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掠奪了我們的臉 第二十七章

作者 ︰ 陳染

她經常還會把自己湮沒在購物中心的琳瑯滿目的物品中,那些商品 亮而奪目的艷麗光澤,與她身上色彩黯淡卻質地良好的服飾,形成鮮明的反差。♀友情提示這本書第一更新網站,百度請搜索+她的目光躲在深色的墨鏡後邊貪婪地呼吸著、汲吮著每一樣物品。她對生活的熱愛和激情似乎完全是在這里,因為這里的人群並不是人群,他們陌生、遙遠得根本無法進入她的眼中。這里除了她自己根本沒有別人。她喜歡這里就是因為這里沒有別人。她喜歡那種擁有特異想法的物品,她與它之間似乎存在某種天然的暗語,無論它被放置在貨架上多麼隱藏的角落,她也能被它的無聲的語言喚到它的身邊,將它捕捉出來。她的縴細的手指觸踫它的時候,似乎是在撫模一種尖銳的或者溫和的思想,她們的低語和交談只是在綿涼而敏感的指尖發生,她的指尖上血管突突躥跳,發出一聲聲細微的旁人听不到的驚嘆,一種獨特的語言。有時候,她並不買什麼,只是走進商店,佇足在某一樣物品前,輕聲地「交談」一會兒,就離開,似乎完成了什麼心願。

有的時候,她的身邊會伴隨一個年長的女人,那是她的母親。她們經常不說什麼話,只是輕輕地、若有若無地挽著手臂,默默走著,同「路」而異夢,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心緒里。有時候,她們也斷斷續續說點什麼,比如說起三十多年前的一件往事︰母親懷著她的時候,曾經吃過一餐兔肉,吃了之後就開始擔心會生出一個長著兔嘴的孩子。這種擔心一直持續到她出生才解除。她們一邊走路,一邊不緊不慢地交談一些老而舊的瑣事,或者交換對某一位她們共同的熟人的看法。她們默契地走在一起,思緒忽而聚合忽而分散,既交融又**,似乎不存在牽強、約束的感覺……

今年的冬季格外暖和,這樣輕柔的冬天已經久年不遇了,令她有點不知如何是好,受寵若驚,以至于傍晚走在街上的時候,對著這樣明媚的天氣竟然感動得有些擔起心來——會不會是一個假相?在寧和的天氣後邊隱藏著什麼不祥?

她多少是個有點潔癖的人,冬天風沙里的城市總是令她生畏,從外邊回到家里她常常要把衣服上的塵埃上上下下清掃一遍,然後再把自己身體在外邊的地方一一清洗干淨,方可坐到沙發里去。♀

14、陽光是一味藥

人說,胃,是五髒六腑之首。

又說,胃,是人的第二大腦。

多年前,我的這個「之首」或曰「第二大腦」被醫院的權威人士蓋上了大紅章︰萎縮性胃炎。之後,我的所謂人生觀以及個人愛好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以前以為重要的事物,忽然覺得沒那麼重要了;以前想不通的世間種種,忽然就想通了;以前為之蹙眉而沉重或痛心而疾首的諸多事端,變成了「罷了罷了」的一笑了之。

我對于中草藥的熱愛和興趣,就是在這個時候掀起了一個「小波瀾」。

最初,我出于文化上的一些舊有習慣,總是忙于歸納、整合——今天是日出時分胃疼,可是明天又變成日落時候胃疼,于是,用排除法總結出胃疼與日出日落的時間問題沒有關系。我還以身試「食」,總結出哪些食物適于吃而哪些食物不適于吃。並且遵照「少吃多餐」的醫囑,給自己制定了一日四餐的食譜和定量。接下來,是嚴格地按照醫生的規定,給自己列了一份西藥藥譜,以間隔開眾多的其他藥片的時間。這樣堅持了一段時間,西藥片也吃了一抽屜,依然是好好壞壞,時時發作,頗為打擊我的生活熱情。

于是,我想起了「治本」的中醫。

中醫倒是看過的,母親曾陪我跑過幾家中醫醫院,掛的是專家號,並且還和醫生探討了我的情況。但是,醫生要看的病人太多,病人一個接一個進來又出去,那情景像在食堂里打飯似的——公共的飯菜既不會讓每一個人都吃得合乎口味,但也決不會讓人餓著——醫生速戰速決,匆匆忙忙就把我打發了,那草藥自然是見效很慢,或者干脆沒見什麼效。我便放棄了。

我多少是知道一點中醫的。懶得冷冬里再跑遠路去醫院,更擔心踫上一個母親所說的「二把刀」開的藥不對路。于是,我下了下決心,決定以身試「藥」,自己給自己開藥方。

活著都不怕,還怕死嗎!死都不怕,還怕什麼。

參考著中醫書籍,我調動出自己僅有的不多的關于中草藥的膚淺認識,經過一番精心研究,試著開了一服中草藥方子。

徑自到藥房抓了三服。一邊看著藥房的人拉開一個一個神秘的小抽屜,一邊在心里默默核對著小抽屜上的草藥名,不放心地看著藥劑師抓的藥是否準確。藥劑師抓了草藥並分成三份攤開,我隔著長長的櫃台,聞到一股幽幽的草藥香撲鼻而來。然後,再看她分別包好,提回家來。

