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掠奪了我們的臉 第三章

作者 ︰ 陳染

5、走過

那一年的一個夜晚,我悄悄月兌離了媽媽溫暖的母體來到人間,帶著對世界的恐懼和不安全感。言情穿越書更新首發,你只來+出生時的光線是淡藍色的,柔和又深情,這使我一生都不喜歡強烈的光芒。父親是個性情古怪的學者,終日埋頭書海,著書立說,大有「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頑強精神。母親與父親趣味性情上差距很大,她溫良優雅,是個作家。她還酷愛音樂、繪畫等藝術。我整個童年時代,那個小鳥戀枝的年齡,就生活在這樣一個為著各自的愛好**追求、緊張忙碌的家庭里,格外孤單。我瘦弱且愛哭。父親的慈愛表現為嚴厲,我有些懼怕他。小時候最幸福的事情就是跟著媽媽走街串巷,只要離開家,我就活蹦亂跳瘋起來。我在母親的萬般珍愛、嬌慣縱容與藝術的燻染下長大。

上小學時,我膽小、溫順卻極富個性,很要強,學習成績極好,被選為紅小兵大隊長。當時中國正值「文革」後期,學習沒有出路。母親為我找了老師開始學習音樂,學作曲和手風琴。從10歲開始我便追求成功。十來歲的小孩很容易崇拜誰,記得當時在我窄小的天地里我崇拜盛中國先生,我的音樂老師告訴我盛中國小時候一天練琴10小時。我曾多次默默在台下觀看盛先生的獨奏表演,他那時清秀瀟灑,頭發一甩一甩的。那甩頭的姿勢真讓十二三歲的我發瘋。我對媽媽說,我長大要成為音樂大師。

從我還未出生的1957年「反右」開始,家里就屢遭沖擊,家庭氣氛沉悶、壓抑、冷清。父母關系的緊張使我深感自卑和憂郁。見到小伙伴的一家人圍坐著呼嚕呼嚕喝稀粥,收音機里熱熱鬧鬧轟轟烈烈,里院與外院的鄰居大嫂扯著嗓門隔著房屋聊(喊)大天,我真是羨慕極了。最令我神往不已的是在熱情明朗的夏天里,小伙伴們可以在院子里跳整整一個夏天的皮筋,玩砍包、跳房子,而我卻躲在陰暗冷清的房間里練琴,只能隔著竹簾子向外邊望幾眼。長大後我時常為此感到深深的遺憾。

整個中學時代我都是在這種孤獨的自我追求中度過。我辭掉了莫名其妙被選上的各種「長」,為了有更多的時間練琴。當時的生命里只有兩樣:音樂和媽媽的愛。我的音樂老師都喜愛我,認為我「感覺出色」,「有天賦」。我在那一群想當音樂家的伙伴中遙遙領先。我愛那色彩紛呈、起伏多變的旋律,每天每天都在腦子里勾畫世界。我眼里的世界是童話,有被太陽染熱的溫情、濕濕的綠樹陰、光禿禿的荒原和藍蒼蒼的海浪;有立著耳朵的忠誠的大狼狗、白矮星與小綠人的愛情;有折斷的黃草、金屬的月亮和失群的怪鳥;有魔鬼、死亡和烏黑的女式手槍。我渴望著不能令我滿足的世界,越來越沉浸在遠離現實的夢幻之中,在音樂里尋找著安慰。漸漸我離開了兒時伙伴們的群體歡樂。

我高考之前,父母的婚姻生活結束,我和媽媽離開了家,也離開了我的童年我的音樂我的說不清的孤寂與惆悵。那時候小小心靈里擁滿莫名其妙的強烈自卑。這時,我的生活發生了一個很大的轉折。忽一下,社會上卷起讀書熱潮,文憑熱。我放棄了視之為生命的音樂,捧起了書本。由于近10年的音樂生涯,功課落下很多。盡管我拼盡力量彌補,高考還是以3分之差落榜。

18歲到20歲我在家待業,這一時期度過了我學生時代最為苦痛和迷惘的階段。要發揮生命、要施展自己的**,驅使我再準備高考。可是,我天生不具備坐在桌前背書的本事,並對背書深惡痛絕,寧可用跑1000米來換背一頁書。也是在這時候我開始閱讀文學作品。與很多作家不同的是我很晚才接觸文學,在這之前我幾乎沒讀過什麼文學作品。第一本小說是母親念給我听的。當時我忙于功課,午休時躺在床上母親就給我。那本小說是雨果的《九三年》,我躺在床上靜靜地听。當母親讀到最後一章「太陽出來了!」西穆爾登把自己最親愛的朋友和學生郭文送上斷頭台,劊子手的斧頭滑下來在郭文的脖子上發出丑惡一響的瞬間,這時,一聲明亮的槍響呼應了那斧子聲,西穆爾登用一粒子彈洞穿了自己的心髒……我嗚嗚咽咽哭起來,淚水順著我的臉頰滾落到枕巾上。這時候,我發現了一個新世界,我又找到了在音樂里感覺到的東西,我再一次找到了自己。在母親的影響下,我發狂地讀起小說來,一本接一本,那個時候自然讀的全是世界名著。《簡愛》、《傲慢與偏見》、《紅樓夢》、《紅與黑》、《安娜•卡列尼娜》、《小酒店》、《還鄉》、《呼嘯山莊》、《西游記》、《三國演義》等等很多,也是這個時候,我的作家夢誕生了。我從一發現這塊美麗誘人的文學土地便全力執著地追求她,鐘情于她,別無選擇。我相信,假如不是命運令我冒冒失失跌入文學聖殿而拋棄我的音樂生涯,我也許會成為一名音樂家。那時候,高考的壓力和的狂熱以及我那個年齡的極度敏感、情緒動蕩,使我一度患上神經衰弱。

