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我在一陣劇烈的頭痛和冷顫中清醒過來。♀友情提示這本書第一更新網站,百度請搜索+我一睜開眼楮,就知道自己生病了,肯定是在發燒,我渾身滾燙,汗水已經浸透了我的睡衣,可是我仍然覺得自己冷得像一只冰箱,往外冒著寒氣。
我躺在床上用力喊我母親,我听到自己的喊聲像一堆紛亂如麻的羽毛在空中飛舞,耳朵里嗡嗡鳴響。我叫了幾聲,不知為什麼,家里沒有動靜,也沒有看到母親的影子進入我的房間,便沒有力氣再叫,只好耐心地等待。
我停住呼喊後,才听到屋外院子里傳過來一陣陣騷動,混亂與嘈雜的腳步聲仿佛是從前院滲透過來的,我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在說「死了」、「警察」之類的詞。
這時,我母親邁著慌亂的步子從屋外急匆匆走進我的房間,她一邊進屋一邊說,「拗拗,葛家女人被殺死了,你千萬不要出屋。」
待母親走近我,看見我燒得如同一只通紅的煤球,縮成一團不停地打著冷顫。她叫了一聲,「天!」
父親已經幾天沒有回過家了,他一直在外省忙于各種會議。母親一個人在這一天的清晨,忽然面臨家里、家外一同襲來緊張,不免慌亂起來。
母親讓我張開嘴,沖著窗子的光亮,說,「看看,嗓子都快封住了!」
她一邊嘮叨我這麼大的姑娘了,還像個孩子堆雪人玩,一邊從櫃子里找出一件最厚的棉大衣裹在我的身上。她把我生病的原因全歸罪到我在院子里堆雪人堆得太久了。
我坐在母親的自行車後邊,她帶我去醫院。路過前院時,我看見許多人圍攏在葛家門前,人們的臉上有一股奇怪表情,嘁嘁喳喳聲撒落在雪地上,這氛圍如一層陰影抹去了庭院里冬天的干枯與空曠。警察也來了,他們像一棵棵會移動的綠樹,神情木訥,在布滿白雪的地上無動于衷地走來走去,對圍觀的人群叫嚷著「走開,往後邊站」。從他們不耐煩的神情里,我知道他們痛恨混亂,他們試圖成為惶惶不安的人群的骨架,在亂糟糟的庭院里支撐起一片秩序。
自幼,我的體內始終有一種茫然無序的混亂,似乎身體里的細胞完全在一種可怖的「無政府主義」狀態下存活,所以警察所代表的秩序一直為我的本能所逃避。♀這時候我見到了警察,全身所有的生物系統立刻緊張起來。
我听到有鄰居在竊竊議論,葛家男人逃跑不見了,那女人是被她男人的腰帶勒住喉嚨,窒息而死的。
這些恐怖的耳語鑽到我的腦子里像雷一樣隆隆炸開,我感到天旋地轉,喘不過氣來。恐懼感使我覺得前院那一段往日走起來很短的路,如同黑暗無底的長廊,走不到盡頭。
空氣中仿佛不斷飄過來腐尸的氣味,院子里枯敗的藤蘿禿樹忽然使我記起了昨晚的夢。
我劇烈地顫抖起來。
從醫院打完針、開了藥回來,母親就趕到單位去上班了。走前,她把我托付給禾寡婦,請她關照我。
我躺在床上,看到窗外的光線荒蕪而陰沉,奔跑了一夜的大風此刻疲倦地緩緩喘息著,把門外那棵棗樹的禿枝的影子晃在窗戶紙上。我的燒慢慢退下來,渾身感到輕爽了許多。上午在醫院里折騰了近兩個小時,我已精疲力盡。這會兒躺到自己的床上,望著窗外一大片低沉的冬雲,一會兒反射出太陽的桔黃色,一會兒又潛入雲層變成鉛灰色,我心里想著前院葛家的恐怖事件,不久便睡著了,直到中午禾叫醒我。
