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掠奪了我們的臉 第二章

作者 ︰ 陳染

預習高考的時候,我和同班一個女同學非常要好。♀友情提示這本書第一更新網站,百度請搜索+高考分數下來後,我得知自己考上了大學,便歡快地跑到她家。當听到她未被錄取的消息時,我難過得眼淚立刻涌出眼眶。她倒是個心思寬闊的人,反過來安慰我,並做出匪夷所思的樣子,說︰「咦,怎麼像是你沒考上大學呢?沒考上的是我呀!」

正是夏天,我在人家院子里的樹蔭下流了半天淚。眼前是青藤纏繞的磚瓦房,屋檐下碎草葉在夕陽中舞動,樹根草汁散發出芬芳的氣味,燕子在窗檐下棲居,麻雀在不遠處的土堆上覓食……這一切,都莫名地夸張、煽動了我的傷感,我在自己想象出來的分別中,在夏天的清風纏繞的濕漉漉的展望中,說了好多的分離在即、天各一方的話,好像永別似的。然後,在愈發濃重的暮色中心境悵然地走回家去。

其實,第二天,我們又一起跑出去玩去了。

一個青春少女的想象的憂傷,是多麼的真摯,那淚水又是多麼的不可靠啊!

終于,踉踉蹌蹌走過了那樣一個不成熟的青春期。現在,粗礪的現實早已讓人處之泰然。像所有的成年人一樣,眼淚似乎被歲月蒸發得越來越少了。

可是,有時候,我依然會莫名其妙地沉湎于浮想聯翩的非現實場景之中。

那天,接近中午時分,我在辦公室里處理著案頭事務。大樓里忽然有人從高層跑下來,說地震了,而且,據可靠消息稱,待會兒還會有更大的地震。♀我慌忙收拾書包準備回家。同事說,你家樓層高,咱們這兒樓層低,不如就在辦公室里躲地震。我回答說,我家里還有狗狗呢,它怎麼辦啊?就是死也不能讓它在驚恐中四處撞牆,單獨遇難啊。

我一邊下樓,一邊給好友電話通告,緊迫中甚至忘記了互致什麼話語。然後,鑽進汽車,狠踩油門。

車子在路面上飛奔,一些思緒也在我腦海中的「軌道」上飛奔、漫溢︰

……斷壁殘垣、連綿廢墟中,我家的狗狗三三側躺在折斷的鋼筋水泥的夾縫中,渾身是血,小嘴半張著,像是傾吐什麼。它的身體已經僵硬,一動不動,只有黑色彎卷的毛毛在荒涼的廢墟中隨風拂動。它那雙驚恐萬狀的大眼楮用力張大,似乎依然等待著我回家……

這個想象出來的虛設場景,令我萬分難過。我丟下它,讓它在驚恐無助的、無比信賴的期待中死去,怎麼可以!我甚至想,倘若大難來臨,譬如戰爭,譬如不可抗拒的天災,將使我們的城市坍陷甚至湮滅,假若我們將居無定所,顛沛流離、生死未卜,那麼,我首先得抱著三三去醫院安樂死,讓它在我的懷中安然幸福地睡去,讓它裹著我的被子將它和它所有的玩具一起安葬,讓它放心地感覺到永遠和家人守候在一起。然後,再和親愛的人們奔赴難以預知的生路。我們是理性的成年人,我們情義深重,我們擁有一定的智慧面對這個世界的殘酷和變異。可是,三三,它卻不能。

我越想越遠,居然想到我們的逃生路上。甚至,想起多年前在《猶太教法典》中看到過的一個片斷︰兩個人在沙漠中迷了路,精疲力竭,出路卻在遠方。這時,僅僅剩下一瓶水是他們活下去的生活資料。倘若分享的話,兩個人將會一起死在沙漠中,同歸于盡;倘若留給一個人的話,這瓶水將會支撐他活著走出沙漠。在討論這個情景時,有人說,「寧可兩個人都死去,也比一個人成為他同伴之死的目擊者要好。」另外有人說,「保持自己的生命,優先于他人的生命。」

