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皇在各地驛站設立的探子部隊只是一個雛形,到了今皇楚睿這里,已經發展到每八十里至少有一個暗點。
所有直屬于皇帝的情報官都有皇帝御賜的金牌,在送信回京的過程中,遇驛可換最好的馬,路遇阻攔之人也可立即斃其于刀下,不用償命。
李茂自己就曾動用過這批人送信,從汾州到京城不過幾日就到了。密報不像尋常加急,通常換馬不換人,這些訓練有素的驛官身體素質極好,又經過訓練,可以幾天幾夜不睡,在馬上顛簸卻毫不動容。
李茂曾想過這加急官可能是南下送範陽城破的消息的,畢竟範陽出來的斥候是沿著驛道趕路的,肯定在沿途的驛站都有示警。但李茂怎麼也沒想到,不但範陽城破,離範陽不遠的涿縣也被圍了。
這些反賊是有多大膽才敢這樣?範陽畢竟是大城,拿下範陽後,就算再魯莽的主將最先做的也是穩定局面,收納殘兵,否則範陽再失不過是瞬息之間的事情。
這時候分兵再南下,除非他們有十足把握拿下涿縣,不然一旦這些人丟在這里,範陽的那批人實力就會被削弱。
是內有隱情,還是主將昏聵?亦或者是得意忘形?
李茂和袁羲都想到了這點,眼楮一亮。
此時若救援涿縣,吃下這批反賊,則範陽城可圖!
「請問這位驛官,天高海闊,你們有幾魚入海?」李茂說的正是暗驛的切口。
那驛官精神一震,馬上回到︰「有四只。分赴南、東、西。」
「風高浪涌,還望小心。」
「謝大人關心。」
李茂又向這驛官問了不少問題,知道他是從張寧張致兄弟那里得到的情報,心里便松了一口氣。至少涿縣的張家兄弟此時無事,還能示警,說明早有防備。
他問到了自己想要問的,立刻叫家將讓出一匹良馬來,讓這驛官換乘,然後送走了他。
「李大人,現在是直奔居庸關,還是分兵去涿縣?」袁羲被官復原職,重回北面,乃是為了讓他接收定北軍所有殘余兵力,整編後守衛範陽,以圖北征的。
結果走一半範陽沒了,定北軍剩下的兵將一部分還在幽州和反賊抵抗,一部分在範陽城里生死不知,平盧城和被調虎離山的華鵬那里至少還有幾萬裝備齊整的人馬,但道路被阻,無法溝通,有範陽切斷兩邊的通路,就連補給都成了問題。
範陽!範陽!
範陽盧氏該殺!
袁羲本身自己並沒有帶部隊,三萬中軍是皇帝調撥給李茂的,一來機動行事,二來護衛安全,三來在範陽拔除奸細的時候可能會遇到反彈,這三萬中軍還要鎮壓起事。
所以此刻無兵無將的袁羲反倒要請李茂定奪行程。
「李大人,若你要前往居庸關或涿縣,請讓我先行往北。」隨軍而來收斂亡父尸體的秦剛向兩位大人拱了拱手。「家父不幸遇難,在下要去範陽尋找家父的遺體。」
「此時範陽城已被反賊佔據,秦兄還是和我們隨隊同行的好。若有合適的時機,我們必奪回範陽,迎回秦老將軍的棺槨。」
秦剛出身將門,自然知道一旦城破,一軍主帥的尸身必定怕是凶多吉少,但他內心實在不願接受這個事實,一心只想去範陽城看看情況,想法子弄清自家父親的遺體還在不在。
李茂和袁羲都知道他的希望渺茫,所以盡力阻止,可秦剛的性格倔強死板,堅持著要離隊自行北上。
他只是隨軍,並沒有被點任何官職,李茂也管不住他。但秦家和李家如今也有交情,李茂不忍心眼睜睜看他去送死,所以命令親兵把他捆了,不讓他貿然而動。
秦家的家將自然是不可能看著主子被制,但李茂帶來的中軍可不是擺設,也只能被一一制服,跟著大軍繼續前行。
中午扎營之時,李茂和陳軼先生商量了一下,決定先去居庸關,然後讓居庸關的守將發兵涿縣,救援涿縣。
涿縣城高人多,鄉勇壯丁都是本地人,必定拼死護城。有城牆阻擋,又有張寧張致坐鎮指揮,料想不過兩萬騎兵,若沒帶攻城器械,幾日還是撐的住的。
