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皇帝一紙議立太子的旨意,這個年節,京城里又沒幾個人過得安心。
「夫人,就準備這些,是不是略少了些?」外門的管事拿到批下來的購置清單,有些猶豫,「今年新添了小少爺,正該好生過個熱鬧年才是……」
顧嫣然微微一笑︰「小少爺才幾個月,哪里禁得住熱鬧呢。何況如今陛下還在養病,竟是從簡的好。」
自打下旨議立太子,皇帝就不像從前一般每三日必定一朝了,雖然對外只說是冬日風寒小病,但常常半個月都不上朝,眾臣上奏的折子也多交給內閣,這樣的舉動,怎能教外頭人不猜疑呢?頗有些人私下里說,其實陛下的身子絕非小疾,怕是有些不好,不然怎麼那許多年都沒提過立太子的事兒,如今卻忽然提起來了呢?
這種念頭自然是有些大逆不道的,可也怪不得眾人做如此想。之前皇帝偏愛齊王,人所共知,甚至有人私下里猜測德妃是要封後的。但晉王佔了正統嫡出的身份,先皇後又賢名遠揚,說實在的這朝中少說也一半的官員——尤其是那些清流臣們,是打根兒里排斥齊王的。那個時候皇帝不立太子,其實就是不肯提出齊王之後再被臣子們駁斥——若果然被臣們駁回,齊王日後立為儲君的機會就更少了。
但是這會兒,皇帝卻突然主動提起要議立太子,這事兒就有些透著奇怪了。
「侯爺回來了——」丹青去外頭倒茶,卻在外屋傳來歡喜的清脆聲音。周鴻身上還披著雪氅,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
管家是個機靈的,連忙起身告退;丹青更機靈,見侯爺進了里屋,索性自己都不進去了,倒走到門外把小丫鬟們打得遠些,留下地方給夫妻兩個說話。
「外頭下雪了?」顧嫣然走過來想給周鴻月兌下大氅,周鴻卻躲開她的手自己寬了外頭大衣裳,又去旁邊暖薰上暖手︰「我身上都是寒氣,你且先別過來,著了涼。」
顧嫣然抿嘴笑起來︰「我哪有那麼嬌弱。」捧了杯熱姜水給周鴻,「知道侯爺身子健壯,也該自己小心些——只穿雪氅不戴帽子,瞧這頭都濕了。」
周鴻原是忘記了。他在西北那些年粗糙慣了,連帶著元寶也是如此,雖然顧嫣然幾度囑咐,但這主僕兩個總不能做到叫人完全放心。
周鴻見妻子嗔怪,連「侯爺」都叫出來了,只得陪笑道︰「早起也未下雪,故而疏忽了。」接過姜水一飲而盡,忙換過話題道,「元哥兒呢?」
顧嫣然拿干淨帕子替他將頭上雪水拭干,又模他身上里外都暖了,才帶他往廂房去,笑道︰「也不知是不是曉得你要回來,原本這時候還睡著的,今兒偏醒了。」
元哥兒已經快三個月,又白又胖,小胳膊小腿如蓮藕一般,一節一節的,肥肥女敕女敕,每次給他洗澡,顧嫣然都愛得想輕輕咬上一口。加以冬日里穿得厚實,躺在床上就如個團子一般。他爹娘進屋的時候,這小子正仰躺在床上,試圖要把身子翻過去。
乳娘是林氏仔細挑來的,既能精心照顧孩子,又極識相,笑著道︰「哥兒實在是活潑,奴婢見過的孩兒,哪個都不如哥兒生得結實。」說罷,借口去看看元哥兒的尿布有沒有烘干,就退到外屋去了。
不過這話也不算是虛言奉承。或許是顧嫣然有孕期間養得好,元哥兒下生這三個月不曾有過半點頭疼腦熱。別人家的孩子顧嫣然是沒怎麼見過,但比照著當初蔚哥兒頭三個月的情形,元哥兒可是比他長得快。
元哥兒並沒現爹娘進來了,只管扭著小腦袋向著炕里頭,小手小腳也都向里頭伸著,居然能把大半個身子都扭過去。只可惜他的小**太沉,好幾次已經將身體轉過一半去了,最終都被**又墜了回來。一時之間,屋里只听見他吭吭吃吃用力的聲音。
