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異的人 第二十五章

作者 ︰ 陳染

尹南方對楊小翼說︰「老爺子對你印象特好,好幾次問起你,讓你去玩。♀言情穿越書更新首發,你只來+」

楊小翼听了特別感動,溫情地說︰

「好啊。」

尹南方說︰「要我家老爺子這麼惦記一個人可不容易,他對人嚴酷,幾乎六親不認。」

她問,將軍怎麼「六親不認」了?尹南方告訴她,將軍的弟弟在福建家鄉的政府機關工作,當地黨組織要提拔他當局長,將軍听說後寫了一封信,表示不要因為將軍的緣故而提拔他的親友。當地組織接到信後很為難,結果就沒提拔將軍的弟弟。將軍的弟弟為此恨死了將軍,罵他「六親不認」。

說到這兒,尹南方樂呵呵地笑起來。他說︰

「你說,我們家老爺子不是有病嘛,其實我叔叔挺能干的,當個局長算個狗屁,可我家老爺子就喜歡高風亮節,為此犧牲我叔叔在所不惜。這些裝腔作勢的革命者,都特自私。我們家的親戚不但沒有得到他的好處,還處處受他的壓迫,他們都恨死了老爺子。」

尹南方用這樣尖刻的語言說將軍讓楊小翼不適,她願意將軍在她心目中是高大的。她說︰

「將軍有將軍的考慮吧。」

「不過,話說回來,老爺子也不無可取之處。他孝,反正比我孝,我女乃女乃死的時候,老爺子哭得死去活來,有三天沒吃一粒米。我本來以為他是沒感情的。另外,他一直讓我媽每月給他的小學老師寄錢。小學老師光棍一輩子,無兒無女,老境淒涼。♀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人,都是老人,他也寄錢。一個月要寄不少,所以我們家其實挺窮的。」尹南方爽朗地笑出聲來。

這些話楊小翼愛听。這些話修補了將軍剛才坍塌的形象。她跟著笑了。

「我媽不是個很大方的人,在我面前也要發牢騷。可牢騷歸牢騷,老爺子吩咐的事,她不敢不做。」

那天,尹南方又帶她去了尹家。

他們進去的時候,尹家的氣氛有點兒怪異。周楠阿姨正在訓斥一位護士。醫生神情緊張地立在一旁。

尹南方問母親怎麼啦,干嗎發那麼大脾氣?

周楠阿姨說︰「你爸這幾天胃口不好,什麼都吃不下,可能生病了。讓他去醫院,他又不肯。你爸就這樣,有了病總是自己熬著,他都六十多了,還以為自己是小青年。這些醫務人員都是吃干飯的,太無能,說服不了他。」

尹南方說︰「媽,你別著急了,老爺子不肯治說明沒問題,要是病得重,他早去醫院了。」

周楠阿姨的聲音提高了八度︰「小病不治,大病難防,他這樣拖著,遲早會得大病。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沒身體……」

這時,將軍從他的房間里出來。他穿著睡衣,頭發凌亂,站在樓梯口,吼道︰「你們嚷嚷個什麼?你們上來,我讓你們打針。你們煩不煩人。」

醫生好像怕將軍反悔似的,帶著護士迅速上樓。楊小翼跟了上去。

將軍躺在他的藤條躺椅上看書。他伸出一只左手,讓醫務人員給他注射。

那護士大約剛被周楠阿姨訓斥過,顯得非常緊張,雙手一直在顫抖,幾次都沒有注射成功。針頭刺破了將軍的皮膚,可就是無法刺穿靜脈。他的皮膚上滲出一滴一滴的小血珠。

將軍就像沒事似的,繼續看書。將軍說︰

「我的血管硬,像一根牛皮管子,好多醫生都沒辦法。」

「怎麼會這麼硬呢?」那護士緊張得快要哭了。

楊小翼想起母親曾對她說起過將軍的靜脈,手背靠近手腕處容易刺入。楊小翼對將軍說,我來試試吧。將軍抬頭看了她一眼。這是他在這段時間里第一次看人。

有一段日子楊小翼經常去母親醫院。在醫院里,有一個專門用來訓練靜脈注射的模具,沒事的時候,她就玩這個,玩多了,對靜脈注射便得心應手了。母親生了病通常在家里吊鹽水,母親便讓楊小翼把針插入她的靜脈。楊小翼做得相當好,母親夸她天生是做醫生的料。

