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問她,為什麼要哭?
女乃女乃說,因為傷心。尋找網站,請百度搜索+
我說,為什麼那一只眼楮不傷心?
女乃女乃說,因為它已經不會傷心了。
我說,為什麼那一只眼楮不傷心?
女乃女乃說,因為它已經死了,被她的男人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就給打死了。所以,她才離開了他,才來我家里干活,受爸爸的氣。
我說,等我長大了就去找你的男人,我要他賠你的那一只眼楮。
女乃女乃說,傻拗拗,長大了要嫁個好男人,就不會受苦。
我說,等我長大了,我要讓他受苦,比如t老師那樣的男人。
關于女乃女乃要我將來嫁個好男人這件事,我記得特別清楚。
那時候,我有一個吃飯時總把筷子掉到地上的毛病(這個毛病一直延續到現在也沒能根除),一頓飯吃下來,總要換兩雙或三雙筷子,因為我的興趣完全沒在食物上。我總是一邊吃著,一邊東望望西瞧瞧,吃一會兒就把筷子放在碗上,手里拿起身邊的一本什麼書或者什麼好玩的東西,看上一會兒,再接著吃飯。吃一會兒,又停下來,把筷子放在碗上,手里又拿起什麼。屢次三番,心不在焉,碗上懸放的筷子不免被踫到地上。每每總是女乃女乃再給我拿來一雙干淨的。女乃女乃便叨叨我說,「攥筷子攥得近,將來嫁得就近;攥筷子攥得遠,將來嫁得就遠。你呢,干脆把筷子弄到地上去,這麼漫不經心怎麼行!」
我不知道女乃女乃的這些老理有什麼科學根據,就裝做沒听見,繼續把筷子掉到地上。但是,我的確不是存心的。
女乃女乃對我的家庭的價值,是我長大之後才領悟到的。她默默無聲地為著這個家庭的「荒地」,除草、灌水,她堅持著用汗水使這片荒涼的廢棄之地變成田莊,她在這里永遠旋轉著她的圍裙,日復一日地、不知疲倦地重復著日常瑣碎的勞作。她不停地為這個家獻上筵席,慷慨地喂養著它,試圖使這個家庭的生命之光,能夠在她的勞作之下存活下去。她在這里丟失了她自己,她可以讀出這個家里的所有無聲的暗語和符號,她為它奉獻了全部的精力。
但是,她終于沒能使它蘇醒過來。
她最終的離開,使這個家庭像一個活人漸漸停止呼吸一樣,慢慢停止、消逝……
父親的叫聲像一聲響雷滾過來,我本能地閉了一下眼,很怕那聲音擊中我的眼楮,成為女乃女乃那樣的一只眼楮的人。♀
我遲疑著腳步,扯扯母親的衣袖,怯怯地小聲說,「媽媽?」
「女乃女乃在等著和你告別呢。」母親繼續摟著我往家里走。
我磨磨蹭蹭,「為什麼?我不想讓女乃女乃走。」
「拗拗,听話!」
我說,「爸爸為什麼要她走?」
母親不說話。
我在心里默默分析著爸爸讓女乃女乃離開我家的原因。這使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
在我嘗試喂養麻雀之前,我曾在家里養過一只小狗,因為它的嘴很大,雙眼皮的眼楮格外溫柔嫵媚,一身乳白色的皮毛干淨而高貴。我和媽媽就給它取名為索菲亞羅蘭。索非亞羅蘭從小就非常聰明幽默,表現出堅定不移的立場和果斷的判斷能力。但是,它的參與意識過強,凡事都要表態,這決定了它的命運的不祥。
往往在星期天早晨,我起床後就找不到自己的鞋子了。因為在前一天晚上,我和母親商量第二天去公園游玩的時候,沒有考慮到索菲亞羅蘭。所以第二天清早,它就會把我的鞋子藏起來,然後臥在我的床邊,等待我醒來後發現鞋子的失蹤,以顯示它的重要性和不可忽視。
我記得在70年代,中國的家庭還沒有廣泛地使用電視。那時候,我家里有一台比較高級的俄式無線電收音機,每天清早7點鐘,我父親便氣憤地準時打開收音機听新聞廣播,同時宣布了全家起床的號令。這時候,索菲亞羅蘭就會安靜地坐到收音機前來,一動不動地傾听每一條消息,並毫不掩飾地表示出自己的喜悅或憤怒。它是家里除了我父親之外第二個關心政治的「人」。听完了新聞聯播,往往是一段固定的樂曲,這是索菲亞羅蘭最歡喜的節目,收音機里一唱「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它便興奮地隨著曲調「喔……喔……」地引吭高歌。
