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嫊本以為晚上既然已經和皇帝陛下談過了「偷听」還有「變臉」,那她听壁角听到不該听的話這樁罪過也就過去了。♀可到第二天她才知道,這樁事兒算是過去了,但是在另一句話上,弘昌帝卻還不打算放過她。
書案上擺著的那本書裝禎並不怎麼精良,黛綠色的封面上印著三個朱紅的大字︰《燕樓春》。
「這是今年蘭陵公子新出的話本,目下只有兩本手抄本,那本《憶庵集錄》先放一放,少使先抄這本吧。」
裴嫊抿緊了嘴唇,緩緩拿起黃山松煙墨,在玉兔朝元尼山硯里慢慢地磨著墨。足足磨蹭了有兩刻鐘之久,這才緩緩拿起紫毫湖筆,在那墨汁里蘸了又蘸,好容易提起筆來,欲待將那本《燕樓春》打開好從頭抄起,卻在觸及到封面的那一瞬頓住,就那樣定在那里。一滴大大的墨汁從筆尖滴落,在她已攤開的空白冊子上泅開好大一團墨跡。
裴嫊在心里長嘆一聲,原來她還是做不到。她將筆重新擱回筆架上,起身離座,跪倒在地。
弘昌帝放下手中的奏折,「你這是做什麼?」
「還請聖上恕罪,這本書還請聖上換個人來抄。」
「這是為何?」
「身為女子,理應讀些《烈女傳》、《女四書》之類倡言婦德之書,便是讀些經史子集、詩詞歌賦也是使得的,唯獨這些話本傳奇于人有害無益,是萬萬讀不得的,是以妾不願抄寫。」
「朕倒覺得這些話本傳奇,其故事曲折離奇,文筆婉麗動人,有何讀不得的。」
裴嫊鼓起勇氣,「聖上方才也說了這書是那什麼蘭陵公子新出的話本,恕妾直言,這些什麼話本傳奇都不是什麼正經的書,反倒亂人心性,害人非淺,是以妾不敢讀。」
弘昌帝笑的越發玩味,「莫非少使此前讀過此類書,這才說它們亂人心性、有害無益?」
裴嫊很想矢口否認,但一想到弘昌帝最恨她說假話的警告,既不願承認又不敢否認,只是靜默無言的跪著。
「看來少使確是曾看過這些書了,這倒叫朕越發好奇了,為何朕看這些書,看到的只是其文詞之美,敘事之奇。而到了少使這里看到的便是亂人心性,其害非淺?倒不知這些書是如何亂了少使的心性的?」
裴嫊忽然想起她十歲時的一幕,她在家中的藏書樓里找書看,無意中在一只舊書箱里翻到了一本《玉蜻蜓》,正看得愛不釋手,津津有味,卻被她二哥抓了個正著。她二哥本來還想教訓她一番,哪知裴嫊指給他看了一段之後,也來了興趣,比她看得還上癮,後來她二哥便時常偷偷的將外頭新出的話本買了回來兄妹倆一道偷著看。
而他們兄妹一道讀過的書中,就有不少出自這位蘭陵公子之手。那天,她又去到花園里的桃林一角,躲在一株大槐樹後看書。二哥跑來找她,遞給她一本蘭陵公子新寫的《桃花林》,兩人頭並著頭湊在一處看得津津有味,只覺詞藻典麗,情節生動,初春的桃花時不時的被春風吹拂到書頁之上,更是引人遐思無限。
這《桃花林》所寫的故事乃是一位才子于春日暢游桃林之中,不意竟遇到一位絕色佳人。才子素來放浪形骸,風流不羈,月兌口便贊道︰「美人如花動我心,敢問家住第幾鄰?」
兄妹二人正讀到才子初遇佳人表露傾慕之情這一段,還在心中回味才子那幾句挑動佳人芳心的詩句,忽然听到不遠處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這是誰家的小娘子,生得比這樹上的桃花兒還美,你也是住在這府里的嗎?」
兄妹二人互望一眼,好奇心起,便雙雙從槐樹後探頭探腦的朝外張望,待得看清那人的側臉,兄妹倆立刻就像遇到危險的縮頭烏龜一樣趕緊把探出去的腦袋給收了回來。
那個男人,那個正攔在一個粉衣女子身前,笑得一臉不正經的男人竟然正是他們的父親大人,堂堂的衛國公。
之前兄妹倆雖覺得這聲音有些熟悉,但卻再想不到平日里總是一本正經,嚴肅無比的教訓他們的那個聲音此時面對著另一個女子時竟會是這樣一種腔調。
兄妹倆緊貼在老槐樹上,大氣兒也不敢出,生怕被父親發現他們倆個就藏在這樹後面。