禾用手在我的額頭上模了模,又把她的腦門貼在我的額頭上試了試溫度,說,「好多了,還有一點點燒。坐起來,吃點東西,我給你做了雞蛋榨菜絲湯面,還放了胡椒粉和香油,快趁熱吃了,再發發汗就全好了。」
我說,「我不想吃飯。你吃。」
禾說,「拗拗,听話,快坐起來。」
她說著,便撩開我身上的一角被子,彎子往起拉我。我墜著不起來,我說,我惡心,身上疼,不想吃飯。
這一年,我的個子已經長得幾乎同她一般高。而禾由于常年的糖尿病,每天吃的糧食必須控制在二兩半以內,所以她是個縴瘦的沒什麼力氣的女人。我若是懶懶地攤在床上不打算起來,她肯定是拉不動我的。
我說,「你吃吧,我看著你。」
「哎,」她嘆了一下,「你不吃,我也先不吃了。」
她在我的床邊坐了下來,把我的被子重新掖好,說,「看,你簡直像一根蠟燭,才發了一夜的燒,就燒細了一圈。」
她這時又成了一只慵倦的貓,倚著我的被子側著身子看我,淺藍色的眼白湖水般清澈,黑黑的眼珠有點淒惶不安地閃動。她的眼楮嫵媚得像一種病毒,使人產生藥癮,仿佛她的血液里永遠流動著某種隱匿的意願,從她的眼孔投射出來。
我把平伸的小腿收攏膝蓋立起來,大腿傾斜著支在她的脊背後邊,想讓她坐得舒服一些。我的綿軟無力的兩條腿一接觸到她的身體,就如同上了弦,挺有力氣地穩在床上,讓她靠著。
「那我就陪你說說話吧。」禾動了動身子,找了個最舒適又方便說話的角度,用側面靠著我的腿,並把一只胳臂越過我聳起的膝蓋,支在里邊的床上。
我說,「你總是自己給自己打針,一定很疼吧。」
她說,「不疼。你放松肌肉像沒事一樣,就不疼。你越是僵緊著,就越是疼。」
我說,「上午,給我打針的小護士可能正在生誰的氣,而且肯定把我當成那個人了。她像給大象注射似的。」我把褲子往下拉了拉,褪到胯骨底下,針眼周圍硬硬的,已經青了一大片,「你看!」
禾看了一眼,立刻心疼起來,說,「後邊那幾針別去醫院了,我給你打,肯定不疼。」
我說,「你也會注射青霉素嗎?」
「都一樣。」她一邊說,一邊把手指撫壓在我胯部的針眼處,輕輕地揉著。
她的指尖非常涼,蛇一樣極富彈性,柔軟得像沒有骨頭似的。我看到她頎長的頸項彎垂下來,**在毛衣里微微隆起,細瘦的身體向右傾斜俯向我。整個身體的弧線像一首動听的歌那麼流暢。她的臉孔顯得有些蒼白,但是她整個軀體的皮膚都釋放著一股柔情,那柔情隨時準備著奔向我,落在我的身體上,保護我並驅逐一切降臨于我的疼痛和厄運。
這一切使我感到無比愜意,特別是禾的觸模把我的感官引上了某種模糊的歧途。我想起了多年前她要我靠在她的胸口,吸吮她的玉石枕一樣光滑的**那一幕,想起她悲戚的眼淚像滾落的珠子從臉頰流淌下來。然後,不知怎麼回事,伊秋家里屋的行軍床上,那兩個光果的軀體扭在一起的圖像,像電影似的忽然從我腦中一閃而過。
于是,我轉移自己的視線,轉向屋門方向。我看到12月的陽光從窗戶玻璃斜射進來,房間里顯得比上午明亮了許多,浮蕩的塵埃在光線里旋轉。
我故意岔開自己的思路,說,「葛家女人肯定死了嗎?」
禾說,「肯定死了。早晨6點多鐘,前院上早班的人見他家房門四敞大開,就沖里邊叫了兩聲,沒有應聲,就探進門框,發現屋里沒人,床上亂糟糟的,心里覺得奇怪。他站在門外遲疑了一會兒,不敢進去,懷疑是被偷盜了,就又叫來了幾個人。幾個人圍在葛家門前轉來轉去,越想越覺得不對,門應該鎖上才對。大家想,肯定出事了。」
