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記憶比筆墨更深遠
打開筆記,覺得其實沒有什麼非得記錄下來。♀尋找網站,請百度搜索+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如同一滴滴脆弱的水珠,不小心掉在地上就破碎消逝了。甚至,連一聲真實的叫喊,都可以把它們震碎。
日子依舊涓涓流淌而過,生活依舊起起浮浮發生著,人物關系也依舊在身前身後纏連不清,卻已沒有了早年動輒產生的那一種「原來如此」的驚嘆,消失了那時候波瀾不已的內心驚詫。似乎什麼都變得可以理解,什麼都變得自有它的道理。眼前一閃而過的密集的事物影像,經腦子里的那個過濾器的篩選之後,幾乎全部變成了不值一提的渣滓。
所有的探討,似乎只是兜圈子,仿佛隨風環繞的塵埃,散亂難辨。
生活就是如此,而思考是靠不住的。
手指閑散地垂落到膝上——還是喝點酒吧。
人大約到了這個境地,便懂得了,大通透者必是少發「高見」之人。
但是,倘若你是一個作家,你必須不停地寫作的話,那就有點像一個已經絕育但又必須不停地生子的人。
不說也罷。
年齡越大,我的話將越少。
文字終歸也會像歲月一樣消失,記憶比筆墨更深遠。
1、我們的動物兄弟
有一些細節常常使我過目不忘,且難以釋懷。一個如我這般懂得現實的無奈與殘酷的成年人,抓住這類細節不撒手,似乎有矯情之嫌。但是,它確確實實是一種隱痛和矛盾。
讓我們體會一下下面這個片段︰
……
然後,刀子插進去了。僕人稍稍推了兩下,讓刀子穿透皮膚,長長的刀刃似乎在插進去時熔化了,只剩下刀把斜插在它肥肥的脖子上。起初,這頭公豬毫無察覺,它躺了幾秒鐘,思考了一會兒。噢!它突然明白過來了,有人要殺它,于是震耳欲聾地叫起來,直到再也叫不出來。(哈姆生《大地的果實》)
記得讀到這段文字的時候,我心里非常難受,眼楮里盈滿淚水。我放下書什麼也看不下去了。♀然後,把我家的愛犬三三摟在懷里,它長長的無言地凝視著我,與我心領神會,我自說自話一般沖著它表了一通決心、抒了一通情。三三在我心中已然成為了全天下所有無辜無助的讓我心痛的動物的替代。再然後,我在心里很不現實地默想,豬肉以後不要再吃了。
第二天正好有個朋友聚會。一坐上餐桌,我就抑制不住地向在坐的幾位朋友復述關于殺豬的這一段文字,並很動情地訴說豬是如何如何的善良、聰明與無辜,說我們人類沒有任何理由在萬物面前強權與優越!我的筷子也本能地繞開桌上的豬肉。大家也感嘆著,嘆嘆氣說,這個世界弱肉強食、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沒有辦法,想得太多我們自己就沒法活了。我自然也是懂得這個現實世界的游戲規則的。這樣的話說多了未免顯得矯情,于是,就繞開這個話題跟著大家雲山霧罩說別的去了。
待聚餐結束的時候,我已經把豬的事情給忘了,不知不覺中是否吃了幾塊豬肉也已不記得。直到離座時,我忽然又想起豬的命運,心里一陣深深的無奈和自責!
海斯密斯在小說《水龜》中也有一個細節︰一個年輕的母親把一只活龜帶回家,她想用它為八歲的兒子做一道菜。倘若把這道菜做得味道鮮美,就必須把龜活煮……這位母親當著兒子的面,把活龜扔進沸水之中,並且蓋上了鍋蓋。那只瀕死的龜拼命爬上鍋沿,抓住鍋邊,並用頭頂起鍋蓋,向外邊乞求地看著,這個男孩看到了垂死的龜對人類絕望而無助的凝視……
這只龜絕望乞求的凝視,強烈刺痛了男孩兒,在他媽媽用鍋蓋把龜推回沸水之前的片刻,這一瞬間構成了男孩兒終生的創傷性記憶……
我不想在此轉述接下來發生在男孩兒與母親之間的慘劇。我只想在男孩兒瞥見那只絕望乞求的水龜的眼神這里停住——那只龜無助的眼神為什麼只對八歲的男孩兒構成內心的刺痛?而作為他母親的成年人卻無視那只龜抓住鍋邊、探出頭、用眼神向我們人類發出的最後的哀號?難道我們這些老于世故的成年人就應該喪失對于那種「眼神」的敏感嗎?難道我們成年人就應該對其他生命麻木得如此無動于衷嗎?