「你能行嗎?」周楠阿姨問楊小翼,眼神是不信任的。

「我學過。」她說。

將軍說︰「就讓丫頭試試。」

楊小翼還是相當緊張的。她拿起針頭,深吸一口氣,然後握住將軍的左手。將軍的手像一塊冰涼的鐵,很沉,也很堅硬。這種冰涼感讓她詫異。是不是因為生病的原因呢?母親當年握著的也是這樣一雙冰涼而堅硬的手嗎?這冰涼的手怎麼會激發母親的愛意呢?

她迅速地找到了那個位置,順利地把針頭刺入靜脈。醫生和護士都松了一口氣。

將軍又看了楊小翼一眼,目光里似乎有某種遙遠的回憶。

楊小翼對醫務人員說︰「接下來的事情,我會處理的,你們先回去吧。」

醫務人員點點頭,又對周楠阿姨說︰「首長有什麼指示,隨時叫我們。」

周楠阿姨沒給他們好臉色,不耐煩地揮揮手,讓他們走。

楊小翼一直在將軍的書房守候著。中途周楠阿姨和尹南方出去了,書房里只留下將軍和她。有好一陣子,書房里除了將軍翻書聲外,靜悄悄的。將軍的沉默讓她有點兒緊張。

她說︰「將軍,你自己看著累,我給你朗讀吧。」

將軍揮了揮手,表示用不著。不過,將軍收起了書,同她拉起家常。

「你多大了?」

「二十一歲了。」

「噢,那你是一九四二年生的。我年輕的時候在上海待過。上海真的有巴黎的感覺。」

她說︰「將軍去過巴黎吧?我在教科書上讀過將軍在巴黎開展革命活動的故事。」

將軍笑了笑,說︰「教科書是胡扯,你不可全信。那會兒我二十一歲,和你現在一樣年紀,哪來那麼多救國救民的抱負。」

將軍的臉松弛下來,平時威嚴的表情里露出孩子氣的詭異的微笑。他緩慢地說︰

「年輕的時候,我的抱負是成為一個文學家。這世上最好的文學在法國,最好的畫家也在法國。我是和一個畫家一起去法國巴黎的,然後去了法國東南部的里昂大學留學。里昂在法國的地位相當于中國的上海,既是工業之都,也是個文化之都,拉伯雷的《巨人傳》就是在里昂寫成的。在里昂待了一年,我和那個畫家吵了架,我差點兒把那畫家殺了。我們原本住在一起的,只好分道揚鑣。他去了英國劍橋大學,後來成了一個詩人。而我去了巴黎,認識了恩來同志,成了一個**者,回國後做了軍人。人的一生,走什麼樣的路,有時候是非常偶然的事情決定的。」

將軍說得簡約,但他沉溺在往事里的表情卻是異常豐富,有著難得一見的溫柔。

楊小翼猜出那個詩人是誰了,應該是徐子達,課本上有他的詩。她向將軍求證。將軍含笑點了點頭。將軍不無傷感地說︰

「我們現在成了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她非常想了解他的過去。她豎耳傾听,好像他的話里隱藏著她更詳盡的身世秘密。她希望他會慢慢地說到母親。但將軍似乎覺得自己說得太多了。他收起剛才舒緩的表情,臉上重露出慣常的嚴峻。他把書遞給她,說︰

「我有點兒累了,你讀給我听吧。」

那是一本有關法國大革命的書,是羅伯斯庇爾的傳記,書名叫《革命》。將軍告訴她從哪里讀起。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朗讀起來。

將軍一直閉著眼,一動不動。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听。一會兒,他的鼻息里發出均勻的鼾聲。他睡著了。

她停止朗讀,看著躺椅上熟睡著的將軍。此刻,他臉上的表情依舊是嚴陣以待的那種戰士的表情,只是有些「形不散神散」,因為「神散」,他看上去顯得十分蒼老,好像一下子老了十歲。自見到他以來,她的心里第一次出現「爸爸」這個詞。她很想叫他一聲「爸爸」。

尹南方躡手躡腳地走進來,他從後面抱住了她。她的身體一陣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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