我一邊開車,一邊迅速地抉擇著︰從理論上,後者的言論是成立的;但是在感性上,我堅決地選擇前者,哪怕是愚蠢的。

就這樣,我一路浮想聯翩,思緒萬千。

回到家中,三三熱烈地撲向我,我像災難過後的久別重逢一般,熱烈地擁抱三三。

其實,一切風平浪靜。

直到現在,什麼也沒有發生。為此,我們感激上蒼的厚愛。

現在想來,我大概是個很善于在想象中勾畫淒涼前景的一個人,奔逸的想象如同一只不成熟的馬駒,完全無視現實這個大草場上的游戲規則。雖然現在,我的年齡和閱歷早已穩穩地佇立在這草場的邊緣成為牢固的柵欄,守護著那匹風馳電掣的思緒的「馬駒」適可而止,理智如同韁繩,適時的把現實的場景拉近眼前。可是,早年遺留下來的想象的「痼疾」,像個貪食的喜歡偷吃零嘴的小孩,一旦那個「天穹」在我的腦中張開,它就會伺機而動,出其不意地來臨,讓我這個擁有足夠理智的成年人猝不及防,然後疲于收場,而又無可奈何。

每當我說服自己,用現實的「補丁」遮住頭腦中那個伺機敞開的「穹隆」時,我又會反過來說服自己︰人世之船承載著我們,使我們在人生的遠行中鑄造了堅硬而龐大的理性;但是,我為什麼不可以偶爾地「縱容」自己一下,在這艘巨船顛簸的倏忽間,在滿天星斗的夜晚或者一縷低垂的粉紅色的朝霞里,暗自沉緬,浮想聯翩呢!

這,並不妨礙我確認自己在航程中的現實的位置啊。

4、折斷的時間

早年,我曾在多處畫冊中看到過達利的《記憶的殘痕》這幅畫,畫面上是三只時間完全停滯的柔軟扭曲的鐘表。記得當時我每次看到這幅畫,內心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矛盾感,至于怎麼個矛盾法,我一直沒來得及深思與沉澱,匆匆忙忙地就被新的事物所沖刷和覆蓋了,就像一朵浪花撞擊另一朵浪花,轉瞬之間便歸復于平靜,涌動的暗流便潛藏于深水之下。

據我對畫面的表層理解,我想,達利似乎在傾訴一種對「原始記憶」的閃現和拉回的渴望;倘若再往潛意識深處探尋的話,根據弗洛伊德主義的理論,手表或鐘表是一種規律和紀律的象征,那麼也可理解為達利對現實秩序以及現實規則的一種破壞的欲求。

回憶起來,在我反復觀看現代派畫冊、畫展的那個時期,也正是我叛逆情緒最為飽滿的青春期。那個時候,我對現實說「不」,對約定俗成的觀念說「不」,對所有的束縛人精神的條條框框說「不」!按說,以我當時的心理狀態,對于達利的《記憶的殘痕》描繪出的彎折扭曲的鐘表所蘊含的精神指向,是不應該感到別扭的。但是,我就是有一股說不出的別扭。

隨著歲月的流逝,更隨著我對自己的本質的日漸清晰的理解,我恍然知道了這種內心的沖撞發生在哪里了——雖然,在思想觀念上,我始終是一個不喜歡墨守成規、人雲亦雲的逆向思維者;但是,在現實生活的具體常態下,我又是一個喜歡遵循秩序、規則和紀律的人,這種遵循甚而到達刻板的程度。比如,我喜歡恪守時間的朋友,並要求自己守約守時;我喜歡購物環境是明碼標價的場所,不喜歡那種誰有本事誰砍價的浮動價格的游戲規則;習慣日常起居的規律化,不習慣恣意妄為、任性散漫;喜歡社會各種秩序的規範化、法律化,不喜歡見人行事的隨意化、人制化……總之,我依賴于有「紀律」的日常狀態,而這種「紀律」完全來自于一種自我的意願和自我的束約。

一方面,是喜歡思想意識上的不安分和自由感;另一方面,又傾向于在具體的日常生活上相對的秩序化和規範化。我想,現在回憶起來,早年達利那幅畫帶給我的內心沖突大致源于此吧。

其實,秩序和規則從來不是自由的對立面。所有的自由都是仰仗一定的制約而得以實現的。也可以說,沒有制約,根本就沒有自由!

美國有一位心理學家叫斯科特•派克,他曾說,「紀律是解決人生難題的最主要的工具,它有四點︰不逞一時之強,承擔責任,忠于真相,保持平衡。」青春年少之時,不懂得節制的我們也許會對此嗤之以鼻;時過境遷,當我們擁有了足夠的歲月積澱之後,當鉛錠一般沉甸甸的思緒堆在心頭時,我們便恍然懂得了什麼是真正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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