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掠奪了我們的臉 第三十六章

作者 ︰ 陳染

7、一些不連貫的思考

(1).寫作是最好的交談

對于我個人來說,寫作是最好的交談。言情穿越書更新首發,你只來+我對于人的內在的豐富性和復雜性有著特殊的興趣,這使我總是有許多想法和感受。但我又不善于口頭的表達。當語句從嘴唇里流溢出來時,它常常是游離了原來的本意,可能根本就違背了初衷,起碼它無法涵蓋我內心里復雜而敏感的意圖的全部。交談對于我,很難貼近事物本身的那個微妙的分寸。甚至有時候,外邊的那些「言詞」如同月光一樣,是一種偽飾的光芒,毫無意義。在這種時候,信奉交談是一種慰藉,無異于信奉畫一個面包可以充饑。

但是,寫作這一種交談,我覺得它的豐富性、多面性是埋藏在文字的深處的,只有當我把它付諸文字,也就是說當我寫作的時候,我才真正感覺良好。好像是獨自「玩」著一種極為高級的智力「游戲」,我願意為這個「游戲」放棄其他的游戲,我獨樂其中。

如果說,我的寫作這種交談是一段清唱,那麼它就是眾口一辭、同聲齊唱中的一曲細語般的不強加于人的復調式或多調式的一人承擔的獨唱;如果說,它是一幅不安靜的隨時準備張嘴說話的繪畫,那麼別人的閱讀就是一只栗色或黑色、認同或否定的畫框,使之完整;如果說,它是一種「疾病」,比如是一種難以診斷的復雜的「傳染病」(當然,最好是一種對人體有益的「傳染病」),那麼沒有哪一種「傳染病」會比它傳播得更快,蔓延得更廣。

我的寫作這種交談方式,的確是一種精神運動,一種血液運動,一種心跳運動,它使我的生命力不停地運轉,得以更好地生活下去。♀

(2).美女作家以及作家的性別

美女作家這個概念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後期出現的,而我是八十年代出道的作家,從輩分上講應該是「老」前輩了,所以我不在這個群落中。我的寫作和她們的寫作姿態也不盡相同,美女作家大多從事的是時尚類寫作,而我對時尚一直是心懷警惕的,時尚中有優秀的東西,也有糟粕的東西,良莠不齊。真正文學界的作家、批評家們以及負責任的媒體記者,沒有人把我納入美女作家的行列。一些不大清楚文學發展脈絡的媒體有時候為了炒作新聞,將稍有姿色或者外觀美好的女性作家統統推入「美女作家」的行列,對讀者造成了一些誤導。這是概念的混淆。

最關鍵的是,我一直覺得,一個女作家是否漂亮,與她的寫作無關!我們不能簡單化地以為,一個外觀好看的女作家,她的作品就一定膚淺;或者一個外觀平常甚至不好看的女作家,她的作品就一定深刻。這種淺薄的觀念未免愚蠢。

在我的概念中,只有好作家和不好的作家之分,而這,不是性別決定的。

我覺得一個女性作家,她不僅應擁有可感、可觸的感性方式,同時她也應具備理性的、邏輯的、貼近事物本質的思想能力。也就是說,她不僅用她的身體、她的心來寫作,她同時也用她的腦子來寫作。伍爾夫曾在《一間自己的屋子》里提到「偉大的腦子是半雌半雄的」,我覺得有一定道理。一個女性作家,只有把男性和女性的優秀品質融合起來,才能毫無隔膜地把感情和思想傳達得爐火純青的完整。♀這並不意味著縮減或隱藏我們作為女性的特質,恰恰相反,我以為這是更加擴展和光大了我們作為女性的榮光。

一般情況下,倘若有人稱我是作家,或者稱我是女作家,我並不以為有什麼本質上的不同,我也並不覺得稱我為女作家就意味著一種貶損或降低,這只是一種性別標志而已。我為自己的女性性別感到榮耀!