懷著虔誠,用沙鍋煎煮。濾出。那藥汁清淡、稀疏,微苦。其時,正是上午,我端坐在大沙發里很鄭重地喝那杯藥,橙黃色的陽光正好從窗外斜射在杯中,我把藥液在光線里晃了晃,讓它盡量汲取陽光,淡棕的汁液便顯得瑩澈而清爽。當我把一杯草藥喝完之後,便覺得連同陽光也一並喝進月復中。

這樣一來,這服草藥又多了一味︰太陽光。

接下來,是默默地祈望出現奇跡。

果然,喝過一服湯藥之後,胃便不疼了,而且也不再惡心。

我立刻把所有的西藥片全部停掉,不再吃。心中充滿希望。

母親和我一樣歡喜,不停地問,「真的管用?那些胃病專家難道還沒有你行?」

我心中的興奮比寫了一篇還要甚!這麼長久以來令我痛苦不堪又無能為力的一件事,也許就要被我自己攥在手中了!

我說,「專家肯定是比我水平高得多。只是,醫生沒工夫詳細傾听病人的細枝末節,他不可能像病人自己那樣知道自己的病情,自然就難于完全準確地確定是屬于哪一種類型的胃痛,只能籠統地寬泛地開藥,當然就沒有我給自己開的藥到位。一般情況,醫生模模我的脈,總是給我開疏肝解郁、理氣和胃、消導芳香的藥。其實,氣郁化火,有熱則胃脕灼痛、嘈雜惡心,所以還得加上一些清熱燥濕的藥。」

我心里涌動著一股依靠自己的踏實感和成就感。這世界上再也沒有比自己的命運在別人手里攥著更令人憂心忡忡了。

三服湯藥吃過之後,已開始明顯見效。我一邊體會著自己的感覺,一邊捧著醫書琢磨起神奇的中草藥。兼顧自己的其他癥狀,又重新調整了一下藥方。

我給自己開的草藥,比較起醫生開的,惟一自信的一點是,它最適合我的癥狀。所謂的好與不好其實沒有絕然的標準。就如同世界上的衣物與食品,好東西很多,但首先的選擇標準是適不適合自己。

母親說,「你簡直氣死醫生了!」

我誠實地說,「是被逼出來的。」

我自己開湯藥治病的消息不脛而走。

有一天,一個美國的朋友打電話過來,開口即對我說︰「陳大夫你好!」我愣了一下,然後我們笑起來。

1、你看到的是你想要看到的

似乎,我一直習慣于,所有的外部事件都從精神內部開始啟程。

春節期間,我踏上了歐洲之旅。對于我這個出趟門幾乎要把整個家都背在身上的人來說,在外的旅行于我幾乎只是一場「體育運動」,而我精神的旅程是在我回到家之後,重逢了我熟悉的書房桌椅,重逢了我習慣的龍井綠茶,甚至是穿上了干淨柔軟的棉制家居衣服之後,我的精神旅程仿佛才剛剛開始。

昨天讀到薩特的一段話,深有感觸。他說︰「我尊重一個左派的老人通過他的舉止行為教導我的所有右派的生活準則。真實和虛構是一回事,為了感受熱情,必須假裝熱情。人們教導我,我們在世上是為了互相演戲……我扮演了一個「不真實的主角」。

很多時候,人們活在自己的想象中。

譬如我去過的盧森堡。比較繁華如夢、人流如梭的巴黎,我格外偏愛盧森堡這個優雅、無人、安閑、富足的小城,那是一個可以讀書思考、可以深愛一個人的地方。走在濕潤靜謐的石子小道上,路兩邊是含蓄典雅而不流光暴富的時裝商品櫥窗以及襲人的鮮花,還有傍晚時分教堂傳來的深邃低沉的鐘聲彌散整個小城,走在這樣的聲音和視覺中,人是可以與內心與靈魂相遇的,我心里一路感到惆悵……比較而言,我們身邊有些地方,富麗堂皇、流光溢彩、嘈雜喧嘩,最重要的是普遍的人文環境,真像一個「暴發戶」!我深深懷念盧森堡,期待再次與之相遇!

可是,在前幾天我的家庭聚會上,我的哥嫂說,他們所看到的盧森堡全然不是我描述的樣子,簡直就像北京的一片郊區。後來,我們詢問了彼此到過的位置,發現我們到過的地方可能完全是岔路。事後我想到,也許不僅僅是岔路的緣故,還有另外一個問題——那就是︰我所看到的盧森堡是我想要看到的盧森堡,是我腦子里幻想的盧森堡。

那個在盧森堡小街上的傍晚,我們幾個同行的人彼此間距很大,我在現實中走著,腦子里卻完全是「走神」的游離恍惚狀態。那樣溫馨舒雅的景致、那樣虔誠低語般的教堂的鐘聲,我的腦子里紛亂地冥想︰這就是我想要生活的小城,人們有信仰所以有所束縛,有一個德、行、言的底線,那將是最基本的安全感。我不需要龐大的社會、眾多的熟人、鼎沸的名聲以及萬貫家產,在這里只需擁有一個親密的人,我們溫暖地交談、生活和守候,足以!

這時的盧森堡已經成為我的夢想,它與是否屬實無關,與是否真實無涉!它僅僅是由欠缺所構成的一份聯翩的遐想。

我所看到的是我向往看到的!

我還想說,在這里,我成為「風景」的一部分,你看到的我,是你想要看到的我。所以薩特說,我扮演了一個「不真實的主角」。

我們每一個人所互相看到的,也許都只是我們想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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