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知書院內。
「李釗,李釗?李釗!」
蘇先生的聲音一次次的提高,驚得所有人一抖。
可他還是趴在桌子上。
李釗身邊的學生魏懷德推了推他,見他還不醒,連忙掐了一把。
這一掐,把他嚇得要命。
「先生!李釗發燒了!」
魏懷德的一句話成功讓蘇先生由怒轉驚,連忙過去看個明白。
只見李釗臉色緋紅,額頭滾燙,連眼楮都睜不開了。
「他趴了多久了?早上來就這樣嗎?」這可是信國公府的堂佷!他們行知書院就靠信國公府支撐著才能養著這麼多孩子讀書,若是出了什麼問題,他們對不起人家送過來的苦心。
蘇先生開始後悔自己沒早一點發覺異狀了。
「從讀‘人而不仁,如禮何’開始趴下的。我還以為他昨晚睡得晚所以休息一會兒……」魏懷德嚇得哆哆嗦嗦,「他早上來的時候臉色就不太好。」
「知道了,你也別害怕,先生會處理。」蘇先生見自己這個弟子話都說不好了,連忙柔聲安慰。他是問孩子情況,不是來嚇孩子的。
魏懷德擔心的看著李釗,不知道他有沒有事。
他們這些窮人家的孩子就指望著李釗帶來的點心混過中飯呢,如今他發了高燒,他們中午豈不是要餓肚子?
嗚嗚嗚,早知道早上就不把那個饅頭留給弟弟了!
蘇先生今年也才三十,自認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可當他想橫抱著李釗去院長書房請人看看時,卻發現自己抱不動他。
‘這小子平日里吃什麼長的?怎麼這麼重!’
蘇先生看了一眼中二班學生們的表情,覺得自己的一點面子都丟完了。
「先生,我背他去院長那吧。」長的和小水牛一般粗壯的王大虎站了起來,他今年已經有十六歲了,在中二班的學生里算年紀較大的。
他父親是鐵匠,他也是一身力氣,若不是他娘哭著喊著要他讀書,他怕是也準備繼承他爹的衣缽,平日里給人打打剪刀菜刀,修修鍋底什麼的過一輩子了。
王大虎背著李釗到了陳軼那里,陳軼見李釗陷入昏迷,也是嚇了一跳。
好在陳軼懂醫術,抓著他的手號了號脈,不一會兒,眉頭終是一松。
風寒而已。秋末容易著涼,這風寒來得快去的慢,只是稍微麻煩些,不算是什麼大病。
待陳軼給李釗施了針,李釗這才悠悠的醒了過來。陳軼問了他一些問題,才知道他昨夜看書看的太晚,睡得不好,早上起來頭就有點暈,上課到一半就睡著了。
如今已經快到中午,這時候送回信國公府反倒麻煩,陳軼便讓他在自己書房的軟榻上休息,他讓書童抓了一副藥去煎,等李釗好一點了,再讓李府派人來接。
李釗知道這位先生與自己家有舊,所以放心的躺在軟榻上養神。
「你也不必太過逼迫自己,你的底子雖然不強,但比大多數人還是要好的多的,功課不必做的太晚,須知身體才是一切。」陳軼開設行知書院以來,也不知道看過多少徹夜苦讀把自己讀廢了的學生。
寒門子弟得到上進的機會很難,一旦抓住,往往是過猶不及。去年有一個大班的學生把眼楮看出了毛病,今年也有學生因為太過刻苦得了心疾,一下子全部垮掉了。
但李釗不同,李釗雖然家世一般,但畢竟背靠著信國公府好乘涼,完全沒必要徹夜苦讀,將自己弄出一身毛病來。
「我只是見比學生年級還小的孩子都能做的的功課,弟子卻做不出來,心中有些不甘罷了。」李釗對陳軼實話實說。
往日里他在家中由先生教著讀書,除了兄長完全沒有參考之人,所以也不知道自己功課究竟差到什麼地步。他兄長讀書雖強,但他也經常用「他比我大呢」的想法來安慰自己,待到了行知書院,才知道像他這般十二歲了連論語都不會背的都是寒門家的子弟,像他這樣家中還有幾個錢的,都不會這麼差勁。
「吾生有涯,而學無涯。日子還長,你看那些人年紀比你小,有些發蒙卻比你早得多。遠的不說,你的堂弟李銘,他的功課就不比你堂兄李銳差,若是都按你這樣人人攀比,你堂兄當年豈不是要把自己逼死?」陳軼好笑地搖了搖頭。「等藥來了,你喝上一碗,睡一覺,等家人來接吧。」
李釗皺起小臉,他最怕喝藥了。
蘇先生明明說的是「勤能補拙」,怎麼到了院長這里說法完全不一樣呢?
