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天啟程後,任卿就見識到了那片據說充滿了妖獸的湖泊。♀隔著窗子看過去,湖面上飛滿了雪白紫吻的鷥鷺,還有些火紅色的鷹隼在其中穿行,水面上則蒸騰著灰白的霧氣,有如仙境一般。
湖邊是千里平原,方圓數十里內都沒什麼人煙,地上草叢比人還高,隱伏著許多毛色鮮亮的野獸。從雍城出來有幾條小路延伸到湖邊,有褐衣短褲、肩扛鋼叉的獵手沒入草叢中捕獵,也有一些胡服騎馬的武人直接往湖邊奔去。
任凝也倚在窗邊,右手倒執著白玉柄麈尾,以其尾端指點窗外︰「那片湖上飄蕩的霧氣就是蚩蛇的噴出的毒氣,經年累月形成的瘴氣,普通人吸上一口就會致命。所以在雒湖里生活的水鳥都帶著毒性,特別是那些紫吻鷺,它們就以蚩蛇為食,爪牙毒性比蛇還要厲。而火麻鷹速度奇快,數量又多,其中雌鷹更會吞吐毒火。我們車隊昨日歇在雍城,就是為防夜里宿錯了地方,叫這些妖獸纏上。」
的確可怕。任卿望向湖里的時候,竟感覺到遠隔著數十里面的一只火麻鷹感覺到了他的視線,銳利的鷹眼直盯著他,眼中一片血紅光彩。
那只鷹長嘯一聲,揚起雙翼向他們車隊追來。這動靜又驚起了幾只火麻鷹,跟在它身後,化作幾團火塊撞向車隊。
「它們難道敢追上來吃人嗎?」任卿細女敕的手指按在窗上,有些擔心湖上那些妖鳥都被驚動。盡管他們出門帶的護衛不少,自己也算是個武人了,可父親手無縛雞之力,萬一不小心受害可怎麼辦?
他警惕地伸出手擋在父親身前,細瘦的手臂,看得任凝心中無比溫暖,伸手把他按到位子上,自己瀟灑地站起身來︰「不必擔心,這些鳥是破不了車隊防衛的,之所以繞路也不過是為了省些時間,你只管看著就好。」
門邊侍女會意地打開了車門,寒風頓時長驅之入,吹得眾人衣袂翻飛。任凝大袖在風中飛舞,遮住了任卿的視線,人卻已一步跨到了車門外,借著最後那一步跳到了空中。
「父親!」
任卿震驚地撲到門口,卻被那名侍女扯住,只能看著他文弱的父親……在空中飛起來了!
任凝借力彈起來之後便直撲向那幾頭沖來的火麻鷹。已經沖到車轅上的護衛們全都停了手,落回車上看著他們的城主揮手打散一團火焰,利落瀟灑地轉了個身,恰恰踏在了一頭紅雲般的鷹身上。
他右手輕揮白玉麈尾,葉尖般的麈尾頭上蒙了一層淡淡光芒,輕斬在另一頭沖上來的火麻鷹上,然後腳尖輕點,借著鷹身反沖力縱入空中避過一團火焰,側身揮動麈尾。
一道清光從其上飛出,連斷兩只鷹首才在空中消散。這一劍收回之後,他竟還能在空中輕身縱躍,輕松自如地漫步回車上,而之前被他踏過的火麻鷹就保持著雙臂張開的模樣墜了下去。
短短幾個呼吸間,任凝便結束了這場殺戮,身上仍舊不染半分塵埃。
這一戰簡直可以用驚艷形容,完全打破了任卿對武夫的印象。可這世界的可怕程度,也打破了他對自己未來的信心。他努力收攏著眼楮和嘴張開的弧度,才能把自己臉上的表情從「驚悚」收斂到正常的「驚羨」,起身贊道︰「父親方才真如神仙中人。」
任凝笑道︰「這又算得了什麼。你年紀還小,待修為高些、見識幾次戰斗就會知道,這種妖禽誅來只如反掌爾。」
或許是他這一戰嚇到了那些火麻鷹,之後就再沒有水鳥纏上他們,平平順順飛離了湖邊。後面的路程就順利了許多,繞湖而行雖然多花費了些時間,但能在半空欣賞山川勝景也是種享受。
越接近長安,任卿越有種「近鄉情怯」的感覺。從他十四歲入京,到三十八歲城破身死,這二十多年都住在京中,對這里比對家鄉還要熟悉。
