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荊南通往晉陽的過程中,我知道了父親為什麼這麼多年不能回家。
「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
這原本只是書本里的句子,現在卻以一種殘忍的方式出現在了我們的面前。父親在本質上是一個比我還感性的人,恐怕是楚伯伯和他許諾了什麼「國泰民安」的豪言壯語,才會讓父親一直在外替他征戰吧。
我們帶著糧食和錢,一路上遇見了無數次不懷好意的襲擊。好在我們是全鄉一起投奔父親,人數眾多,除了傷了幾個人,倒沒有太大的損失。
餓極了的人什麼都吃,我見過了許多難以言喻的慘痛,戰爭會拿走我們的一切東西,金錢,家人,生命,還有尊嚴。
我想,如果我有能力,也會想辦法結束這個亂世吧。無論是誰輸誰贏,死去的人都已經足夠多了,多到無法讓人承受的地步。
我們到了晉陽,見到了爹。
爹看見我們時候的樣子,我一輩子也忘不掉。那是一種內心出現了巨大空洞,然後強忍著表現出無所謂的表情。
娘從始至終都表現的很平靜,那種平靜更讓人動容。爹一向害怕娘不說話面無表情的樣子,如今娘連嘴角都沒動一下,爹很快就知道娘是生氣了。
我們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爹承諾以後去哪里都會帶上我們,除非死,不然什麼都不能把我們分開。
但我們心里的創傷,終究是怎麼也填補不起來了。
爹有很多朋友,有一個自稱是「軍師」的很英俊的叔叔經常到我們家來玩。楚伯伯也經常帶著楚睿過來。楚睿是楚伯伯的大兒子,比我大一歲,性格非常冷淡,也不怎麼愛說話。但是楚伯伯很喜歡他,走到哪里都帶著他。
到了爹這兒,我依然沒有放下功課,現在我已經在自己看「大學」了。爹的那個叫張允的軍師伯伯看見了我在書上的注解,眼楮里放光的問我︰「這些注解是誰寫的?」
「我寫的。我沒有先生,有時候看見疑惑的話,就會寫下來,然後去尋找答案。這些注解都是我尋找到的答案。」
軍師伯伯的眼楮亮的更可怕了。
「我叫張允,是晉陽張氏的族長,我想收你為徒,你可願意?」
我早就想找個先生了,這些書我雖然過目不忘,可是有些道理太深奧,光憑我一個人冥思苦想,也不知道對不對。
爹現在太忙,要訓練新兵,要帶兵出戰,沒什麼時間和我仔細講。
但這位叔叔看起來是個很厲害的人,我到底能不能拜他為師,還得問問我的父母。
「此事我得征求我父親和母親的意見。」
「我親自去說。你只管準備來給我磕頭就是了。」軍師伯伯大笑著走了。
第二天,我果然被父親領著去磕了頭。
听說正式拜師是一件非常嚴肅的事,就連皇帝誅九族,其中也有一族是師族。師父的作用和地位,由此可見一斑。
我給師父和師母磕了頭,奉上了束脩,又听完了師父和師母的訓話,就算是正式入得他的門下。
我爹繼續帶他的兵,我跟著先生讀書,我娘照顧我們的起居,有時候也幫著治治傷病,縫縫補補什麼的。
其實以娘將軍夫人的身份,原本是不用這麼做的,可是娘就是閑不下來。軍營里實在寂寞,除了娘又沒有什麼女眷,爹的那些親兵見了娘只會低下頭退出五米遠,我娘不自己找點事做,恐怕要悶死。
整個晉州全部拿下以後,我們終于不用住軍營了,楚伯伯送了我們家一座大宅,隔壁就是我先生家,我上課更是方便了。
這一座宅子我們住了很久,直住到我的二弟和小弟弟出生,也住到師父的佷女一家前來投奔。
我第一次見她,是在師父家的院里。