李釗昏昏蒙蒙的睡在榻上,听見陳軼嘴里念叨著什麼詩。
「一百饅頭一百僧,
大僧三個更無爭。
小僧三個分一個,
大小和尚各幾丁?」
陳軼正在讀的是一位算學大師出的題目。他幾次請他出山教導學生算學,都被他拒絕了。這位大師教導學生從來不看出身,許多有名的賬房先生都是出自他的門下。但他脾氣也古怪,你上門來學可以,叫我出去親自教就是不行。
陳軼的行知書院講究「學以致用」,他的學生以寒門學子為多,讀書不為考功名,只為能夠在定個契約時不被人騙,官府張榜的時候能夠看得懂。算學對于寒門子弟的作用更是一望便知,小到當個學徒,大到考官府的「算科」去做個小吏,都是極有用的。
只是他算學也不太行,這位算學大師出了十道題,他竟只解出三道來。
李釗閉著眼楮听著陳院長一直念叨一直念叨,忍不住開了口︰「院長,別念了,大和尚二十五人,小和尚七十五人。」
是他叫他好好休息的,結果自己卻在念咒!
「咦?為何大和尚二十五人,小和尚七十五人?」陳軼又看了遍題。一百個和尚分一百個饅頭,大和尚一人三個,小和尚三人一個,大小和尚多少個。
「置僧一百為實,以三和一得四為一組除之,得大僧二十五個。」
李釗發現大人們算這些東西都好復雜,哪里需要一個個算啊,三個小和尚一個大和尚一組分四個饅頭,一百個饅頭二十五組,里面二十五個大和尚一去掉,不就是七十五個小和尚了嗎?
就連他祖母教他的「代數」,都有些太過復雜了,其實可以更簡單的。
陳軼張大了嘴,听著陳軼隨口解釋著為何如此計算。
這還是他發著高燒腦子不清楚,若是清楚呢?
李家什麼時候出了這麼一個「神童」?!
「李釗。」陳軼神色復雜地說,「等你稍微好些了,我帶你去找一位先生。」
「什麼先生?我們中二班不是有蘇先生和周先生了嗎?」
「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先生,先生帶你去見一見他,說不定他就願意來給你的同門上課了。」陳軼覺得自己從李家撈出了一個寶貝來,「他是陛下的太傅,原先的戶部尚書,後因風痹而致仕,如今偶爾去國子監教教算學。」
「皇帝老爺的師父?」李釗吃了一驚,感覺頭暈都沒了。「我去見他?」
陳軼點了點頭。
「不用怕,他是個很和藹的人,只是因為得了風痹,腿腳不太好。就算他不能來我們院中上課,若是他願意教導你,他日你的成就不見得在你兩位堂兄之下。」
不會讀書算什麼,這位「陳四清」也是寒門出身,本身並不精通詩詞歌賦,只粗略讀過四書五經,可是在他掌管戶部之時,就連先皇都承認「有他一人,勝過大臣無數」。
若是能學得他一二本事,那才叫受用無窮!
轉眼間,又過去了兩個月,眼見又要開始忙年。
而這兩個月,發生了不少的事情。
先是李釗拜了前戶部尚書,太子太傅的陳四清為師,正式上門接受老大人的授業。
陳四清的兒子們如今負責打理皇帝的私庫,經營著皇莊和皇家各地的產業,雖並非權臣或重臣,可無論是京中哪一位官員,見了他都得客客氣氣。
在尹朝時,皇帝的內庫和國庫沒有什麼區別,到了本朝立國,是陳四清提出皇室的內庫和國庫必須分開,本朝才開始有了皇室獨自經營財產的先例。
戶部因為此項決議受益良多,而先皇對此也是樂見其成。
陳家的幾個兒子繼承了其父的衣缽,開始替皇帝打理內帑,使皇室婚喪嫁娶和封賞皆從內庫而出,一來皇帝花了銀子做了什麼不需要再讓朝臣知道;二來戶部統計錢糧支出也就更加精準,不用算上皇帝時不時用上一筆的銀子。
顧卿不知道為什麼李釗被陳四清收做關門弟子會讓李茂如此雀躍,但李茂親自引著李釗帶了重重的禮上門拜師,卻讓她知道李釗的好運來了。
她就知道是金子總會發光的!