這里是他一展抱負的地方,也是他受邑城公主羞辱、名聲掃地的地方,更是他飲下毒酒,以身殉國的地方。而現在的他已經重生,長安也成了浮在空中的仙城,人與城皆是面目全非,他還能回到朝中,如他前世所想那樣匡扶皇室、維護正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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狁狻車飛行的路線從平直變成了傾斜向上,因為仙都玉京築在天上,狁狻總不能直飛向上,從長安外十余里就開始斜飛入天。♀遠遠的似乎還能看到下方繁盛如昔的長安舊城,其中卻沒有了縱橫數十里的輝宏皇宮殿宇,布局也沒有作為都城時那樣對稱完美。
而九天之上的玉京卻和下界的景色完全不同。
這座城是以萬年前落于扶桑的一塊隕石中取出的浮空石制成。每塊浮空石磚能承受六十斤重量而浮在空中,這座都城的城基,包括其上所有的宮室建築都是浮空石砌成。城中築出溝渠、池塘,規劃好森林和花園,引種了下界各城的珍奇樹木,並在花園中飼養妖獸,取其內丹滋養池水和花木,使得所有園景都籠著淡淡的靈光。
城中的房舍因都是浮空石制成,比下界殿閣少了些婉轉秀致之處,卻更加堂皇莊嚴,漆色艷麗浮華。石柱與牆壁雕滿了精美的壁畫,檐角柱頭塑著彩繪蹲獸,不承重的地方則用鏤空石磚透出明明暗暗的光彩。配上園中四時不謝的靈花,道邊青青垂柳,景致層層遞進,不讓人眼有落空的地方。
因為浮空石數量有限,承載不了更多負重,所以這座城中只住著仙朝皇族和數千宮女內侍。中樞重臣則住在下方的長安城,每日乘仙禽上下朝。只是為了宣揚仙朝實力,震懾四方城主,太祖白衍特地在仙城東部闢出一座迎賓園,供來朝的各地牧守居住。
僅僅是這片臣下住的地方,就已經足夠讓任卿神思飄搖、目不暇給了。任凝把他帶下車來,搖著麈尾笑道︰「傳說玉京的景色堪比仙境,雖不知是真是假,卻是比地上的城池更奢華宏壯。這幾日為父要入宮朝賀聖壽,不能陪你,你盡可以在東城游玩,只是不要走得太遠,以免誤闖內城。」
任卿拱手應是,隨著父親進了為他們準備的客房。
迎賓園中丹樓如霞,層層疊疊地掩在盛開的桃李花雲間,遠看燦如堆錦。住進去之後,那些房間也是極寬闊精美,陳設著各種御供珍玩。浮空石的地磚上鋪著厚可沒至腳面的錦毯,房中設有燻籠,地下又通煙火取暖,盡管空中遠比地面寒冷,呆在房里時卻溫暖如春。
任凝先要去吏部述職,幾位身為輔官的堂叔自然也要陪他同去。任卿獨自留在迎客園中,白天看書和煉習鍛體法,天色晚些就會到園中散心——園中白天有不少女眷游玩,他仍舊把自己當成前世那個未曾成婚的成年男子,極看重男女大防,只有在女眷都回去之後才肯出門踏青。
不過月下游園也別有一番趣味。花木上的靈氣在月光下更為清晰,像是給樹叢上披了一層輕紗。淡淡花香融入月色,紅色樓宇在夜色下深沉厚重,比之白天的艷麗宏壯又多了幾分靜謐之美。
任卿提燈照著花樹,曼聲吟道︰「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
兩名陪他出行的護衛高聲笑了起來︰「郎君已入武道,還有什麼生年不滿百?哪怕是武士的壽數也不只百年,郎君將來肯定能突破到宗師,起碼四百年是跑不了的!」
他有點文人憂思不行嗎?現在天下又不太平,就不許他代百姓發一句「逝日長兮生年淺,憂患眾兮歡樂鮮」的哀嘆嗎?