這小子天生的不愛受拘束。人家的孩子生下來都要裹在襁褓里,還要把襁褓裹得直直的,怕將來孩子的雙腿長得不直。元哥兒卻不肯,打他出了滿月,就不肯再讓人裹進去,一裹上就放開嗓門干嚎,于是乳娘不得不給他穿上小衣裳,由得他隨便伸手蹬腿。
林氏那時候來看了,也是哭笑不得,直說這孩子脾氣大——她生了三個孩兒,也沒哪個是不肯被人用襁褓包著的。不過不知是不是這樣隨便他踢蹬的緣故,元哥兒的力氣也比一般孩子大些。
又一次被礙事的**墜得仰面朝天躺回來,元哥兒長長出了口粗氣,听起來就像嘆氣似的,惹得他看好戲的爹娘都笑了起來。小家伙這才現爹娘來了,一邊把肉乎乎的小拳頭往嘴巴里放,一邊睜大眼楮看著爹娘。
據乳娘說這是他已經認得爹娘了,不過顧嫣然有些懷疑這多半是乳娘說好話奉承主人,至少她現在還看不出來元哥兒有認識了周鴻的樣子。
「元哥兒忙壞了吧?」顧嫣然笑著過去抱起兒子。元哥兒對她的聲音和氣味還是熟悉的,到了她懷里就舒舒服服地躺著,還把小腦袋往她身上蹭蹭。
兒子這樣全心依靠地蹭她,顧嫣然只覺得心都化成水了,抱著兒子不知道要怎麼親才夠。元哥兒被她親遍了小臉,逗得咧開小嘴無聲地笑,一滴透明的口水順著下巴流了下來。
周鴻在旁邊看著,頗覺眼熱。他也想抱抱兒子,可是自來有抱孫不抱子的習俗,他不好意思張口;且元哥兒這樣肉團團的,他也模過兒子的小胳膊小腿,只覺得軟得不可思議,深怕自己用力大了會把兒子抱壞了,就更不敢貿然伸手。
顧嫣然看他眼巴巴的模樣覺得可樂,低聲笑道︰「等他大些,骨頭長硬些,你就抱得了。」將兒子往周鴻面前送了送,「這是你爹爹,認得麼?」
元哥兒自然是听不懂她的話的,但卻被周鴻頭上束的錦絛吸引了注意力,也不管自己能不能夠得著,只管伸出小胖手去抓,一抓抓個空,他還咧著嘴笑。
夫妻兩個逗了一會兒孩子,元哥兒到底還小,漸漸的就打起呵欠來。顧嫣然便叫了乳娘進來哄他睡覺,又把屋子里檢視了一番,見並不缺少什麼,地龍燒得溫暖,屋子里還擺了盛清水的闊口盤,不至于太過燥熱,這才回了正屋。
石綠正帶著小丫鬟們在擺碗筷準備開飯,顧嫣然看了看,不由得問︰「丹青哪里去了?」
石綠抿嘴一笑︰「正在外頭罵元寶呢。嫌他今日又忘記給侯爺帶竹笠,已然訓了半晌了。」
周鴻聞言也忍不住笑,向顧嫣然道︰「你這個丫頭真是了不得了。」元寶對丹青有些意思,眾人都看在眼里,這事兒雖未說明,然而顧嫣然和周鴻都是樂見其成的,「看來,我還得再斟酌,不然將來元寶怕是被管得死死的,再翻不起身來。」
顧嫣然白他一眼︰「若不是看元寶還有幾分誠心,我才要斟酌呢。」
夫妻兩人正說笑,便見丹青拉著張長臉走了進來。顧嫣然不由得笑道︰「說曹操曹操到,不是去罵元寶的麼,怎麼你這臉倒拉得這樣長,難不成反是元寶罵了你?」
「夫人——」丹青不防被顧嫣然這樣打趣,一屋子的丫鬟們都在掩嘴偷笑,不由得臉也紅了,剛嗔了一句,臉又拉了下來,「是那邊二太太。」
周二太太沈青芸?顧嫣然不由微一揚眉︰「二太太怎麼了?」
這一段時間,周家二房偃旗息鼓,若不是南園的趙氏太夫人還需要隔三差五去請個安,顧嫣然簡直都快要把沈青芸忘記了。
丹青拉著個小臉道︰「方才二房那邊來了個丫頭,說是來報喜的——壽王妃有喜了。二太太明兒要去給壽王妃道喜,來問夫人要不要一起去呢。」
顧嫣然有些驚訝︰「有喜了?」周潤也算是有本事了,因著沈家的事,德妃十分的不待見她,壽王後院美婢又多,听說已經是失寵了。可這會子居然還能再懷孕,可見至少是把壽王又籠絡回來了?