袁羲是鎮北將軍,不能帶中軍,李茂也只是督軍,不通戰事,親帶中軍上前線,有可能是添亂,還會損兵折將,不如交給專業的來。
若是張致在此,也就不會這麼為難了。
就在李茂一行人快速趕往居庸關的時候,涿縣迎來了反賊的隊伍。
來將打著「尹」的旗號,身後卻跟著一群發型怪異,身披皮衣的胡人。
反賊來時,周邊受到報信的眾百姓扶老攜幼,正涌入城來,堪堪將完,突見遠處塵頭大起,城樓上敲鼓吹號,城門口的百姓連忙往前疾奔,後面的人群往前涌,一時之間,涿縣城外大哭小叫,亂成一團。
張致見了此景,立刻奔下城頭,帶著一隊家將親自指揮秩序。西域邊關小國也不知有多少,當年的西胡還屢有犯邊之事,他守城已久,屢立奇功,又是正規將軍出身,一旦指揮起來,城門立刻有了主心骨,百姓迅速涌入城中,守城之兵關上城門,隱身城垛之後守御。
範陽城分兵出來奇襲燕州的這兩萬多軍隊正是尹朝太子尹天翊的直系部隊。這支反賊內部也不是指揮如一的,此次南下,以岐陽王的後人及大將王泰和的一萬多部隊為主,尹朝的八千多人馬為輔。
尹朝余孽早年在關外發現了銅礦,財力驚人,岐陽王之後一直靠尹朝後人資助,兩方借著巨資養的兵強馬壯,王泰和更是以完善武備之名獲取了大楚大量的先進武器,這其中就包括大楚的神器「神機弩」。
如今他們起兵南下,用的也大多是尹朝原本在北方的布置,斥候、刺客和內應幾方齊下,幽州拿下的十分容易,簡直出乎王泰和的意料之外。
如今打下來容易,尹朝後人想要以幽州為根基,逐步經營,以圖中原,岐陽王的兒子卻是想替父報仇,一路打到京城洛陽去,砍了楚睿一家老小的腦袋祭旗。
王泰和過去每年都借著練兵出關,在關外交好了最大的部族托特部,所以當時倉惶出關,第一個就先去了托特。尹朝後人在幽州北面開礦,多是靠王泰和的路子進入關內,王泰和一出關,這錢糧就有些接濟不上,所以才有張太師回返京城,而後又趁機起事的事情。
再不反,養著的這麼多兵馬沒了補給,第一個就要先嘩變殺了主帥。
如今王泰和是一心想要直接南下,能打下多大疆土就打多大,最好打進京城才好。尹天翊則是想要逐步推進,借助尹朝在北方的影響,慢慢蠶食掉幽州和燕州,然後直指中原。
這也很容易理解,尹朝余孽造反是為了爭天下,而岐陽王之後造反是為了報仇,兩者的目標不同,當然行為和想法也都不同。
可關外的胡人是來中原搶劫的,一听尹朝的漢人打下幽州就不想動了,當然是不干了。中原地大物博,他們恨不得直接搶個干淨再回返關外,當時就差點不听指揮擅自南下。
一開始還很友好的胡人突然露出了猙獰的嘴臉,岐陽王的兒子楚煒和尹天翊內心也十分擔憂。非吾族類其心必異,他們已經漸漸發覺了尾大不掉的危險。
但胡人的兵馬遠多于他們,此時他們一同南下,剛剛才見到一點成果,並不是翻臉的時候。如今他們有範陽及幽州不少世族投靠,即將要兵有兵,要人有人,要錢有錢,待他們羽翼豐滿,再誘騙胡人去攻打難打的城鎮關卡,等他們損失慘重卸磨殺驢就是。
只是此時還需讓他們繼續嘗到甜頭。
尹天翊便想到了燕州北面幾個被張老太師已經滲透過了的緊要城鎮,這時候拿下正好,既可以和範陽互為依仗,又能安撫胡人躁動的情緒,于是就點了心月復大將帶著胡人們去拿燕州的涿縣和懷朔。
瀚海十部的胡人早些年一直被袁羲的定北軍拒與關外,漢人兵強馬壯,又有利箭利刃守城,這些胡人輕易不敢犯邊。如今他們得了漢人的兵器和援助一路跟隨南下,卻如摧枯拉朽一般輕易毀了幽州大半的城池,搶了金銀珠寶無數,屠戮漢人如殺牛宰羊一般,這才發現原來漢人除了武器精良些,也不過如此。
射箭不如他們胡人,單打獨斗更是不行。若要論陰謀詭計,他們確實不如漢人,但現在有漢人自己打自己人,連這些陰謀詭計他們都不用關心,只要埋頭沖殺就行。
原來殺漢人比殺狼要容易的多!