所以他討厭武人,這種時候淨會破壞氣氛!
任卿的詩也吟不下去了,安安靜靜地順著小徑往園門走去,打算迎候任凝他們回來。然而走到一處花圃外,空中忽然涌動起淡淡腥氣,破風之聲從頭頂傳來,一個身著窄袖胡服,滿身血污的孩童重重地從頭頂摔了下來。
一名護衛護住任卿,另一名伸手揪住那孩子的腰帶,把他拎過來看了一眼,立刻臉色大變︰「他左腿已斷,右肩骨中了一記裂骨手,像是被人從那邊扔到這里的。不知什麼人會對這麼小的孩子下毒手,小郎君你看……」
話未說完,一道利風便從黑暗中悄悄發出,卻被那名護衛發現,手疾眼快地抽出劍磕了出去。清脆的金石交擊聲在夜空中響起,兩名黑衣人沉默地從花圃中躍出,瞄著那個小孩揮劍。
任卿眼前一花,他的護衛就沖上去和刺客戰成了一團,刀兵之聲在夜里清脆地響起,帶著懾人的血腥殺意。他沖過去護住了那孩子,毫不畏懼地直視刺客,厲聲喝道︰「你們到底是什麼人?竟敢在京師重地擅殺良家子,是置國家法度于何地!」
他的聲音中氣十足,又帶著孩童特有的尖利,遠遠地在夜空中響徹。遠處漸漸響起了慌亂的腳步聲、呼喝聲,還有幾點燈光自園門處飄來,看樣子是驚動了守園的御林軍。
那兩個刺客依舊默不作聲,動作卻狠戾了不少,拼著自己當胸中劍,硬是從任家護衛手下掙扎出來,鬼魅一般躍到任卿面前,提劍刺向被他半抱在懷里的胡服少年。
劍上猶帶著血腥氣,寒光閃閃,讓他想起了從前沒入他胸口的那柄匕首。他從前不曾屈服于匕首和毒酒之下,難道現在就能被一個刺客嚇倒,讓他們在自己眼前殺害這麼幼小的孩童嗎?
電光石火之間,他的身體已經先于理智行動,慣于握筆的右手抬到空中,握住了那柄寒劍的劍刃。鮮血順著指縫流下,滴落到懷中幼童的臉上,任卿右手伸得筆直,硬是擋住了這即將刺入他心口的一擊。
他手中的劍刃一轉,像是剜下了幾塊肉來,可他握得越來越緊,讓那刺客無法抽出,只好棄劍,改用掌拍向他們。然而掌風到了半空就失去了力量,他不大清楚發生了什麼,但那名刺客的動作的確忽然停住,然後軟軟倒在了他面前。
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面前,是那兩名護衛終于殺了刺客,趕上來救了他。
任卿松了口氣,頷首稱謝︰「兩位辛苦了,我回去必報知父親,請他獎賞你們。」
他正想把懷里的孩子交給護衛,放手之際,卻借著星光和地上燈籠著起來的火光看清了那張被碎發遮住的臉龐。雖然五官還沒有完全長開,氣質也天真純良了不少,可那副堪稱溫柔嫵媚容貌分明就是——
「邑城公主。」他喃喃低語,聲音甚至有些輕顫。夜色中那張幼女敕的臉龐和記憶中忽然猙獰的面容重疊到了一起,讓他的心中一片混亂。
只要沒有這個人,他就不會被人逃婚拋下,滎陽任氏不會被他牽累了聲譽,甚至徐紹庭造反也可能不會成功……他的手不知不覺落到了那白女敕的頸子上,指尖顫抖著伸進胡服翻領里。
就在此時,一個尖利響亮的聲音忽然在他腦海中響起︰「住手!那是你念茲在茲求之不得不可侵犯的主•角•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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