我爹出征時帶回了許多前朝的孤本,他本身非常喜歡讀書,對書本的喜愛更高于金銀珠寶。我從中選了幾本,準備送給師父。
我在前面繞了一圈,沒有找到師父,徑直就往後院而去。不在前面,肯定就是在師母那。
然後我就看到了她。
這個蹲在地上挑選著紅葉的女孩,是我這麼多年來見過的最美麗的女孩。當然,我平日里不怎麼出門,以前也一直住在軍營里,也沒見過多少女孩就是了。
她叫張搖光。搖光,破軍星也。誰會給自己的女兒起殺伐氣這麼重的名字?後來我才知道,她的「搖光」和天上的星星一點關系都沒有,取的是「光芒閃動」之意。
她雖然在亂世中遭遇家破人亡,卻沒有絲毫倉惶之意,眼神里帶著堅毅,很像我的母親。也許正是那種堅毅又聰慧的氣質吸引了我,讓我非常喜歡和她談天說地。
我們都曾經歷了戰亂,也都曾直面過親人離去的可怕場景,我們都是在親人走後,才開始覺醒,有段時間,我以為我找到了世界上另一個我。
她有著非同一般的野心,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但我覺得她的野心和我的抱負並不沖突。
總有一天,我要長出巨大的羽翼,翱翔于九天之上。而她的每一根羽毛都在閃閃發亮,就如她的名字一樣,注定不會永遠沉寂。
我也有著非同一般的野心。那些在災荒之年還橫征暴斂,把我們當做豬狗一般的胡人,總有一天,我要把他們全部趕回漠西去。
我爹想要等天下太平後卸甲歸田,而我想等天下太平後進入新的朝廷,重新讓中原大地恢復生機。
那些十室九空,那些易子而食,我想在我的有生之年,讓它們結束。
楚睿突然也開始頻繁的出現在先生府里。先生雖然是他的舅舅,但正因為如此,他反倒不經常到先生府里來。楚睿雖然是長子,也很受楚伯伯喜愛,但他畢竟還有兩個弟弟,公然拉攏父親的心月復和親信,總歸不好。
我敏感地嗅到了一絲不對勁,尤其是某一次我踫見了楚睿和張搖光在交談時。楚睿臉上那種滿懷笑意的表情,讓我知道了他要做什麼。
那是一種志在必得的氣勢。
我這人從小想的比較多,也不太容易被情緒控制。若是其他男人,此時大概會被妒火沖昏頭腦,上去質問或者傷心欲絕地離開,但是我卻站在樹後,冷靜地看完了他們的交談。
他們在聊通州的戰事。張搖光原本正是住在通州。楚睿提出了他想要對通州進行的一些方略,搖光不停的補充,告訴他通州的風土和人情決定了哪些可以做,哪些不可以做。
她的眼神里閃爍的,正是我曾經不止一次窺見過的野心。
楚睿並不是一個會對別人一見鐘情之人,更不會在明知自己和搖光十分親密的情況下做出「橫刀奪愛」這樣的事情。他是一個謀定而後動,從不做沒有把握之事的人。
那麼,為什麼楚睿會這樣做呢?他在給張搖光一種暗示,一種可以輕易實現她野心的誘惑。這並不是他能做主的誘惑。
那麼,是楚伯伯?
是了,父親在軍中威望極大,先生本是晉陽張氏的族長,家中也和無數大族聯姻,他們掌握了楚伯伯軍中的後勤、軍略等等各方面的要害。
是他太天真了,父親和楚伯伯即使私交再好,楚伯伯也不可能安心看見一個手握重兵的軍中統帥和文臣之首順利聯姻。楚伯伯如果要生了疑心,所造成的可怕後果,可能讓現在所有人努力的一切都煙消雲散。
為了不刺激到任何人,楚睿只能這麼做。
許多念頭只是一瞬,等我想明白時,搖光和楚睿甚至還在那里討論是該走水路,還是從蟒山背面繞過去的問題。
我默默地轉身離開了。
這是個無解的結,我找不到兩全的法子。
第二個月,傳來了張搖光和楚睿定親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