20歲時,我考上北京一所大學中文系本科。大學期間我完全投入了吸引我的文學世界。我在同學中落落寡合、默默不語,散了課就往家跑,躲在書屋里品味著夢幻,在內心獨自扮演各種真誠的角色,以彌補生活的空虛。我開始寫詩,恬淡、溫情又憂傷,吐不完的情懷,揮不盡的惆悵。有一次母親外出開會,我獨守著空落落的房間和心靈,孤寂難耐。半個月後,當母親回家時我便成了「詩人」。我捧著一摞小詩,說︰媽媽我寫詩了。《書閣》這首小詩頗能反映我那一段的生活情調︰

我的隨風搖曳的小閣樓呵

是個神秘的天地

里面白花花的紙頁上

灑滿墨色的米粒

我是個先天不足的孩子

蹲在吱吱呀呀的木板上

用眼楮,傾听大地的喘息

古老地球的遙遠記憶

天黑了,木窗子外

飄著淅淅瀝瀝的雨

黃昏的小風,把我

帶到亞馬遜河流域

……

讀名著的瘋勁漸漸平緩,我又開始了讀現代詩以及各種流派的現代主義小說和哲學。我從大學一年級開始發表詩。寫詩熱潮一發而不可收。我在大學里出了兩本油印小詩,在同學老師中傳閱。班里的同學認為我「才情過人,只是有點怪」。學校的老師也勸我多多參加集體活動。那時候,我的生命處于分裂狀態。在公共場合靦腆沉默,回到自己的世界里才把積郁心中的無盡情懷傾灑詩中。我頗為「入戲」,我感動著自己,也感動著別人。我活在自己制造的氛圍中,也在精神世界尋求詩中的情人。當我空空落落徒然而歸時,便再一次把貧瘠與孤獨拋至詩中,詩成了我平衡自己的手段。20歲至22歲,正是詩人的年齡,我在《詩刊》、《人民文學》、《北京文學》等刊物發表數十首詩,並在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的《青年詩選》里佔了一席。

像大海里一朵美麗的浪花,詩人的我僅僅眨了幾下眼楮就睡醒了,那朵漂亮的浪花很快便找到一個新的藝術形式展現。我從大學三年級(23歲)開始寫小說,處女作《嘿,別那麼喪氣》發表在《青年文學》上,這給了我很大的鼓舞。我找到了一個比詩更能表現與施展自己的形式,極為興奮。當時的文壇正是百花齊放最為活躍的時期,正是「一人一流派,各領風騷三五天」的熱鬧景象。我很快與活躍在文壇的幾位青年作家們交往起來,可是不久我便感到與他們交往是件累人的事,他們沒有生活里那些普通然而活生生的朋友那麼來得自然。于是,我重新回歸于自己的恬靜、孤單而充實的藝術世界。我最初的文學創作還曾得到老一輩作家們的關懷和幫助,我對他們懷著敬意。這一時期,我在《人民文學》、《收獲》、《當代》、《作家》、《北京文學》等全國多種大型刊物發表小說,並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了我的第一本小說集《紙片兒》,有的篇目還被介紹翻譯到國外。

第一篇評論我小說的文章刊登在《作家》雜志上,題目是《論一種現代的創作情緒——從陳染的小說談開去》,令我震驚的是這位當時沒見過面的中國文壇上實力雄厚熱情敏銳的著名評論家能那麼準確、敏感、深入地把握我那堆文字。我為這種理解與真摯深深感動。我將永遠懷著無比的崇敬,感激他的支持、熱情和友誼。

整個大學時代我都是在讀書、寫作的狂熱中,同時又抵抗著書本里那些沒用的東西。當有的老師講到生動精到之處,我便興奮得如坐針氈,崇敬備至;當有的老師把一些表面上道貌岸然實際上自欺欺人的破東西強加給我時,我便無聲地把它們扔回去,甚至逃課,拒絕學習。我的成績便跟著我忽高忽低地動蕩。這種個性對于我成為一個老師眼里的好學生起了很大的妨礙。好在,我並不那麼看重好學生。大學畢業後,有幾所大學和雜志都表示歡迎我去工作。可遺憾的是我不喜歡這些定時定點規規矩矩的束縛人的工作,我喜歡自己支配自己,也不在乎「名聲」。母親自然是從我的前途著想,對于我的不按常規的思想和行為很發愁。像所有的人一樣,除了擁有豐富充實的精神生活外,我也需要起碼的物質保障。我不能沒有職業,當個流浪小說家是養不了自己的。由于我在文學上的初步成績和老師們的幫助,我被留在大學里教授文學寫作,職業于我而言是一種生存的手段。學校里的一些沿襲傳統的迂腐陳舊的觀念令我壓抑,我無法抗拒又不願趨附。于是,便戴上面具,既滿足了別人,又保持了自己。盡管我天性怯懦,但性格里針針刺刺卻很多。朋友們有時叫我「小驢」,溫順起來柔情無比,但若尥起蹶子來也夠人受的。我拒絕接受一切強加給我的我不贊同的告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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