才是關鍵。
「母親在信上說,不但她想我的緊,我那妹子嬿娘更是擔心我的病整日里睡不著,吵著鬧著想要進宮來看我。」裴嫊決定開門見山。
「你妹子嬿娘?」太後果然很會抓重點。
「嬿娘只比我小兩歲,去年四月來永安宮覲見姑母時,她穿了一身石榴紅的袒領襦裙,姑母可還記得?」
太後眯著眼楮想了想,緩緩道,「那日座中是有一個穿紅衣的小姑娘,長的珠圓玉潤,怪明媚鮮艷的,若不是嫊兒你當日實在太過亮眼,說不得你那妹子便也得了哀家的眼緣。」
裴嫊听了心中一喜,裴婧卻是一驚。
「姑母也知道,嫊兒自幼是由母親撫養長大的,自小和婉娘姐姐、嬿娘妹妹一道吃住玩耍,情誼非常,尤其是和嬿娘妹妹最是要好。她听說我在宮中先被降位,又病了這許久,便掛心的不得了,心心念念想著入宮來探望一番,不知,姑母能否允其所請?」裴嫊一臉的期待。
太後閉目沉吟片刻才道︰「此為嬿娘所請,那麼于你而言呢?」
「自然也是嫊兒所請,在宮里這半年實在是讓嫊兒心力憔悴,嬿娘素來明快嬌憨,若能得她相伴,倒可解得不少愁悶。」
太後緩緩睜開雙眼,「既然也是嫊兒所請,那麼下次若有機會,你跟哀家說一聲,命人接了她入宮來陪你幾天便是。」
裴嫊一听太後允了,喜不自勝,忙跪下行禮道,「嫊兒多謝姑母體恤。」
「快快起來,咱們都是一家人,還說什麼謝不謝的。你的病才好,又出來這大半日了,早些回去好生歇息吧!」
等裴嫊走了,裴太後瞧一眼呆呆坐在椅中的裴婧,道︰「婧兒,你可有什麼話想對哀家說?」
裴婧這才回過神來,忐忑道,「姑母,您,您當真打算再讓一個裴家的女兒入宮嗎?」
「不過是接了嫊兒的妹子進宮來陪她幾日罷了。」太後淡淡回道。
「可是,可是……」裴婧很想說這兩者有什麼區別嗎?
太後在心里嘆息,這個婧丫頭就是不如裴嫊靈透啊,只得開口給她解釋,「如今的形勢,裴家長房、二房皆有一女入宮為妃,哀家怎麼可能再明堂正道的塞一個裴氏女給九郎,不過,若是這回是九郎自已看中的,那就另當別論了。」
裴婧覺得姑母有些異想天開,「先時婧兒不得聖心,只以為是自已不爭氣的緣故,可如今見了嫊妹妹的情狀,覺得興許嫊妹妹說的對,聖上忌憚裴家,只要是我裴家的女兒他便不會去親近寵信。」
「若當真如此,這世上也就不會有一句話叫做英雄難過美人關了。」太後笑道︰「我跟你說個前朝的舊事,仁宗皇帝即位時,因與他嫡母趙太後不睦,便想要拿外戚趙家開刀,便如當今聖上和咱們裴家的情形一樣。趙家也像咱家一樣給仁宗皇帝左送一個美人,右送一個佳人,可惜全不濟事。哪知,就在趙家絕望之際,卻不想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趙家一個小姑娘第一次進宮給太後姑婆請安,十四歲的姑娘還不月兌玩心,只顧在御花園里看花撲蝶,不防竟一頭撞上了仁宗皇帝。
哪知仁宗皇帝不僅沒怪罪她,反倒跟她說了幾句話,見她天真可愛,竟然就動了心,後來雖知道她是趙太後的佷孫女,卻還是把她納入了宮中,極盡寵愛,至于趙家雖然再沒有之前的勢力,但終歸是逃過了抄家滅門的大禍。」
裴婧終于明白裴太後的自信從何而來,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裴太後如此執著地要走著趙家的老路,難道說如果不能也像趙家那樣有一個女兒獲得帝寵,她們裴家最後的結局便是抄家滅門嗎?
太後見她怔怔的不知在想些什麼,便道,「嫊娘是個聰明的,知道她自己已經成了一枚廢棋,便是她再聰明,也是英雄無用武之地,便趕緊的把她妹子拉進來,你也不必眼熱,若是你們二房願意,你也盡可以接一兩個妹子進宮來陪你小住,到時候哪個姑娘能抓住九郎的心,哪個便留下來。」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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