「他家女人沒在屋里嗎?」
「後來,幾個人深一腳淺一腳地進了屋,試探著勘察了一番之後,才發現她被捆綁著臉孔朝下塞在床底下,嘴里堵著枕巾,進屋的人又都被嚇得跑了出來,有人去叫了警察。」
「那她肯定死了嗎?」
「警察一清早就來了,直到將近11點鐘,才把她拉走,肯定是死了。」
「是葛家男人殺的?」
他們家的事可說不定,兩個人唇槍舌劍吵了大半輩子,好端端的兩個人,擠到一個屋檐下,生生擠成了仇人。他家的床,幾乎是他們惟一和睦的舞台。外院的人說,他們倆以前在床上的夫妻生活都是一邊爭吵一邊做。自從他家女人生了病,這幾年他們連惟一和睦的舞台也不存在了,這一場沒有勝利者的戰爭,也該結束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禾嘆了一聲,接著說,「一個家,有時候既是生活的取之不盡的源泉,又是生活的用之不竭的苦汁,它可以促成生命,也可以促成死亡。」
我想起了自己的家,心情忽然沉重起來。我說,「我爸媽倒是不吵,可是……」
「他們那種‘冷戰法’也夠熬的。你知道斯賓諾莎的葉子嗎?」禾說。
禾喜歡書籍,這我早就知道。我曾在她家的木床底下看到過兩只扁長的黑箱子,里邊全是外國書,那些書令我非常興奮。有一次,大約是我初中放暑假的一天,我提出要看她的書,她便從箱子里挑出兩本小說給我,我記得一本是《魯賓遜飄流記》,還有一本是《牛虻》。她說,我要是願意看,箱子里的書都可以讓我讀。後來我忙于功課和考試,就沒有繼續向她要書看。但是,我知道,那些書她都看過。
「斯賓諾莎?」我搖頭,表示不知道。
「沒有兩片葉子是相同的。你看我們這個院里的每一家。」
隔了一會兒,我說,「人干嗎非要一個家呢?男人太危險了。」
禾說,「是啊。」
她應了一聲,好像想起了什麼,就不再說。也許她想起了自己的身世。
我們沉默了好一陣,禾又說,「有時候,一個家就像一場空洞的騙局,只有牆壁窗戶和屋里的陳設是真實的,牢靠的。人是最缺乏真實性的東西,男人與女人澆鑄出來的花朵就像一朵塑料花,外表看著同真的一樣,而且永遠也不凋謝,其實呢,畢竟是假的。」
我說,「你以後再不要找男人了,好嗎?像我媽媽有我爸爸這麼一個男人在身邊,除了鬧別扭,有什麼用?」然後,我壓低了聲音,說,前些天,我從爸爸的書櫃里翻出來一本男人、女人方面的老書,我看到書里說,女人是成長得很快的瘋草。還說,女人是危險的、邪惡的、潛行卑陋的四蹄獸。這書肯定是男人寫的。我爸爸肯定就是看多了這種書。其實,我覺得男人才是這樣呢!」
禾笑了起來,「看你男人女人說的,小傻瓜,沒你爸爸哪兒來的你!」
「反正你也不要小孩子嘛。我以後就不要。」我說。
「那我老了呢?」她問。
「我照顧你。我永遠都會對你好,真的。」
禾的眼楮忽然亮得如一面鏡子,晃在我的臉上。她在被子外邊用力抱住我,彎子在我的臉上親了一下。「像我現在照顧你一樣?」
我點頭。
「那你背得動我嗎?」
「等我病好了試試,肯定行,你這麼瘦。」
禾有些激動起來,就又俯用力抱住我,不再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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