如今他才十二歲,未來光明的很!
這第二件事,就是她每天都收到無數官宦人家女眷拜見的帖子,甚至有許多是連听都沒听過的。她想著大概還是德陽郡主懷孕的事讓其他婦人認為她有什麼生子秘方,所以一直不敢接帖子,也不敢出門。
但即使是如此,還是有許多婦人通過各種關系找上了門來,甚至連李茂都來持雲院求過她幾回,說是有些老大人家的孫媳婦或者兒媳婦想要來拜訪,他實在是推不掉。
可憐顧卿的主屋里如今隨時放著一摞黃歷,有些婦人來了,她給人看過大致的身體情況,便給對方一點建議,然後算出危險期,讓人家帶回家。
她並不是婦科醫生,也只能針對每個人不同的身體情況問個究竟,那啥是不是正常,下面有沒有異味,她反正已經是個老太婆了,把下人全部屏退,就跟以前在醫院里坐診一般把人問個底朝天,總能找出點問題。
一開始還有婦人羞羞答答遮遮掩掩,遇到這樣的,顧卿一概算了危險期請人走。你連主訴都不好好訴,讓她怎麼分析病情啊?
她都沒說要做婦科檢查了,這里什麼儀器都沒有,全靠主觀經驗判斷,她一個兒科醫生,只在婦科實習過半年,能做到這樣已經算是很了不起了。
好在剛開始來信國公府的婦人都是家中親戚好友帶來的,經過旁人一說也都知道了邱老太君是什麼脾氣,有些人為了子嗣真是臉面也不顧了,什麼都說。
到了這時候,顧卿才知道這些大楚的命婦夫人十個八個都有婦科病,好多已經很嚴重了,連她也一點辦法都沒有。
這里的婦人大部分都有一次到兩次落胎的經歷,也造成一些病癥的出現。
這里的衛生條件這麼差,而且還沒有內褲,只單穿一件褻1褲,更是容易讓細菌進入。
她到了古代,最慶幸的就是邱老太君沒有了葵水。她親眼看見過香雲偷偷模模的拿草木灰填充一個狹長的棉布帶子,當時臉上不由得抽搐了幾下。
她活了兩輩子,都沒見過這種東西。也完全不想用它。
顧卿其實能做的很有限,問題嚴重的叫她們去找婦科聖手看看,問題輕的,她就指導別人如何用中藥做洗液清洗,加強鍛煉增強體質,做個內1褲穿穿什麼的。
她自己穿過來不久就受不了這種褻褲了,空蕩蕩一天到晚就跟忘了穿一件東西似的,所以香雲她們幾個都給她縫了小內內。好在花嬤嬤和香雲都知道她有尿崩的毛病,想的比較多,也多虧想的比較多,她多穿一件她們一直都不覺得奇怪。
如今,顧卿的「持雲院」就跟漢代張仲景的「坐堂」一樣,即是一個地方,又不是一個地方。那是大楚上流的婦人們最想去的地方,也是她們的一絲希望。
其實問題的關鍵不在于顧卿能不能治好她們的病,而是顧卿只有兩個人的私房話讓這些貴婦們敢于把自己的問題說出來,最終得到了一些安慰。
顧卿會告訴她這沒關系,或這很嚴重。這些無法向下人或者婆婆啟齒的事情,在顧卿滿臉笑容地「身體有沒有不舒服的地方?分泌物正常嗎?」的問題下,變得很容易說出口。
有些被問題困擾了許多年卻不敢求醫的婦人甚至說著說著就崩潰著哭了出來。
在這個時代,有惡疾是可以被休棄的,而影響到子嗣方面的惡疾,無疑是最嚴重的那種。
顧卿面無表情的一句「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有時候恰恰是她們心靈上最好的撫慰。
這段時間讓顧卿也感慨良多。這個沒有避孕的世界,有了孩子就必須得生,有時候前一個生下來了沒幾個月,後面又懷上了,帶不住或者生下來卻虧了身子都是常有的事。
在某方面,這里的婦女比現代的婦人更不懂得保護自己。她們以夫為天,以子嗣為最重要的事情,往往卻把自己放到了最後。
若是在現代,她遇見這樣訴求的病人,是一定會忍不住說上幾句的,這麼不愛惜身子,對自己對寶寶都沒有好處。可在這里,看著一張張麻木的臉,她什麼都說不出口。
