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異的人 第四章

作者 ︰ 陳染

當然,這里的孩子可沒有慈恩學堂里的那麼規矩,那麼听話。+言情內容更新速度比火箭還快,你敢不信麼?雖說天堂流著蜜汁,但這些孩子有本事把河里的蜜汁變成臭水溝。如果你沒管住牛女乃杯,那麼很有可能牛女乃杯里已撒上了小便或吐上了唾沫。他們糟蹋起上帝的食物來,一點敬畏也沒有。他們對惡作劇的熱愛勝過讀書。有一天,下課的時候,楊小翼發現自己穿在腳上的一只皮鞋不見了。一定是誰在上課的時候,偷偷爬到桌下,把她的鞋子月兌了去。她非常奇怪,怎麼回事呢?為什麼她會感覺不到丟了皮鞋呢?難道是誰給她施了魔法嗎?大概是老師課上講得太生動了吧。老師講的是關于革命及其理想問題,老實說她不怎麼懂,那是一種她從來沒有听過的語言,這語言和最近在收音機里出現的語言是一樣的,這些語言里有一束光芒,能把她的眼楮刺痛,然後讓她小小的心髒跳動起來。

大概是因為這個城市劉伯伯的官最大,老師叫劉世晨當班長。劉世晨雖是個女孩兒,但她當班長孩子們都服。孩子們在一起時,經常相互比較誰的父母官兒大。楊小翼從來不參與這樣的比較,這方面她是自卑的。有一個孩子問楊小翼父母的情況。她有點兒心虛,臉漲得通紅。她想了好一會兒,才吞吞吐吐地說,劉書記向我媽媽敬軍禮。這話傳到劉世晨那兒,劉世晨帶著一幫孩子圍住了她,冷笑著說︰「你竟敢說我爸向你媽敬禮?你媽算個什麼東西?」在劉世晨的氣勢前面,楊小翼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低頭。不過,她心里是不服氣的,劉伯伯確實向媽媽行了軍禮。

劉世晨冷冷地看了看楊小翼的腳,指了指她腳上的皮鞋,冷冷地說︰

「你瞧瞧,這班上誰穿皮鞋?只有你這個資產階級小姐。」

說完,劉世晨帶著人走出了教室。

楊小翼听了這話感到無地自容。無產階級、資產階級、反革命分子、剝削、暴力、專政,這些都是她剛剛在干部子弟學校學到的詞匯,雖然似懂非懂,但她清楚「資產階級小姐」是不好的,這個詞代表電影里面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令人作嘔的女人。

春天的時候,新政權鎮壓了一批反革命分子。

楊小翼一星期前已知道了這消息,是劉世軍告訴她的。劉世軍說,那將是一次公判大會,解放軍會當著老百姓的面,把這些反革命分子就地槍決。

劉世軍說這話時非常興奮。他用手當槍,對著遠處,叭叭地打了幾槍。他說︰

「一顆子彈擊中腦袋,你想想,腦袋會是什麼樣子?」

楊小翼看過一些電影,電影里經常有死人的場面。根據這些經驗,她的眼前浮現出腦袋被子彈擊中後血流如注的景象。奇怪的是,她竟然沒有感到害怕,好像這一切也如電影一樣是不真實的,是一出戲。

「腦袋會從中間裂開來,然後腦漿飛迸而出。♀」劉世軍的臉上有某種奇怪的幸福的表情,「也許開裂的腦袋會在空中飛翔一段路程。」

楊小翼傻笑起來。她覺得劉世軍像在說書。城隍廟的說書先生說的都是歷朝歷代英雄好漢的故事,這些故事里經常出現那樣的細節。她記得範嬤嬤不讓孩子們去听那些故事,她說,那是魔鬼的故事。

公判大會那天,楊小翼和劉世軍、劉世晨一起去觀看。原三民主義廣場——現在叫民主廣場前面人山人海,場面沸騰,其盛況比過年看煙花的人還多。那些隊伍排得整齊的觀眾是由政府各部門和學校組織來的。楊小翼和劉世軍、劉世晨是自己偷偷跑來的。他們混在看熱鬧的人群中,好不容易才擠到前面。劉伯伯坐在主席台上,他的左右都是軍官。那些「反革命分子」低著頭,掛著寫有他們名字的巨大的牌子,牌子把他們的上半身完全掩蓋了,他們的名字上打著一個大大的紅叉。

