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生活 第十五章

作者 ︰ 陳染

即使隔著被子,我也能感覺到她插到我腰背底下的縴細的胳臂,正如同握緊她自己的未來一樣拼命抱緊我。友情提示這本書第一更新網站,百度請搜索+我听到了她微促的呼吸,她低聲喚著,「拗拗,拗拗。」我從她起伏而哽咽的呼喚中,感覺到她的內心正在被委屈與感動、悲淒與希望這些混雜的情感所糾纏。

禾在我的心里,始終是一場氣氛渲染得很濃的悲劇女主角,這感覺一方面緣于她天生麗質的縴美嫵媚,另一方面是在她的身體內部始終燃燒著一股強大的自我毀滅的力量,一股滿皇遺風的沒落、頹廢之氣。這氣息傳遞給我,總使得比她年輕許多的我產生一種憐惜與依戀的感情。

這時候,禾從我的身上坐直身子,似乎有點驚訝地看了看自己那件藍色小碎花的外衣上,已經沾滿了斑斑淚痕。然後她抬起頭,問我,「餓不餓?我去給你熱飯。」

我說,「不餓。」

禾站起來,又把手伸到我的腦門上試了試溫度。她的手指涼涼的滑滑的,像一塊干爽的涼毛巾,敷在我的額頭上。

我從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把她外衣肩膀上的一根線頭揪掉,然後就攥住她撫在我額頭上的那只手,不想讓她離開我。

我一觸到她的手,她便放棄了離開我去熱飯的念頭。她緩慢而猶疑地重新坐下來。我躺在床上動彈不得,仿佛她身上的藍藍的小碎花嘩嘩啦啦地掉落下來,撒在了我的身上,我被淹沒在一股植物藍的醇香中。

「拗拗,我給你按摩好不好?」禾遲疑了一會兒,說。

我的身體仰臥在床上,一動不能動,表達不出來任何意願。

「喏?」禾試探著又問。

我的身體依舊像死了一樣,僵硬地躺著,失去了反應能力。

禾掀開我的被子,摟著我的肩,把我脊背朝上地翻過身來。然後,她那雙涼涼的手便伸到我的衣服里邊去,在我的脊背上撫模起來。那一種特殊的滾燙的涼一觸到我的肌膚上,我就仿佛從一個高處跌落了下來,空間差使我產生了極為美妙的眩暈。

這個時候,高燒退後疲倦而松弛下來的我,只有一個願望,禾不要離開,就讓我舒服地死去,而且,死的願望非常強烈。其實,我能夠感覺到,她也不想離開,因為,她正在盡可能地彎垂身子貼近我。

我格外擔心無法長久地握住這一段美好的時光,擔心它轉瞬之間就會從我的身邊溜走。我一時想不出什麼辦法來長久地挽留它,于是我就裝做睡著了,任憑禾那雙涼而光滑的手在我的皮膚上滑動。

這樣,我便把松弛舒服與緊張恐慌這一對矛盾的東西,同時推向了自己。美妙的感覺自然是來自于我那青春期的肌膚的某種模糊的饑渴;而在「睡著」的安寧姿態掩蓋下,慌張的心理卻一點一點膨脹起來,因為我不知道怎麼才可以使自己像真的一樣「醒」過來。

這種慌張,很像有一次我在t先生面前「坦然」地編瞎話。那一天,他站立在講台上,準備叫幾個學生站起來朗誦自己的作文,他的目光像探照燈似的在教室里掃來掃去,在我們的眼孔里捕捉著某種信息。我格外慌張,因為我並沒有完成我的作文。我當時在心里暗暗編著瞎話,如果他叫我起來朗誦作文,我就說我的作文本落在家里了,如果他要我立刻回家去取,我就說我的鑰匙在母親手里,但是,如果他下課後堅持要給我母親打電話,那麼……我害怕起來,很擔心自己筆直地坐在椅子上的身體由于慌亂而晃動,哪怕是一下,也會把他的目光吸引過來。

那個時候的緊張,很像我此刻躺在床上假裝睡著的緊張。

但是,那一天,我臉上佯裝出來的自如救了我,t先生並沒有發現我的異樣,也沒有喊我起來朗誦我的作文,就像我的富于靈氣的作文成績,總是能輕易地就從t先生身邊順利通過。♀下課的鈴聲一響,如同解除了空襲令,我飛快地跑出教室,戶外的空氣和陽光散發著從未有過的芬芳和愜意。

這會兒,我躺在自己的床上,禾的手指雖然只撫在我的脊背上,卻覆蓋了我的全部感覺。我不知道怎麼會在這個時候,花這麼長的時間來回憶作文課上的一件微不足道卻極為走運的小事。

我閉著眼楮,在禾的指尖與我的肌膚的觸踫中呼吸,腦子里一片空白,有一種模糊不清的意念正在沉向某種深處或者遠處的什麼地方,它和我此刻的緊張的愉快糾纏在一起,圍繞著這愉快。于是,我努力集中起自己的思緒,打算整理那些茫然無緒而又不連貫的念頭,用力想那沉向深處或遠方的無形的東西是什麼。

慢慢的,那個不確實的什麼終于明晰出來,那是我對禾的莫名其妙的想念,仿佛她此刻並沒有在我的身邊,而是在一個遙遠的地方。

凡是不以每天翻翻報紙為滿足,並且習慣于靜坐沉思、不斷自省的人,都會經常退回到她(他)早年的故事中,拾起她(他)成長的各個階段中那些奇妙的浮光片影,進行哲學性的反思。