有一次,大約是在1975年底或1976年初時候,新聞里播送完「反擊右傾翻案風」,批判「右傾機會主義錯誤路線」的文章,索菲亞羅蘭莫名其妙地不高興了,當即對著收音機里的那一篇社論撒了一泡尿。這種有失文明教養的行為,在它短暫的成長史中從未發生過,它在我家里從小就不隨地大小便。♀所以那一次它的行為,令我們全家無比驚詫。但是,我全家人包括我父親在內,似乎都十分理解它的不高興,我父親還說了一句,「連狗都不愛听。」結果,索菲亞羅蘭沒有受到任何懲罰。
可是,事隔幾個月之後,它故技重演。那是在1976年清明前後,收音機里正在非常嚴肅地播送人民日報社評論員關于「四五反革命事件」的文章,這一次,索菲亞羅蘭不等新聞聯播結束,就又沖著收音機撒了一大泡尿。
索菲亞羅蘭不喜歡我父母鬧別扭,如果他(她)們長時間互不理睬,它就會分別去拽他(她)們的衣袖,往一起拉,晚上睡覺前,它就會把我父母的睡衣叼到一塊去。如果,他(她)們爭吵,它就嗚嗚地哭起來,以此來打斷他(她)們的戰局。
表面上索菲亞羅蘭做著不偏不倚的理解、統戰工作,實際上它心中非常有數,傾向性非常明確,它是我和母親的忠誠的同盟。
父親當然早已察覺這一點,但一直容忍著它,等待時機。我父親與索菲亞羅蘭之間的戰斗,其實早已在暗中默默地醞釀,這種無聲又無形的較量早已心照不宣地存在著。
這種關系有點像中國的官場——戰斗在靜水之下激烈地涌動、展開。我不知道父親為什麼會在家中選擇一只狗做為他使用這一種高級戰斗方式的對手。他對母親、女乃女乃和我,從來都是表里如一,明暗一致,沒有桌子上邊的簡單動作與桌子下邊的高難動作之分。對我們,他的憤怒都寫在臉上。當然,父親無論在地位權力上、在性別的生理優勢上(父親的身材非常之高大強悍),還是在經濟實力上,他無疑都是家中的絕對權威。但是,通過父親對索菲亞羅蘭的藏而不露的含蓄或者收斂的態度,也使長大之後的我反省出來另外一個原因︰父親的粗暴、**與絕對的權勢,正是母親、女乃女乃和幼年的我,自動賦予他的,我們用軟弱與服從恭手給予了他壓制我們的力量,我們越是對他容忍、順服,他對我們就越是粗暴專橫。
在這一點上,一個家庭與一個國家的情形是完全一樣的。
而索菲亞羅蘭不,它貌似服從,那是因為它不會說話,它的不動聲色決不是退讓,它是用一種無聲消極態度,表達了它的積極的參與意識。這種內在的外人不易察覺的抵觸和較量,父親和索菲亞羅蘭心里都十分清楚,只不過時機不到,他們都按兵不動罷了。
另外一個使長大之後的我想到的問題是,他們都是同一性別,父親是一個男性氣質十足的男人,索菲亞羅蘭是一只公狗。我們從政壇、商界、戰場乃至情場,都不難發現這樣一個事實︰凡是他們(或以他們為多數)聚集的地方,都是斗爭的手腕最為高級、尖銳而殘酷的地方。
但是,索菲亞羅蘭與我父親的矛盾,終于還是抑制不住地爆發出來了。
有一次,我父母不知為了什麼爭吵起來,大概涉及到另外一個男人。父親一天到晚憂慮重重,疑神疑鬼,把自己的神經繃得過于緊張。那一次他的火發得特別大,氣勢洶洶,不可一世。我母親也不再示弱,堅持自己的態度,認為我父親的一切猜測都是無事生非,捕風捉影,都是他的想象力不正當地膨脹的結果。我父親氣急敗壞,一揮手就把我母親的眼鏡掀掉了。
這時候,索菲亞羅蘭在經過了較長時間的觀戰和忍耐之後,終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一腔憤怒,沖著我父親的臉孔吼了一聲,一個躥跳飛迎上去,並舉起它的左前爪,送給我父親一個無與倫比的耳光。