他們雖然再不敢看,但是父親和那女子一問一答都說了些什麼,卻是听了個一清二楚。
裴嫊每多听一句,臉上便熱上一分,再看看自已手中還緊握著的《桃花林》,覺得她爹這會兒和那粉衣女子簡直就是書中這一段的真人版演繹,只不過是猥瑣版的。人家書里那是才子以詩才情桃美人,到了她爹這里卻是各種大膽露骨的直接調戲。
便是趕緊拿手堵住耳朵,那些要命的調笑之語,仍是拼了命的往耳朵里鑽,想趕都趕不走。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裴嫊才漸漸覺得耳根子里有些清淨下來,除了她自己的心跳聲,再也沒有了她父親那油膩膩的聲音。想來父親和那個女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了。
她和二哥同時轉過頭來,,都在對方臉上看到一張羞得通紅通紅的小臉。兄妹二人視線甫一相接,便跟被燙著了一般,同時又都別開頭去。
她再不敢看哥哥一眼,把那本《桃花林》往二哥懷里一扔,便落荒而逃。
從那以後,她和二哥之間似乎也隔了一層什麼,她有意無意總是避著他。兄妹倆再不像以前那般時常呆在一起,親密無間,她也再不看這些話本傳奇之類的大毒草。
還有父親,從那以後她在父親面前便總有些畏手畏腳的,因為後來她知道了那個女子是誰。有一次她在花園里摘花時又見到了那個一身粉衣的女子,她這才知道,原來這女子是她長兄新納不久的一個侍妾。
雖然之前她和父親並不怎麼親近,但在得知父親居然連兄長的妾侍都要染指,還是大白天的光天化日之下就去調戲人家。她瞬間對父親衛國公有一種幻滅的感覺,從此父親在她心中再不是一個峨冠博帶、位高權重的堂堂國公,一家之長,而只是一個不知廉恥、罔顧人倫的臭男人罷了。
裴嫊咬緊嘴唇,不願再想後來發生的那件事,她只覺得自己一切的厄運都是由看那些話本而起。若是自己當日沒有和二哥一起在槐樹下共讀那本《桃花林》,她就不會耳聞目睹自己親生父親那不顧人倫的一面,還有後來,後來……
那些往事一想起來,心就揪得生疼,偏偏弘昌帝還不肯放過他,「都說自己心中想得是什麼便會看到什麼,朕從這些話本中只看到了文詞婉麗,而少使卻看到了亂人心性,也不知是不是少使心中本就存了些不可言說的心思?」
弘昌帝見裴嫊這麼半天就是木木的跪在地上,一句話也不說,這才忍不住要再刺她幾句,等到話出了口,這才發覺裴嫊有些不大對勁,還不等他搶到跟前,就見跪著的人已經捂著胸口一臉痛楚的倒在了地上。
守在門外的長喜公公就听見里面一陣茶碗硯台、奏折筆架「啪啪啪」落地的聲音,正嚇得心肝肺抖做一團,就听弘昌帝明顯還帶著怒意的喊道,「把周太醫給朕叫來。」
一听周太醫三個字,長喜就知道準是那位裴少使又舊病復發了。唉,這連一個月都不到,就犯了兩次病,也難怪聖上龍顏大怒,這到底是來侍候人報恩的,還是來養病的。
不獨長喜這麼想,永安宮的其他宮人也都覺得這位裴少使真是矯情的過了分,不就是個心悸的小毛病嗎,動不動就把自已整的跟捧心的西施一樣病病歪歪的,前不久才病了三五天,這回可倒好,在床上躺了十天還不起來。
周太醫給出的說法是她這兩次犯病的時間間隔太短,剛剛犯過一次舊疾,這才一月不到,又再次發作,自然心氣損耗的厲害,難免要病的久一些。
橘泉雖然醫術不及周太醫,但因著每日在裴嫊身邊服侍,瞧得多了,卻覺得除了周太醫所言的原因之外,似乎還另有原因讓她這的病這回拖了這麼久。
其一便是裴嫊的心情,上次她雖然昏睡了一天一夜,但醒來後跟弘昌帝一席長談之後,縱然並不怎麼開心,卻也還是有些輕松的,就好像終于丟下個背了許久的包袱。
但是這一回雖然早早就從昏迷中醒了過來,卻一直郁郁寡歡,病仄仄的。是以她雖然再沒什麼心悸心痛的癥狀,弘昌帝也沒讓她近身服侍,讓她休養好了再來當值,也是,誰樂意天天看著一張苦瓜臉啊!