我這樣做,是因為我知道,再也沒有比經常地回頭看看往昔的生活,更能夠體驗人類生存的玄妙,更能夠發現我們今天所生存的世界所進行的物質的與精神的變遷。我從來不會被限定在童年的時光里,也不會被限定在一個家庭、一個院落、甚至一個國家中。但是,每一個人的今天無疑都是走在她(他)往日的經驗與思想的橋梁之上,因此而理解自己和世界。

這正是我所理解的「如果你不經常變成小孩了,你就無法進入天堂」這句話的內涵。

我的整個中學時代,同小學時候相比,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我親身目睹並經歷了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高考制度恢復後的中國,所有高中畢業生殘酷地你爭我奪、一窩蜂往大學里擠的現象。早年那種親密的同學關系再也沒有了,當然,全體同學聯合起來一致孤立某一個人的現象也成為一逝不返的歷史。你比我的分數高,就意味著你正在威脅著我上大學的機會和未來的前途。集體主義的觀念正在被強大的個人主義死角一點一滴地吞沒。在這一場殘忍的競爭里,分數就是一切。學校的教育,教給個人的是答案,而不是方法。而答案是固定的,你個人有沒有想法、有沒有創造,並不重要,也沒有意義。

小學時代的校園生活,我還只是把自己掩藏在那個時候喪失個人價值的集體主義群體歡樂之外,雖然寂寞,但背後還有著一種間接的、虛幻的陰影似的團體。而進入高中以來,特別是隨著高考的日益逼近,我感到陷入了另外一個極端——毫無集體溫暖的個人主義盛行的牢籠。同伴擠在一個教室里,卻冷漠得如同陌路。這時,這一種坍塌了的四分五裂的團體,才使我陷入了真正的內心孤立與空虛,感到了與同伴的疏離與自我封閉的恐懼。

今天回想起來,我們早年那一種忽略個人的集體主義,其實正是孕育當今這一種冷漠而狂妄的個人主義的溫床。任何事物的極端總會繁衍出與之相悖的另一事物。

我記得在我高中畢業的那一年寒假的最後一天清晨,又下起了鵝毛大雪,鋪天蓋地,那勢頭仿佛整個的天都掉下來。我伴著窗外沙沙的落雪聲醒來,躺在暖暖的被窩里不想起床。

我從被子里伸出胳臂,把床頭櫃上的鐘表向自己這邊轉過來,時間還不到8點鐘。這天是返校日,學校要求我們上午10點鐘到校注冊。

我看到時間還早,便賴在被子里胡思亂想起來。

我一眼就瞧見了自己那只伸出去的胳臂發生了變化。由于繁重的作業和高考的壓力,我已經很久沒有和自己交談了,「不小姐」和「是小姐」已被我冷落一邊很長時間。我一點也沒有發現,我原來那細棍一般的胳臂和腿,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豐潤起來。我用手在自己的身上撫模了一遍,的確感到我的身體發生了很大變化。我十分驚異自己的疏忽,為什麼洗澡的時候一點也沒有發現,這軀體與我以往熟悉的樣子簡直大相徑庭。

這軀體的胸部鼓鼓的,軟軟的,像兩只桃子被縫在睡衣的上衣兜里;月復胯部忽然變成了一塊寬闊而平滑的田地,仿佛插上麥苗它就可以長出綠油油香噴噴的麥子;臀部圓潤而沉著,極為自信地翹起,使得腰處有一個弧度,無法平貼到床上;兩條大腿簡直就是兩只富于彈性的驚嘆號,頎長而流暢。

我在被子里不停地撫模著「不小姐」和「是小姐」。我明顯地感到,由于我的長大成人,我已經不願意與它們更多地交談了。我腦子里的話語,已經默默無聲地長出了犄角,伸向了別處,比如伸向對門的禾寡婦,還有同學中我惟一的伙伴伊秋。我一個人的時候,常常會在腦子里暗暗地與她交談?特別是禾,我常常想她更年輕的時候,與她的男人在一起會是什麼樣子?想她是否快樂?她幾乎是我心靈上惟一的光亮和依賴,使我在一天的乏味而沉重的日子之後,撇開學業的壓迫和莫名的失落感,享受片刻的這一種交談的光輝。這一種交談,無須踫面,無須真實地語言接觸,即可在我的腦中傳遞。

這會兒,我安靜地躲在被子里,像一只剛剛長大的母牛默默地咀嚼青草那樣,咀嚼著對話,似乎在建造一幢語言的房子,格外精心。

這時候,我听到了我父母在隔壁房間里的說話聲,他們好像正在「討論」什麼問題。我說「討論」這個字詞,是因為做為一種辯論,他們的語調顯然不夠銳利和激揚,平靜得像是在商量買什麼牌子的家電用器好之類的閑話。但我知道,我父親從來沒有與我母親議論家庭瑣事的閑情與熱情。我側耳細听,果然,我听到了我母親在說「離婚」這件事,我能夠感覺到,她說這件事的時候,沒有任何磕絆,流暢得仿佛已經在心里預習了多年之久。只是她的聲音由于某一種鄭重而失去了往日的圓潤,變得有些嘶啞。

我的心情抑郁而沉重起來,十分想哭,但是我討厭自己沉浸在一種無能為力的傷感中,便立刻轉移注意力,起床、穿衣,悄悄在廚房里吃了點東西,就帶上我的寒假作業本,到學校注冊報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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