正如李茂曾經所擔心的一樣,胡人一旦嗜血,便如猛虎出閘,將成為中原永遠的噩夢。
幽州一失,失去的不光光是國土百姓,更是北方關外諸族對漢人的敬畏之心。
他們一心覺得有內應相助,況且一路打過來已經太過順遂,便托大到連攻城器械都沒帶,只兩萬精兵疾行南下,沒有兩日就到了涿縣周圍。
這一支胡漢混編的隊伍到了涿縣城下,因為還以為里面一定有人接應,便駕馬離得極近,就等著約好的北門內應打開城門迎接他們入城。
然後便可以如以前一般,將反抗之人殺掉,讓內應接替大楚的官員守城,再驅趕著涿縣的百姓繼續南下攻城。
可尹天翊的心月復帶著胡人已經到了極近的地方了,也沒听到城門里有拼斗之聲,城門更是紋絲不動,心中便覺得有些不好。
張致站在城頭上,等家將報信敵將和大部分胡人已經進入射程,便大喝了一聲「放箭!」
霎時間千箭齊發,為首的漢將和胡人在城門前連中無數箭,如同刺蝟一般。
涿縣雖然沒有以前那麼險要了,但北方民風要遠比南方彪悍的多,城中青壯大多會使弓箭,城里緊急調用,幾百張弓,幾千只箭卻是有的。此時張致在城頭上指揮戰斗,城中鐵匠鋪卻沒歇火,日夜打造武器箭頭,城中有捕頭吏官帶著壯丁拆卸石磚石牆,就為了日後有守城可用之物。
如今全城上下都彌漫著一種緊張的氣氛,人人自危,人人對這支反賊咬牙切齒。大楚承平已久,早已得了無數人心,此時有反賊作亂,怎能讓他們不恨?
再說涿縣守軍一擊得中,軍心頓時大震,牆頭上爆發出如雷般的喝聲和叫好聲。
張寧站在城頭,對著城下正在驚恐的反賊大罵了起來︰
「自古帝王臨御天下,皆居中原內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天子之國。西胡以夷狄居中國而制天下,導致民生涂炭,廢壞綱常,大楚應天運而生,驅除胡虜,恢復河山,立綱陳紀,救濟斯民,拯生民于涂炭,復漢官之威儀,才有如今的治世。」
「汝等身為前朝之後,當知夷狄皆是狼子野心之輩,如今居然引狼入室,使我中原死者肝腦涂地,生者骨肉不保,簡直是忘了祖宗之姓,反去就胡虜禽獸之名!」
「你們借著夷狄成事,又多用陰謀詭計,先失民心,後失仁義,必定人心離叛。雖能逞一時之威,然天厭其德,必將棄之!」
「如今我燕州張氏與涿縣全縣上下十萬百姓誓死守城,汝等若想破城,拿命來抵!」
「不仁不義,天必棄之!」
「誓死護城,汝等拿命來抵!」
「前朝余孽,胡虜禽獸!」
城牆上眾人紛紛唾罵,更有激憤者對著下面的漢人極盡各種侮辱之言,引得城下的漢人兵將臉色又青又紫,幾乎氣絕。
這群胡人一直靠漢人將軍指揮作戰,此時為首之將已死,城上人數眾多,想來城中早有應對。指揮的將軍陣亡,副將只能接替指揮。
這副將不知道為什麼局勢和預料的完全不同,又是從哪里多了這麼一個能言善辯之人,此時士氣低落,他們又是遠道而來的疲兵,不可能用兩萬人去攻打這麼一座早有防備的城鎮,便只能率著胡人後退,暫時退出弓箭射程範圍觀望戰局。
張致在城頭上暗恨城中並無兵馬,此時乃是突襲最好的時候,他們守城的弓箭打了對方一個措手不及,敵將又死,若是城中有兵馬,此時他率軍出城,必定能立下奇功。
只是反賊都是騎兵,而城中的鄉勇衙役府兵都是步兵,如今也只能想想,刀上沾不得血了,嘴上卻可以佔些便宜。
一時間,原本所有已經做好拼死守城的鄉勇兵丁都以口為刀,以罵話為箭,對著城下的反賊們罵將了起來。
他們腦子里本來就繃著一根弦,任誰在半夢半醒之間突然有人告知有反賊要來攻城,胡人殘忍,城破必定是雞犬不留,只要有些血性,想必都是誓死堅守的。此時他們見張大人幾句話就罵跑了反賊,更是士氣大震,覺得這些反賊也不過如此,一個個借由罵人將內心的緊張和恐懼宣泄了出來。
張致知道這些小伙子為何罵的如此臉紅脖子粗,又為何有人罵著罵著突然哭了出來。
