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機 第八章

作者 ︰ 高冕

暮春時節,施瑯抵京。♀友情提示這本書第一更新網站,百度請搜索+少年皇帝康熙向他面詢對台方略,施瑯利用這一極其難得的機會,直抒己見。意猶未盡,施瑯又上《台灣剿撫可平疏》,認為台灣鄭軍實力不足,兵力不到二萬,戰船不過二百余艘;鄭經其人智勇俱無,打仗不是他的長處;手下部將都是庸碌之輩,而且散沙一盤;士兵需要耕墾自給,荒于操練,沒有多少戰斗力。他分析判斷說︰「鄭經得馭數萬之眾,非有威德制服,實賴汪洋大海為之禁錮。如專一意差官往招,則操縱之權在乎鄭經一人,恐無率眾歸誠之日。若用大師壓境,則去就之機在乎賊眾,鄭經安能自主?是為因剿寓撫之法。大師進剿,先取澎湖以扼其吭,則形勢可見,聲息可通,其利在我。仍先遣干員往宣朝廷德意,若鄭經迫之勢窮向化,便可收全績。倘頑梗不悔,俟風信調順,即率舟師直抵台灣,拋泊港口以牽制之。」他得出結論,如果采用此策,「賊可計日而平」。

朝廷命有關部門對此疏進行研究討論。長于騎射的八旗兵鑒于多次征台失利,恐海癥發作。施瑯這一被未來證明非常正確的對台策略,部議竟以「風濤莫測,難以制勝」為由,予以徹底否定。

朝廷之中喧鬧高漲的主和聲,淹沒了施瑯「因剿寓撫」的主張。

隨後,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朝廷下令,撤銷原設置的水師提督官職,裁撤福建水師,焚毀全部戰艦,宣示再不武力征台。

同時,朝廷命施瑯留在京城擔任內大臣,將他抬入「上三旗」之一的瓖黃旗。內大臣,官秩為武職正一品。由從一品提督提升為正一品內大臣,由綠旗漢籍抬入皇上親隸的旗籍,看上去無論官秩還是身份都大為提高,加官進身、風光榮耀,實際則是明升暗降,被削奪兵權,擔任閑散之職。

施瑯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他這才省悟過來,為何要他攜帶家眷來京,為何朝廷格外示恩由他自行擇人代理提督之職。他實際上被軟禁了,只不過這是一種光彩體面的軟禁。

少年皇帝玄燁,雖于康熙六年(1667年)七月首輔索尼病逝後親政,但作出這些安排的並不是他本人,而是掌控朝廷大權的輔政大臣鰲拜。

施瑯從康熙七年(1668年)春至康熙二十年(1681年)夏,被削奪兵權羈留京師,前後長達十三年。

康熙八年(1669年)五月,少年皇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智擒鰲拜,奪回旁落多年的皇權。當年十一月,康熙帝破格授予施瑯伯爵爵位。