雖然長房跟二房其實已經算是撕破臉了,但京城里頭就是這個樣子,至少他們都姓周,那親戚關系就還是扯不斷的。尤其在外頭人看來,雖然周勵有逼妻為妾的惡行,可兒女們卻是無辜的,周潤怎麼也還是周鴻的堂妹,又是壽王妃,她有喜,顧嫣然這個嫂子又怎麼能不去探望兼道喜呢?
「按著規矩去備份禮罷,多放一對白玉如意進去。」顧嫣然看丹青氣鼓鼓的模樣,不由得笑了,「行了,你就是把臉拉得再長,除了能嚇著元寶,也管不了什麼事。」
「奴婢就是看不上那丫頭得意洋洋的模樣!」丹青恨恨地說,又小聲補充了一句,「真是可惜了那些好東西!」
「去吧去吧。」石綠笑著把她推出去,「只當是扔到水里去听聲兒響罷了。」
丫鬟們布好飯菜,便都退了下去。侯爺和夫人若是一起用飯,便不喜歡有人在旁邊伺候,這一點丫鬟們都知道,沒人會留下來討嫌。
周鴻皺皺眉︰「其實你也才生產不久,只消把禮送過去也就是了。」
「到底叫外頭人閑話。」顧嫣然當然不願意去壽王府,但京城里就是有那麼些人,總喜歡以寬容厚道自我標榜,若是顧嫣然這次連周潤有孕的事都不去道喜,那必定有人在背後嚼說長房無情什麼的。
顧嫣然都能想得到她們會說什麼。無非是說周鴻只顧念母親卻不孝順父親,連聖人都說「為親者隱」,周鴻若只記恨著母親被逼做妾那件事,卻忘記了周勵畢竟是他的生父,如今也是他的伯父,那也是不孝了。
若是這些人只嚼說自己,顧嫣然是不在乎的,但她不情願叫人議論周鴻。不過就是去壽王府里走一遭兒罷了,周潤雖然是郡王妃,她卻也是有誥命的一品侯夫人,又佔著長嫂的名頭,周潤除非是不要自己名聲,否則絕不敢明面上對她做什麼的。
「皇上這下旨議立太子,朝堂上究竟怎麼樣?」不願再談論此事,顧嫣然便轉開話題。
周鴻輕輕嗤笑了一聲︰「旗鼓相當吧。」本來這朝堂之上,大力支持晉王的多半只是那些執著于嫡出正統的清流官,齊王明顯佔著上風。可如今晉王被升了親王爵,就有不少人立時轉了風頭。
「這些日子,王爺府上可是川流不息的。」有些人的嘴臉實在是難看,這邊晉王才升了親王,那邊訪客就上門了,口口聲聲道著恭喜,也不看看晉王妃還臥病在床,晉王有沒有心情接待。還有些略要些臉面的,當時沒有登門,可這幾日晉王妃的傷好了一些,那些人便打著探望王妃的旗號又上門了。
顧嫣然點點頭︰「說起來,咱們是不是過幾日也該去看看王妃?我听表姐送來的消息說,王妃如今能進些粥湯,每日也能坐一坐了。」之前她怕去了添亂,只是打丫鬟送了些藥材過去,但現在既然晉王妃好轉了,禮數上也應該去瞧瞧。
周鴻對這些禮數上的事兒向來由著顧嫣然拿主意,隨意應了一聲,心思還在朝堂上︰「但也有人私下里傳說,陛下正是因為想立齊王為太子,所以才為晉王升了親王爵,算是補償。」
「這是誰傳出來的閑話?」顧嫣然頗有些驚訝,「倒是說得夠厲害!」這樣的猜測不無道理,必然會影響一些慣于見風使舵的人。雖然這些人晉王未必稀罕,可若是受了這樣的影響,風向不免又要轉向齊王了。
周鴻輕蔑地一笑︰「還能有誰,茂鄉侯府唄!6大將軍素來是善于揣摩人心的。」之前一個丁憂,不就把皇帝感動得對他信任有加嗎?若不是他在西北邊關的時候出手太急,恐怕如今情形還不容樂觀呢。