涿縣毗鄰幽州,此時有反賊來到涿縣,必定是北方已失,這些人有不少親朋好友都在幽州,只要一想到這批反賊是怎麼來的,心中便悲拗不已。
更多人內心其實十分恐懼,只是為了身後的家園強忍著心中的軟弱拿起武器站上城頭而已。涿縣不是邊關已久,百姓已經久不持刀兵,不知夷狄,心中害怕,也是正常。
張致想起他們涼州,關內的胡人和漢人交好,打起仗來,常常會有關內的胡人也來援助,漢人並不懼怕西胡,也能分清不同的族群區別對待。
可北方的胡人自晉朝被拒國門之外後一直被抵擋于幽州以北,初露猙獰,便讓這些都快忘了胡人什麼模樣的中原百姓嚇破了膽子,忘了他們也有血有肉,一射便死。
幽州自古陳兵于重鎮,邊關後面的鄉間人丁稀少,更是沒有什麼像樣的防御。幽州是苦寒之地,塞外人少,關內人也不多,反賊大軍南下,詐開門戶,入幽州竟如無人之地,這雖有內應作亂的原因,怕也有幽州百姓這麼多年來太依賴邊軍,自身毫無斗志的原因。
幽州完全陷落,這些百姓無路可逃,無險可據,便會覺醒過來,為了生存而拼命。
什麼幽州大族。
張致在心里不屑的冷哼了一聲。
不過是一些丟了家里田莊就嚇得驚慌失措的敗家子罷了。
另一邊,帶著胡人們後退的漢將听到城頭上的謾罵,險些把一口牙齒都咬碎。
這些人竟以為是那個姓張的男人把他們罵跑的!
而且還是羞愧欲絕的逃跑!
他們哪個眼楮听到他們是被罵跑的?他們離的那麼遠,姓張的說了什麼都听不清楚!
不往後退,留在那里等著箭射嗎?
他們逃的是箭,和姓張的那張嘴有什麼關系?
還有羞愧欲絕!看看他身後的士兵們……
好吧,好像是有點羞愧。
可胡人是听不懂漢話的,羞愧個大頭鬼啊!
這不行,這要以後傳出去,還要不要在軍中做人了!
什麼兩萬精兵被一人罵的灰頭土臉而逃,什麼被罵只能梗著脖子硬受!
他可不想以後被人稱呼「那個被人罵跑的參將」。
這漢將想到這里,就想回身反罵。
可他畢竟是漢人,那些人罵的大部分沒錯,實在沒什麼立場。
而他膽氣也不足,不敢跑到近處去罵,只能干瞪眼。
這漢將身邊有一胡人首領,名字用漢話讀起來像是混禿嚕,此人听見城頭上群情激奮,罵聲連天,月復內也動了肝火,連問這漢將城頭上在說什麼。
這漢將雖然是尹天翊的心月復之一,又受命和這群胡人一起攻打涿縣,但其實內心也瞧不起胡人,對自家只能委曲求全依仗胡人也是憋屈不已,此時听到這混禿嚕問起,連忙添油加醋,用胡話將這些人罵的話說了一遍。
他並沒有說城上兵丁罵的大部分都是他們這些漢賊,只是把罵夷狄的那部分使勁復述。
他聲音頗大,這些胡人一听到了,立刻惱羞成怒,頓時有數十個胡人青年控韁上前,隔著一射之地也往上罵了起來。
「嘩啦嘛嘛的薩布魯斯斯蘭地阿婆!」(漢人都是牛羊都不如的弱雞!)
「思安慈恩唱給四冊型華鋒要去哦德死!」(等我們殺進去,一定讓你們生不如死!)
胡人嗓門超大,這些草原民族又愛在曠野間放歌,乍一開腔,倒讓城上的漢人愣了愣。
好大的嗓門!
不過……
他們到底說什麼呢?
不管說什麼,罵回去先!
京中。
燕州八百里加急和幽州軍站的軍報幾乎是前後腳到的京城。
京中百姓已有近十年沒有見過邊關的加急文書,看到那面彩旗來的時候,還稀罕的看了許多眼,四處議論紛紛。
然而很快,範陽城破的消息如同病毒一般彌漫了整個京城,百姓們惶恐不安。北方南下逃難的流民們都聚集在城外,得知這個消息後悲號不已,京城四周的百姓路遇痛哭流涕之人,也忍不住為之心中酸楚,大罵邊軍無能。
範陽城破,給楚睿一個巨大的打擊,也給大楚一個巨大的打擊。
沒了晉國公和信國公的大朝胡亂的像是一個漩渦,任何人一開口,就能陷入到無休無止的爭吵中去。
此時李茂的奏章隨著驛站也送入了京城,楚睿拆閱後,發現紙上只寫著八個字。
「故從權事,臣請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