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飯時,賈敏自然還是陪著老太太吃飯,邢夫人表現出自己最大的善意,甚至都有些卑微。抱了一大包孩子的衣裳求我,說是她當初流掉的那個孩子生下來哭過兩聲,幫孩子燒過去別凍著。當著外人的面我自然不能答應,只能訓斥她一頓,當著母親的面我實話實說,二嫂也太過了,左右孩子已經沒了,給個小棺材燒兩件衣裳有什麼。讓個還沒見過天地的孩子魂無定所,不是損陰德是什麼?!」
「閉嘴!」老太太厲聲打斷賈敏,「那是你二嫂,你二哥的妻子寶玉和娘娘的媽,那話是你能說的?」
老太太向來都是將賈敏當成手心里的寶,賈敏哪里受過這樣的呵斥,瞬間眼圈兒就有點紅。
老太太壓低了聲音又道︰「我知道你怨我,你大哥也怨我。可你們怎麼也不想想,都是我的孩子我還能看著有一個餓死?我想叫黛玉配給寶玉,你怨我我知道,可是寶玉是個好孩子,聰明、長得好、又體貼,還是回外祖家,黛玉又嬌貴,不比到人家家里做重孫媳婦孫媳婦受人磋磨好?縱然身份上是吃點虧,可有女婿和貴妃娘娘在,前程差不了。你大哥混不吝的性子,奴才的東西都看到眼里,臉皮都不要了去搶,小老婆一堆,花錢如流水,玩樂在行交際全無,我哪里能放心將這個府邸交到他手里。雖然你二哥也無甚本事,至少能讀的進書守得住家。先前璉兒娘在的時候,我縱然不喜她,可府里的事還不是她在管,你現在的大嫂進門之後,我看她實在不成樣子才將事交給了你二嫂。老大家得了爵位,二房管著府里,兩個兒子都佔一份兒,誰也不能餓死,我這個當娘的就知足了。」
賈敏在心里暗暗反駁,先大嫂如果沒有你明里暗里的擠兌,哪里就這麼容易沒了呢。♀還有瑚兒的死,好好的孩子就因一場風寒沒了,是人都知道其中有蹊蹺,你硬是壓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為的什麼誰不知道。娘啊娘,你的心就是偏的啊!
「家國禮法擺在上面,母親你只想著給二哥公平,怎麼就沒想過大哥是否覺得公平,世人是否覺得公平!母親覺得寶玉好,怎麼就不能正眼瞧瞧,讀書就不說了,三天打漁兩天曬網,多大的人了四書還沒念完,至今沒有考取功名的心。溫柔體貼不假,可若是對所有的女孩子都溫柔體貼,那跟大哥貪花又有何區別?先後兩位大嫂過得日子母親看在眼里,要讓我的黛玉也那樣麼?我身邊的老嬤嬤是母親當年給我的,說是宮里出來的,好讓我防著不要臉的小蹄子們,最會看女孩兒身形。您知道她今日給我說什麼嗎?寶玉小小年紀,身邊伺候的已經有兩三個破了身的。這樣的人如何敢將女兒托付?母親說不偏心,看人看事卻都是偏的,有些人哪怕再不好也只能看到他的好,有些人就滿身都是缺點。」
「大哥有爵位,二哥管家听起來是一樣的,可是璉兒又怎麼說?正經的長房嫡長孫哪里就真的到做管事的地步了?他偏偏就跟著二哥跑了這些年,與個管事一般無二,說的話還不如當初的賴大有用。母親也別說我偏听偏信信了璉哥兒兩口子的話對二哥心存芥蒂,實話說,我兩個兒女在京里,也不能真的就成了聾子,有些事我自能知道。這家里的事用不到我的時候就說我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用到我的時候就是與娘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當我不寒心麼?我是什麼樣的人母親是知道的,當初元春封妃建園子的時候,二嫂和母親都逼著我,那信上多少戳心窩子的話,幸好老爺體恤沒有計較,要擱在別家休了我也是能的。」