一會兒,劉伯伯開始講話,他講述了鎮壓反革命分子的理由和偉大意義。台上的那些「反革命分子」,臉上毫無表情,他們的臉像是蠟做的,顯得脆弱而虛假,好像靈魂早已不在他們的身體里。只有他們的眼楮才透著活氣,因為他們的眼楮里遍布著驚恐。驚恐讓他們獲得了一種遙遠的氣息,好像他們早已置身于這歡樂的現場之外。

有人開始宣讀他們的罪狀。人群屏息傾听,現場一下子安靜得出奇。這些「反革命分子」大都是特務,或蔣介石政府的高官,或地方權紳,或戰犯。他們的罪行是觸目驚心的,罪狀大都涉及到殺人等種種霸行。那個宣讀的人在一些細節上描述得十分仔細。這些可怕的細節像一把刀子一樣戳破了眼前的和平氣息,讓楊小翼害怕。

這時,楊小翼認出了他。他是個醫生,經常受範嬤嬤的邀請到慈恩醫院來出診。他站在第一排的最左邊。她不知道他的名字,每次做彌撒,他都會來。做彌撒的時候,慈恩學堂的孩子就成了唱詩班的成員,他們站在教堂的講台上,隨著儀式的進行根據不同的主題演唱。他總是坐在教堂最前排的左側,就像他此刻在審判席上的位置。只要詩班唱到「因他降世,親歷死地,現今榮耀無比」時,他就會流下淚水,然後,跪在地上祈禱。他是最熱心的教友,每次儀式完畢,他都會走上台給唱詩班的孩子們分發糖果,或擁抱他們。那時候他的眼神里充滿了仁慈,好像他就是上帝的化身。孩子們看到他都很高興,因為他總是那麼慷慨。

楊小翼久久地凝視著他。此刻,他的眼神同其他人一樣,暗淡無光。楊小翼不知道他因何站在那里。那人開始宣讀他的罪狀︰革命期間曾有黨的地下工作領導人受傷後到他所在的醫院救治,被他出賣了,領導人不幸被國民黨槍決。宣判書還說,這人的兒子是國民黨軍官,現已逃往台灣。這樣的指控令楊小翼心驚肉跳,他竟然是一個干出如此險惡之事的壞蛋。那一刻,她感到自己小小的心靈被某個奇怪的夢境所控制。

她不知道那個宣讀的人是何時結束的,當她回過神兒來時,廣場上的人正在歡呼。槍決已正式開始。一排軍人已站在那些罪犯的身後,端起了槍,對著他們的後腦勺。劉世軍描述的情形真的出現了,但語言和現場是有區別的,當看到腦袋被擊碎時,楊小翼感到惡心直沖喉嚨。

那天,劉世軍一直在同她談清算問題。劉世軍說,新社會就是要把舊社會的壞蛋一個個抓出來,讓他們得到應有的懲罰。只要在舊社會做過壞事的人,人民就不會放過他,就要把他放到人民的審判席上審判。說這些話時,十三歲的劉世軍的口氣是真理在握的是不容置疑的。

楊小翼對此不是太懂,但她卻因此對自己的身世擔憂起來。她想起外公,他也是個醫生,並且還開了一家醫院,他算好人還是壞人?媽媽也曾是教會的醫生,和革命似乎沒有任何關系。這樣一想,她開始感到恐慌,如果要清算的話,她也將深陷其中。

那天,劉世軍帶著楊小翼在西門口的郊外閑逛。楊小翼看到春天的農田開滿了細小的野花,或黃色或淺紫色地點綴在雜草間。但她無心欣賞春天的美景,她忐忑不安地問劉世軍,開了一家醫院的醫生是什麼成分?劉世軍想也沒想,便鏗鏘有力地回答︰

「是資本家。」

楊小翼大吃一驚。她有點不敢相信。在她有限的意識里,資本家面目丑陋,都躲藏在陰暗的角落瑟瑟發料。她不能將外公和資本家聯系在一起,著急地問︰

「你在同我開玩笑嗎?」

「千真萬確。」他斬釘截鐵地回答。

她突然有一種孤立無援的感覺。外公肯定不是革命者,她唯一能希望的是媽媽是個革命者,因為人們似乎無權向一個革命者追究出身。她曾問過媽媽,你是革命者嗎?媽媽不理她。媽媽總是這樣,習慣于在這樣的問題前沉默,說出的往往只是事實的極小部分。她不指望媽媽會告訴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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