同時,假若男孩兒的母親忽發悲憐惻隱之心,那麼接下來這鍋沸水以及沸水之中尚在奄奄一息的龜,將是如何處置?這殘局將是如何收場?
那恐怕就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另一個細節發生在高爾泰的《尋找家園》中。
大約半個世紀前的大饑荒年代,有一次他和同伴們在深山野林里覓食狩獵,經過千辛萬苦他們終于打中了一只羊。他走上前,看到︰
「它昂著稚氣的頭,雪白的大耳朵一動不動,瞪著驚奇、明亮而天真的大眼楮望著我,如同一個健康的嬰兒。我也看著它,覺得它的眼楮里,閃抖著一種我能理解的光,剎那間似曾相識。慢慢地,它昂著的頭往旁邊傾斜過去,突然砰的一聲倒在地上了。它動了動,像是要起來,但又放棄了這個想法。肚皮一起一伏,鼻孔一張一翕。嚴寒中噴出團團白氣,把沙土和草葉紛紛吹了起來,落在鼻孔附近的地上和它的臉上。我坐下來。不料這個動作竟把它嚇的迅速地昂起頭,猛烈地扭動著身軀……」
高爾泰內心痛苦地看著它。
可是,接下來怎麼辦呢?
同樣一個惱人的問題擺在我們面前。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們人類在對我們的動物兄弟們肆意殺戮、換得盤中餐之時,我們除了隱痛、自責之外,我們還能怎麼辦?
尼采曾在街上失控地抱著一匹馬的頭痛哭,他親吻著馬頭哭道︰我苦難的兄弟!尼采被送進了瘋人院,而所有無視馬的眼神、馬的命運甚至虐待馬的人們,都被作為正常人留下來享受著現實。我萬分地理解尼采的這一種痛苦。
我忘記了是哪一位歐洲的哲學家,他曾每天到博物館看望一只聰明的黑猩猩,他簡直被關在鐵籠子里的這只黑猩猩吸引住了。有一天,他在籠子外邊久久凝視著它,黑猩猩也同樣用大大的無辜的眼楮望著他。快到關門的時候了,哲學家仿佛自言自語般地低聲說︰親愛的,你真迷人!你眼中所散發的孤獨是那樣的深沉,讓我們自慚形穢……再會,親愛的,我再來看你!
我想,哲學家和黑猩猩一定從相互深切的凝視中讀懂了對方,他們探討的話題一定是︰生命的孤獨與萬物的平等。
草會口渴、魚會疼痛、羊會流淚、狗會想念……我們人類既然比它們「高級」,那麼我們將如何表現我們作為高級動物的「高級」和「文明」?我們的成熟一定意味著對生態界弱小者的麻木和漠視嗎?對于現實世界的認知一定要以把我們自身變得殘酷為代價嗎?倘若它們來到這個世間的使命,就是為了不平等地變成人類的月復中餐,那麼我們能否懷著悲憐、懷著對弱者的同情,讓它們活得有點尊嚴、死得覺著幸福呢?