我父親先是愣住,這種情形的發生對于他的權威地位來說是始料未及的。然後,他才彎下腰,滿地模著自己的眼鏡。待他戴上破碎的眼鏡直起身來的時候,索菲亞羅蘭不幸的命運就被決定了——它被永遠地驅逐離開我家,成為了一只野狗。
我這時候,想起索菲亞羅蘭,是因為現在輪到女乃女乃也要離開我家了。我想,女乃女乃肯定也是犯了類似于索菲亞羅蘭的錯誤。
我走進家門時,看見女乃女乃正在用她那一只眼楮流著眼淚。她坐在床沿上,灰白的頭發光溜溜地盤著,像羽毛一樣自尊而光潔,那個圓圓的發簪用一個黑色的網罩兜住,綰在腦後。青色的中式棉布襖干淨得無一絲皺痕,衣襟襻斜著流暢下來。她的身邊是一個不大的包裹,用土藍色的棉花包裹皮松松地一系,也放在床沿,很像一張靜物寫生畫。
父親坐在里間書房碩大的藤椅里,寬大的脊背像一座山,他背朝著我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實際上我根本沒打算看他,因為我本能地恐懼他的憤怒,避之惟恐不及。我是從走廊一閃而過時,用余光瞥到他的身影的。
我朝女乃女乃走過去,站到她的面前。她摟著我又哭了一會兒,就說,「拗拗,快換衣服吧,看都淋濕了。」
她起身,從衣櫃里取出一身干淨的衣服,又打算幫我擦掉臉上、身上的雨水,然後換上干衣服。洗臉的時候,我的眼淚終于流了出來,所以我一再拒絕女乃女乃要幫我洗的願望。我磨磨蹭蹭洗了又洗,洗了好長時間,感覺到女乃女乃就在我身前身後忙著,好像是專門等著我回家為我換衣服。
當我終于止住眼淚,洗完了臉,換上干淨衣服後,女乃女乃忙了一陣子的雙手忽然垂了下來,像兩只被大風折而未斷的殘樹枝,撅掉也不是,連接又連不上,只好空空地垂著。
然後,她嘆了一聲,只說了句︰「那,我這就走吧。」
說完,她並沒有動身,依然站在原地不知再做點什麼。
我很怕分手的場面,集體傷感的鏡頭像瘟疫一樣,總使我想立刻月兌身逃避。
忽然,我一個轉身,拿起女乃女乃的包裹就往門外走。
走出家門後隔了一會兒,我才听到母親和女乃女乃在後邊跟了出來。她們一邊走一邊說著什麼,我听不清。實際上,我很怕听到,也不想回頭看她們,因為那樣我的眼淚就會再一次流淌出來,而且我預感,它一旦流出來,就再也難以止住了。而這樣是我所不願意的,這將是多麼地無用、多麼地令我難堪啊!
我努力分散並轉移著自己的注意力,我東看西看,想發現點什麼吸引我的事物。但這一次,我沒能成功,我始終沒有從分離在即這一種悲傷的情調里掙月兌出來。
走到大門口了,我站住,等著母親和女乃女乃過來。隨著她們的腳步聲的走近,我忽然覺得那是一種無法忍受的聲音。我心里有一種發顫的感覺,非常酸。我很不希望自己在最後分手的時候,把這種發酸的情調張揚、膨脹起來,所以我對自己感到生氣。
這時候,我忽然為自己的情緒找到了一個轉折的方向和出口——那就是生氣!對,應該生氣!我很生氣!
女乃女乃已經過來了,她和母親並肩站立在院子門口。
雨後的路面水淋淋的,路邊下水道的排水口處嘩嘩啦啦響著,牆根底下到處是飄落的樹葉和花瓣,花瓣上的水珠閃閃發亮,空氣里彌散著濃郁的花粉氣味。
女乃女乃把鑰匙交給母親,然後就轉身摟住我的肩,想說什麼。
樹木一動不動,仿佛也在安靜地等候她說最後的什麼話。
這時,從我的嗓子里面正在慢慢醞釀、升起抽泣的聲音,那聲音就要抵達我的喉嚨口了。于是,我不等她開口,就像是要急著趕回家辦什麼事似的,匆匆忙忙地並且懷著一股莫名的仇恨,說︰「女乃女乃,等我長大了,掙了錢,我接你回來。我讓他走。我要報仇!」
說完,我就頭也不回地跑了。
「他」,當然是指我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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