但康熙帝也沒有立即命施瑯返回福建重組水師。

康熙帝親政以來,已將「三藩」割據勢力視為心月復大患,列為頭等重要的大事高度關注。

因此,征台剿鄭的計劃就被康熙帝暫時擱置起來。況且,他對施瑯統兵征台一再失利心存疑慮。

對此,全望祖一言說穿︰「方施瑯之叛成功而歸附也,世祖(順治帝福臨)即以為水師提督,駐海澄。瑯以平台自行,出兵不克,疑其貳,召入京,不復用,而水師亦罷。」

施瑯是明朝降清將領,而且降清過程中有過反復。他是福建晉江衙口村人,原在鄭成功之父鄭芝龍屬下擔任左沖鋒,順治三年(1646年)跟隨鄭芝龍降清。鄭成功起兵背父抗清後,施瑯背叛清軍投入鄭成功陣營。起初,施瑯與鄭成功關系很好,但因施瑯恃才倨傲,多次忤逆鄭成功,兩人矛盾加劇,鄭成功下令將施瑯及其父親施大宣、弟弟施顯捉拿關押,施瑯僥幸逃月兌,其父親、弟弟及一個兒子、一個佷子均被殺害。施瑯遂于順治八年(1651年)再次降清。施瑯如此反復的行徑已令清廷生疑,隨後兩次率水師征台無果,進一步加重朝廷疑慮;尤其是第二次征台,他在奏本中說遭遇颶風如何如何厲害,但實際沉沒損失的僅兩只小船,令人疑腸百結。♀更讓朝廷放心不下的是,施瑯還有眾多親屬在海峽對岸鄭經手下做官,有的甚至頗受器重。以上種種情由讓朝中很多親貴大臣對施瑯的忠誠持有懷疑,私下說他有子佷在台灣,與鄭氏舊恩未斷。

這類尷尬之事,朝廷不予明言,施瑯難以辯白。

清廷對台時撫時剿。康熙八年(1669年),又回到和談桌上,皇上玄燁派大臣明珠等人赴泉州與鄭氏談判,放寬條件,提出只要他們遵制剃發歸順,不僅可得到高官厚祿、保持台灣原有局面,還允許鄭氏集團長期留住台灣,不必遷來大陸。康熙十二年(1673年),「三藩」戰爭爆發後,清廷為爭取鄭氏集團,雙方又有過和談接觸,依舊對其采取寬容政策。

兵權被解除,水軍被裁撤,施瑯的翅膀折斷了。

春花伴著流水逝,黃葉隨著秋風去。歲月無情地流逝著。施瑯羈留皇城,年復一年,遙遙無期。

以施瑯這種特殊背景,可以想見,其在陌生京城所過的是什麼日子。名義上是顯赫伯爵、一品大員,實際上生活清苦,不會有朝廷額外的賞賜,不會有人登門送禮,也不會有什麼灰色收入,以致逼得伯爵夫人不得不放下貴婦架子,做一些針線活養家糊口。

施瑯在這段歲月里,是否有過獨囚書房黯然神傷,是否有過憤世嫉俗淚濕衣襟,是否有過怨天怨地自暴自棄,是否有過精神沉淪死心絕望……如此種種,人們都無緣得知,唯有施瑯自知。

十三年的京師生活,對施瑯來說是一片海。清苦的海,冤屈的海,孤寂的海,淒涼的海,窒息無助的海。但是,這一片茫茫大海中,沒有一個沉溺嗆水的施瑯,沒有一個隨波逐浪的施瑯,沒有一個自絕于深淵的施瑯。他在蒼茫大海上頂風逆浪、一臂一臂地劃著,不停歇地奮臂擊水,堅忍不拔,泅渡大海。他明白,他不能停止擊水。因為停止擊水,他就會葬身于魚月復,就會淪于萬劫不復的淵藪。對于水軍將領來說,戰死于大海是最高的榮耀,而自絕于大海則是極端的恥辱。

施瑯身羈京師,卻始終不忘規取台灣,常與閩籍在京官員探討台海形勢。他致力于研究風潮信候,「日夜磨心熟籌」。他是在台海變幻莫測的颶風潮汐中栽倒的,他還要在變幻莫測的颶風潮汐中站起來。他在退朝休閑時,「翻閱歷代二十一史,鑒古今成敗及史臣言行可法者,一一具志諸胸中」。

他始終認為「海上可平」,堅信能夠收復台灣。在有的朝臣看來,施瑯兩次征台無功而返,是個愛說大話的人,過于驕狂,連康熙帝寵信之臣李光地也這麼看。直到有天晚上,李光地與施瑯秉燭而談,經過一席論兵談勢,才改變了對他的看法。