這是一個月兌離現實的問題,但是,這個不現實的問題要成為一個問題。
2、城市的棄兒
不知不覺又是夏天了。仿佛是柔和晴朗的細風忽然之間把全身的血脈吹拂開來。我是在傍晚的斜陽之下,一低頭,猛然間發見胳臂上眾多的藍色的血管,如同一條條歡暢的小河,清晰地凸起,蜿蜒在皮膚上。
夏天的傍晚總是令我愜意,在屋里關閉了一整天的我,每每這個時辰會悠閑地走到布滿綠蔭的街道上。我一會兒望望涌動的車流,一會兒又望望歸家心切的人們在貨攤上的討價還價。我的腳步在夕陽照耀下瞬息萬變的光影中漫無目的地移動。
一只貓忽然擋住了我的去路。這是一只骨瘦如柴的流浪貓,它揚起髒髒的小臉用力沖我叫。我站住,環顧四周,發現這里有個小自行車鋪,過來往去的人們司空見慣地從它身旁走過,沒人駐足。而這只貓似乎從眾多的人流里單單抓住了我,沖我乞求地叫個不停。
我覺得它一定是渴了,在要水喝。于是,我在路邊的冷飲店給它買了一瓶礦泉水,又頗費周折地尋來一只盒子當容器,給它倒了一盒水。貓咪俯身輕描淡寫地喝了幾口水,又抬起頭沖著我叫。我又想它可能是餓了,就飛快跑到馬路對面一個小食品店買來肉腸,用手掰碎放在盒子里,它埋頭吃著,吃得如同一只小推土機,風卷殘雲。我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它,直到它吃飽了,才站起身。然後,我對它說了幾句告別的話,轉身欲離開。可是,它立刻跟上來,依然沖著我叫。
一個溜狗的婦女牽著她家的愛犬繞著貓咪走開了,那只狗狗皮毛光潔閃亮,神態倨傲,胖胖的腰身幸福地扭動。
我再一次俯,心疼地看著這只又髒又瘦干柴一般的貓咪。我知道,它對我最後的乞求是︰要我帶它回家!
可是,……
我狠了狠心,轉身走開了。它跟了我幾步,堅持著表達它的願望,我只得加快腳步。終于,貓咪失望地看著我的背影,慢慢停止了叫聲。直到另一個路人在它身邊停下腳步,貓咪又揚起它髒髒的小臉開始了新一輪乞求的叫聲。
我走出去很遠,回過頭來看它,心里有說不出的滋味……對不起,貓咪!非常對不起!我無法帶你回家!
天色慢慢黯淡下來,遠處的樓群已有零星的燈光爬上人家的窗戶,更遠處的天空居然浮現了多日不見的雲朵。晚風依舊和煦舒朗,小路兩旁濃郁的綠葉依舊搖蕩出平靜的刷刷聲。可是,這聲音在我听來仿佛一聲聲嘆息和啜泣,我出門時的好心情已經蕩然無存,完全湮沒在一種莫名的沉重當中。我情緒失落、憂心忡忡地走回家。
第二天黃昏時候,我又鬼使神差來到自行車鋪一帶。
我先是遠遠地看見車鋪外邊的幾輛自行車車縫間的水泥地上丟著一塊髒抹布,待走到近來,才看清那塊抹布就是昨天的貓咪,它酣酣地睡在不潔淨的洋灰地上,身子蜷成一團,癟癟的小肚皮一起一伏的。它身邊不遠處,有幾根干干的帶魚刺在地上丟著。
我心里又是欣慰,又是發堵。想起我家那備受寵愛的愛犬三三,經常吃得小肚子溜圓,舒展地睡在干淨柔軟的席子上,甚至我不得不經常給它乳黴生吃,幫助它消化,這時我忽然發現︰
這個世界別說是人,就是動物也無法公平啊!
我沒有叫醒貓咪。只是厚著臉皮上前與車鋪的小老板搭訕,也忘記了應該先夸贊他家的自行車,就直奔主題說起這只貓咪。小老板看上去挺善良,熱情地與我搭話。他說,每天都給它剩飯剩菜吃,不然早就餓死了。說這只貓已經在這一帶很長時間了。我誠懇地謝了他,並請他每天一定給貓咪一些水喝,我說我會經常送一些貓糧過來。我們互相說了謝謝之後,我便趕快逃開了。
街上依舊車水馬龍、人流如梭。貓咪就在路旁鼎沸的噪聲中沉沉酣睡,熱風吹拂著它身上干枯的灰毛毛,如同一塊舞動的髒抹布,又仿佛是一撮灰土,瞬息之間就會隨風飄散,無影無蹤,被這個城市遺忘得一干二淨。
我不想等它醒來,讓它再一次看著我無能地丟下它落荒而逃。
流浪貓已經成為眾多城市的景觀。負責環保的人們,你們在忙碌大事情的間隙,可曾听到那從城市的地角夾縫間升起的一縷縷微弱然而淒涼的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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