但她整日這麼愁眉苦臉,心事重重,身子能調養好才怪?可惜不論橘泉怎麼溫言勸說,瑞草怎麼耍寶逗樂,裴嫊仍是臉上一絲笑容也沒有,整日躲在帳子里,連橘泉想扶她到御花園中散心,她也不願意去。
不過這日,她總算願意鑽出她那頂天青色的帳子,由著瑞草幫她梳頭妝扮,臉色的神色也輕快了不少,隱隱有幾分期盼。雖然心下有些奇怪弘昌帝居然會破天荒的命自己去給裴嬿送端午節的賞賜,之前他明明說過不喜她和裴家其他女人來往的,怎的這回卻出爾反爾,卻不願再深想下去,反正聖心難測,她想那麼多做甚,只要能見到妹妹便好。
從北麓行苑回來,又在永安宮里悶了快兩個月,一踏出永安宮的大門,裴嫊頓時覺得神清氣爽,心情大好。哪知等她到了瓊華軒,自家妹子那冷淡的神情卻給她兜頭潑了一盆涼水。
「難得少使還能想得起來有我這個妹妹,我還以為少使只顧著在聖上跟前報恩,早把自已的親人姐妹忘了個一干二淨呢?」
裴嫊臉上的笑瞬間便僵住了,讓她不好受的不是裴嬿說的話,而是她眼中臉上的神情。
她本以為隔了近一年沒見,自家妹子縱然對她有些火氣,也不過是像以前那樣理直氣壯得理不饒人的跟她鬧一場,口中說的話固然是不留情面、盛氣凌人,臉上的神色也當是嬌縱自負、蠻不講理的。而不是眼前這副灰心喪氣、尖酸刻薄的冷漠譏誚,從小到大,自己何曾在她臉上見到過這種神情?又何曾見過她這般的不注意華服美飾,頭面妝容。
她記憶中的妹妹還是從前那個衛國公府人人寵愛,捧在手心上的公府千金,愛說愛笑、活潑討喜,卻也驕縱自傲、刁蠻任性。可眼前的女子已分明變成宮中常見的那一類怨婦,既心存不滿、憤恨不甘又尖刻無比、怨天尤人。
不過短短一年的時間,昔日妝束明艷、嬌縱可愛的少女竟成了如今這等無心裝扮、尖酸刻薄的婦人,面對這樣意想不到而又有些陌生的妹妹,裴嫊張了張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少使快快請坐,您如今是聖上跟前侍候的人兒,我一個小小美人可得罪不起,看少使這妝容氣色,想來在聖上身邊是過的極好的?」
瑞草撇了撇嘴,橘泉也抬了抬眼皮,裴嫊臉上的氣色可並不算好,因她從來不用宮中發下的胭脂水粉,既然沒有脂粉的掩飾,那張芙蓉面上的憔悴簡直是一望可知。
裴嫊忽然就想起了弘昌帝那句直戳到她心窩子的話︰「都說自己心中想得是什麼便會看到什麼。」難道在嬿兒的眼中只因自己現在還能留在弘昌帝的身邊,自已就是過得極好的?
她轉頭對瑞草和橘泉道,「你們先下去吧,我們姐妹許久不曾相見,難免有些私房話想要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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