過了一個多月,邱老太君的妙方很神奇,邱老太君會佔卜送子娘娘送子的時間,邱老太君從不給人吃藥,以及最重要的……
——邱老太君嘴很嚴,什麼都不會說出去。
這最後一條,足以讓所有貴婦打消最後的顧慮。
只可惜顧卿很快就「報病」了,就連方氏的大弟妹親自來都見不到她,讓許多錯失了最初良機的婦人不由得扼腕。
也只能等過年大宴的時候,在宮里攔攔看這位邱老太君了。
顧卿也是怕了。
她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多。家里人看她的眼神已經越來越奇怪,李茂的幾次欲言又止,讓她知道她這便宜兒子終是起了疑惑之心。
但李茂等人還是什麼也沒問,依舊以往常的態度對待著她,這讓她膨脹的虛榮心很快收了起來,有些感動,也有些心虛。
感動于家人的信任和理解,心虛于她其實佔了應該屬于邱老太君的這份感情。
即使她這麼做對信國公府有莫大的好處,她的心虛也一點都不能減少分毫。假的就是假的,這便是最大的底氣不足。
除了這兩個變化,對信國公府影響巨大的就是《三國演義》開始刊刻發行了。
這套《三國演義》有太多當世的大儒博士、達官貴人作序作注,雖然不乏李茂本身影響力的原因,但能讓晉國公、江氏族長這些人作序,已經不光是權勢能做到的了。
這本小說一出世,立刻以「洛陽紙貴」的面貌出現與人前,無論是彩印本、珍藏本還是平裝本出售的數量都十分驚人,由于已經快到年底,有些人甚至采買了好幾套,回去當做年禮饋贈親人。
「三國殺」作為出售時的「添頭」或者圖新鮮的玩意兒,賣的一點也不比《三國演義》差,三國殺成本低,造價也不高,制作更是簡單,所以並不像《三國演義》那樣供求不上,許多人沒買到《三國演義》,就先買盒子「三國殺」回家一睹為快,就算不識字,那豐富的圖畫和簡單的規則也能讓他們很快上手。
最近李茂多了一個興趣,那就是微服在京城的街頭巷尾亂逛。
只要听到「來,殺一下!」或「今天你殺了沒有?」,李茂就會露出得意(白痴)的笑容,一個人在巷子間傻乎乎的發樂。
偶爾听到別人夸他父親「真乃神人」或是「真乃奇才也」的時候,李茂甚至有沖出去告訴別人「那是我爹喲,我爹!」的沖動。
他父親死的太早,若是還活著,不知道該有多高興呢。
他娘終是不忍心讓他爹這兩樣東西一起跟著他們埋于地下吧。
對于現在的一切,李茂只想說一句︰
——就這樣,真好。
哪怕皇帝會忌諱,哪怕天下人都說信國公府沽名釣譽,他也覺得很好。
明珠蒙塵,錦衣夜行,難道不是世間的一種遺憾嗎?
《三國演義》帶來的財富讓看到第一批送來的賬本的顧卿嚇了一跳。「三國殺」的銷量更是讓她揉了揉眼楮想看看是不是看錯了。
果然從古到今,這種卡牌游戲放在書店賣才是對的!
想到自己第一次創業的慘淡情況,顧卿忍不住淚流滿面。
明明「玲瓏閣」她才是花了大心思去做的好嗎?
這幾個月賬本還沒人家一天的厚的感覺實在是太心酸了。
「我看錯了嗎?玲瓏閣這個月的賬簿也有三本?」顧卿難掩激動的拿起了掌櫃的送來的賬簿,比得知三國演義和三國殺賣的很好還要高興。
這結果太出乎意料了。
「總有好奇的人想看看除了‘三國殺’以外還有什麼其他的。此外,您不受那些夫人們的禮物,有些婦人打听到您開了‘玲瓏閣’,就讓家中子佷去買,一傳十十傳百,慢慢生意也就做開了。」
花嬤嬤笑著解釋。
顧卿紅光滿面的看著堆滿桌子的賬本……
這畫面太美她不敢看。
「那個……」顧卿抬起頭。
「李釗回府了沒有?」
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
李碩︰最近怎麼老是有人喊我?
邱老太君︰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