「說到建園子母親和二哥二嫂都只看到了外面的金碧輝煌,我不信母親不記得咱們家還欠著國庫銀子,薛家有難的時候能想起來皇上缺錢,送錢就能通融,那時候怎麼就沒想想呢。還不是個個都默認了反正這爵位在大哥身上,有事也是大房的罪過所以才這樣肆無忌憚,更覺得有元春就了不起了,連個奴才都能在外頭威風赫赫。」
「母親辛苦了一輩子,想做老封君兒孫繞膝我理解,可是看看這幾個丫頭,母親這真的是在教孫女兒麼?母親當年是怎樣教導我的我還記著呢,如今想想一輩子感激母親。這幾個丫頭資質秉性都不錯,可是看看都會些什麼,管家理事不會,應酬交際沒有。迎丫頭這都多大了,還是這樣上不上下不下的,我看著都不忍。」
老太太听著賈敏滔滔不絕的數落,閉著眼楮眼淚一串串從眼角留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才哀嘆道︰「你是真的記恨我記恨這個家了!我算听明白了,這家里你是看哪兒哪兒不好,真不覺得這是你的家了。我這個娘你也看不上了,是真長大了見了世面了啊。」老太太哭得泣不成聲,恨得直捶床。
賈敏低聲道︰「我這個做女兒的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母親就是不認我都是能的。可是我不能不說,就算真的被趕出這個家門也不後悔,這到底是生我養我的家啊,愛之深才責之切!」
靜了一會兒又道︰「只是母親,如今我有兒有女,我將家看得跟我一樣重,我的兒女在我心里卻比我自己重千百倍!若真有那一日,被逼到了二選一的地步,希望母親不要怪我……」
到這份上,母女兩個都知道,縱是親母女,各有各自珍愛的,各有各自守護的,終究是達不成一致了。
老太太轉個話題問︰「那你實話說,是不是听見什麼消息才趕來京城的?到底何事讓你扔下女婿一人在揚州那個虎狼窩?」
賈敏嘆道︰「沒什麼大事。甄家要不好了,听說涉及到鹽政上一些事務,我得在京里守著,免得有人趁火打劫。」終究沒說賈家之事。
王夫人收受甄家財物的事老太太心里跟明鏡似的,可是到現在老太太也覺得沒甚了不起。上有太上皇坐鎮,中有賢德妃護航,下有推出去的替罪羊,不過幾箱子東西收了就收了,若退回去才更招人耳目。
還一會兒之後賈敏以為老太太已睡著了的時候,忽然听到老太太問︰「你看薛家那孩子如何?」
賈敏還以為是在問寶釵呢,道︰「是個好孩子,若非身份拖累怕有大前途,配寶玉正相當。」
老太太卻不屑道︰「不過是有些小伎倆罷了,到底家教有限,就算裝的大方得體也消不了滿身的小家子氣。我說的是那個男孩子,雖然行為混賬了些,但迎春是庶女,也不算辱沒了她,不如你就保了這個媒,我看老大還能听進你的話。」
賈敏這時才真正確定,老太太果然是老糊涂了。「母親如何就動了這個念頭?我听說連外頭門子都知道寶玉定下了薛姑娘,若迎丫頭定給薛家小子,不就成了換親?又不是鄉下娶不上媳婦的窮苦人家,不是讓人笑話嗎!再有,我听聞薛家小子房里人不少,有幾個甚至都已經有了身孕,這正房女乃女乃還沒影兒,庶長子已經快出來了,說到哪里都是個大大的丑聞,何必讓迎丫頭去受那份罪,這媒我可保不起。」
老太太也知道自己的想法不靠譜了,道︰「罷了罷了,我不過就是那麼一說,是我糊涂了。」哪里是她糊涂了,不過還是看不上寶釵,覺得寶玉值得更好的罷了。
這一夜母女兩個都未睡好,外頭伺候起夜的就听著內室里低低的說話聲到後半夜才斷。第二天起來,兩人眼圈都是黑的,伺候的人趕緊讓人煮了熟雞蛋來剝去殼繞著眼圈滾。賈敏又去拜訪了賈赦和賈政,吃過午飯才帶著四個兒女並妙玉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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