李光地在所著《施將軍逸事》中對此作了詳細記述︰「余素未深知公(指施瑯)。一夕,就公燭下話,道及順治乙亥(十六年)事。余曰︰‘社稷之靈也。令賊(指鄭成功)不屯兵城(南京)下,驅而徑前者,是誠可危。’公笑曰︰‘宜何所向?’余曰︰‘循山而東,奈何?’公曰︰‘南北馬步不相若,人矣眾寡勞逸又懸,所在雖響應作聲,實觀望不能為之助也。才涉北地,與官軍交,賊立盡耳。’徐又曰︰‘向彼舍短用長者,委堅城,溯江而上,所過不留,直越荊襄,呼召滇粵三逆藩,與之聯結,動搖江以南,以撓官軍,則禍甚于今日矣。棄舟楫之便而敝圍攻,故知賊無能為也。’」

這個夜晚,談起順治十六年(1659年)鄭成功兵敗南京的原因,施瑯在直言李光地所見不切實際的同時,指出鄭成功當年之敗,是拋棄戰船,水軍當做陸軍使,登岸屯結于南京堅城之下,舍長用短所致。李光地听後,深為佩服,認定施瑯確是將帥之才,而非驕狂無能之徒。由此,李光地了解到,施瑯雖羈留京師,但一直在鑽研兵法,始終在研究作戰對手,目光執著地關注著東南沿海的局勢。

「三藩」戰爭爆發後,鄭軍乘機攻佔東南沿海不少城池。這使康熙帝對台灣問題有了新的認識︰台灣雖然遠隔海峽,但一旦機會來臨,他們就會反攻大陸、卷土重來,威脅清王朝的統治,台灣問題必須予以解決。清軍在平藩中的節節勝利,則使康熙帝信心大增,相信台灣問題完全能夠解決。

形勢開始朝著施瑯期盼的方向發展。康熙十七年(1678年),清廷重設福建水師提督,重建福建水師。接著,先後調京口將軍王之鼎、湖廣岳州水師總兵萬正色為福建水師提督,就是沒有起用施瑯。

早在康熙十五年(1676年),福建布政使姚啟聖就建議康熙帝重新起用施瑯為福建水師提督。康熙十七年(1678年),升任福建總督的姚啟聖再次推薦施瑯出任福建水師提督,康熙帝依然沒有采納。隨後,姚啟聖不屈不撓,先後十多次向康熙帝保薦施瑯,結局都與以往一樣。

當時,能夠統領水師與鄭軍作戰的水師帥才稀缺,朝廷選拔艱難,為何偏偏不讓知己知彼的前任福建水師提督復出?朝廷諱莫如深。直到康熙二十年(1681年),青年皇帝玄燁垂詢心月復重臣李光地時,才泄露其內心確切顧慮。

康熙二十年(1681年)六月七日,康熙帝御門听政。諸大臣啟奏︰將軍喇哈達、總督姚啟聖奏報,在台鄭軍主帥鄭經已死,部下互相猜疑,他們建議,乘此良機命令水師進攻台灣。

康熙帝听後諭令︰「進取台灣事情關系重大,著將軍、總督、巡撫、提督等同心,速乘機會,滅此海寇。」遂後頒發諭旨︰「鄭經已伏冥誅」,「務期剿撫並用,底定海疆,毋誤事機」。

渡海攻取澎湖、台灣,全靠水師。但福建水師提督萬正色卻呈上《三難六不可疏》,聲稱鄭軍澎湖守將劉國軒智勇雙全,銳不可當,台灣難以攻取。康熙帝看罷大失所望,怒不可遏道︰「我仗他有本事,委之重任,而他卻畏服賊將,不成說話。」

康熙帝于是知道,靠萬正色這號人物是不可能攻取台灣的,便有了起用施瑯之意。但康熙帝對施瑯尚存疑慮︰施瑯之子施齊(即世澤)被鄭軍俘獲後,在鄭經手下擔任軍職,據說後來被鄭經殺害,不知到底是否屬實;再說,施瑯在京賦閑十多年,其才干如何已經很難說了。在此之前,福建總督姚啟聖對施瑯海戰才能、子佷全家七十三口被鄭氏殺害等情況,作過詳細調查,因而多次力薦施瑯出任水師提督,並願以全家百余條性命作擔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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