當然,有人提出,為什麼很少有人稱一位男性作家為「男作家某某」。這是一個問題,一個顯得蹊蹺、顯得不公平的問題。現代西方社會很看重這一點,比如使用他們的電腦系統,如果你輸入一個「女作家」或者「女演員」,它立刻會跳出來一個框,提醒你是否有性別歧視。在我們的社會文化中,這的確是一個有待探討和深思的大問題。雖然,就我們目前一般的情形來說,作家稱謂前邊的女性性別提示大多是善意的,但對于這個源遠流長的慣例本身,追究到它深層的意味,的確是需要探討的深刻的文化政治。

(3).關于「個人化」

我看到一些批判「個人化」的文章,無非是「個人**的大匯展」,「專注于‘小我’的生存品味」,「忽視作為主流的‘大我’」,「膚淺而無聊的境界」等等。棒子掄得很圓。使我驚詫的是,掄棒者中竟有急火火的十分年輕的人和並不太老的人。

想一想,可能有如下幾個問題︰

a.小說的個人化不等同于寫我自己。

批判者憑主觀臆斷把小說里的「我」當成了現實生活中的作家本人,于是說「這是**的大匯展」。批判者並不認識現實生活的作家本人,怎麼認定這是他(她)的**呢?把小說里編造或想象出來的情節當成真實,顯然是一個錯誤。以《私人生活》為例,小說中所涉及的人物,比如t老師、禾寡婦、男友尹楠,都是我本人真實生活中從未存在過的人物。再比如小說中的「我母親」,一開始就去世了,而在我的現實生活中,我母親的身體十分健康,比我的身體還要好。既然小說是藝術的創作,是對經驗的想象的產物,那麼與作家的個人**有什麼關系呢?我想,我的**是屬于我本人的,它是永遠不會公之于眾的。

b.個人化不等于「小」,群體化不等于「大」。

小說中的「我」即是一個個人,一個存在。沒有個人,妄談「人民」。沒有個人,所有的高調都是空的。而所謂代表著「群體」的「大我」的臉譜,或者過度強調普遍意義的所謂「典型性」,這個陳舊的格式其實除了千人一面、雷同復制之外,什麼也沒有。張仲鍔先生曾經專文談論過小說的「小」,提到小說忌「大」,譬如大而無當,一寫長篇就要反映一個所謂的全時代,造成主題雷同的匠氣,小說就是要往「小」里「說」。我以為,若是非要往「大」里「提升」,那麼對個體生命的探尋(即個人化寫作),不正是挖掘人類意義的過程嗎!另一位的前輩作家也曾在《誰是「人民群眾」》一文中呼吁︰嗚呼人民群眾,多少好事假汝之名以行!

c.缺乏個人化的文化是「貧窮的文化」。

我們都知道,擁擠的居住環境、不得已的群居狀態、沒有個人的精神空間、忽略個人的存在等等,是物質貧窮的結果。而沒有個人色彩的文化、缺乏獨特的個體思想的藝術,則是「貧困文化」的特征。動輒以「國家」、「人民」的幌子強行抑制個人的聲音(此處僅指藝術範疇),武斷地以「主流群體」的名義覆蓋個人的意識(此處僅指學術範疇),應該說是精神的文明仍處于蒙昧不開的社會階段的行為。現代世界幾乎所有的哲學家,從康德、維特根斯坦到克爾凱格爾,無一例外地大談個人的重要性,個人是人類的基本單位,精神的個人化的程度從某一側面可以看做一個社會文明的標志。英國的人類學家利奇(edmundleach)在二百年前的《社會人類學》里就已經談到「個人主義是現代社會以及現代藝術的中心思想。」這個個人,決不是「老子天下第一」,而是文明社會的豐富、多元、平等和百花齊放。

d.小說藝術從某一側面始于個人化。

在歷史之初,所有的藝術形式的存在都是以社會功能為目的,比如音樂的節奏在勞動時可以協調人們肌肉的力量,增加勞動的效率。雕塑或繪畫的藝人也只是匠人,由命令者出意圖,匠人出賣藝技。藝術史家稱之為「復制」。工業革命以前的大多社會,雖然存在著不少藝術活動,但藝術史家們似乎從來不說它們是藝術。在這一點上,小說和其他的藝術是一樣的。所有的藝術包括小說的創作都是由個人化的進入而成其為始,它是以是否融入了個人化的獨特性來區分「復制」與「藝術」的概念。《牛津英文辭典》曾收錄了1809年時藝術史家們論述︰現代創作已經變成個人的現身說法,設法說明塑造自己個性的各種影響以及影響最深的人際關系,透露自己行事的各種動機,試圖把自己的生命做為一個連貫的敘述,並且借著這個過程發現生命的意義。

中國的古文化源遠而流長,曾輝煌于世界之林。而當世界文明發展到了今天,我們今人的藝術觀念卻仍然停留在這個早已不成其為「問題」的問題上討論來去,真是令人啼笑皆非。這個問題的存在令人羞愧。

悲哀的是,我們這個陳舊的藝術觀念仍將存在下去,也許十年、三十年,也許更久。也許需要幾代人來完成。這就是我們這代人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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