「那陛下的心意,到底是矚意于哪位殿下呢?」顧嫣然想來想去,也覺得心里不那麼踏實。
這話周鴻也不敢亂說︰「依我看,如今晉王殿下至少不落下風了。至于其它的事兒……慢慢走著瞧罷。」
第二日,周家三個房頭的女眷聚在一起,往壽王府而去。
顧嫣然是有些日子沒見沈青芸了,此時一見,才覺她憔悴了許多。畢竟是快四十歲的人了,從前保養得好,又沒有一絲半點的煩心事,便顯得年輕;如今先是奪爵又是娘家出事,諸般煩惱一生,便再也保持不住往日少女般的容顏,眼角橫生了幾道細紋,連法令紋都露出來了。
不過沈青芸今日氣色倒是很好,看了顧嫣然出來,竟然臉上還能帶著笑道︰「原當佷兒媳婦不肯賞臉的,想不到竟撥冗了,真是難得。」雖是諷刺,語氣卻是輕快的,顯然心情確實很好。
顧嫣然也知道她在高興什麼。沈碧瑩雖然搶先懷了孕,前幾日卻只生了個女兒。而且因為孕中娘家就出了事,她的日子也不好過,這個女兒生出來也是病歪歪的,連洗三也沒有辦。這會兒周潤又有孕了,只消她生個兒子,沈碧瑩這個女兒就半點價值都沒有,沈碧瑩也就是白忙活了一場。
「壽王府這樣的喜事,自然是要去道喜的。」顧嫣然沒什麼興致跟沈青芸斗嘴,只是淡淡敷衍了一句。
沈青芸自然听得出她的意思,無非是說這登門道喜是為了壽王,不是為了周潤。不過這有什麼兩樣?橫豎周潤才是壽王妃不是嗎?如今皇帝終于肯議立太子,只要齊王能被立為太子,壽王的身份便水漲船高,周潤這個壽王妃自然也是一樣。等到日後齊王登基,只怕到時候周鴻和顧嫣然都得跪在她面前求一條生路呢!
想到那美妙的情景,沈青芸真是打心里要笑出來。昌平侯府鬧的那事兒,她也細細的查過了,雖然沒有實證,但她總疑心是周鴻做的。險些害得她的潤兒抬不起頭來,真是可恨!幸好幸好,潤兒是個有福氣的……
沈青芸這麼想著,便也沒有跟顧嫣然再計較什麼,反而轉頭去跟周三太太說話︰「寶哥兒的大名可起了?」
說起寶哥兒,這事就足夠可樂了。下生都好幾個月了,大名仍舊沒有取好。依著周家的排行,該是取個水字旁的名字,但周三老爺找人給他批了八字,又說命里于水不利,這帶水字邊的名字就不好起了,故而直到如今,家里還是寶哥兒寶哥兒地先叫著。
這事兒,周三太太不知跟顧嫣然念叨過多少回,也頗有幾分憂心。但跟沈青芸,她也不願多說,只含糊著敷衍了兩句。沈青芸自然听得出她的敷衍,便嗤笑了一聲︰「我說三弟妹,你如今架子也大起來了呢。別急,這哪塊雲彩有雨還說不定,其實不必急著這時候就下種子種莊稼的。」
周三太太脹紅了臉,顧嫣然在旁邊瞥了一眼,輕描淡寫地道︰「二嬸娘大約不大過問莊子上的事兒——這時候冬小麥都已經種下了,若是再等,可就誤了農時了。」
兩人都是一語雙關。周三太太輕輕松了口氣,沈青芸的目光卻冷了起來。顧嫣然素來會說話她是知道的,可如今這些話說出來,又與從前不同了。長房得了平南侯的爵位,果然就將她這鄉下丫頭都養出一副夫人的氣派來。別著急,這會兒容你再放肆些時日,只要日後你別後悔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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