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雪一場接著一場下,整個北京城變得像一個潔白的童話世界。♀+言情內容更新速度比火箭還快,你敢不信麼?晚上,楊小翼躺在自己的小屋里,看到窗外白茫茫的一片,雪把夜空映白了。從窗口能看到雪花從天上掉下來的情形,它們大朵大朵地往下砸,拖著長長的影子,在天空的時候還閃著微暗的亮點,但落地時變得幽暗。雪花很像煙花熄滅後無聲落下的灰燼。
這樣的夜晚,楊小翼感到從未有過的孤單。廣安那邊一直沒有回她的信,楊小翼深感失望,不過也是在預料之中。這樣的夜晚,楊小翼想了很多人、很多事。她想念永城,南方老家也在下雪嗎?她想念母親,母親知道她離婚後曾讓她回永城,但那時候她無顏見母親,沒有回去。後來,母親派了李叔叔來看過她。無論如何在那黑暗的日子里,這是難得的安慰。母親一切都還好嗎?她想什麼時候回永城去看望母親,她們已有八年沒見面了。她想念劉伯伯、景蘭阿姨,想念劉世軍和米艷艷,還有他們的孩子,想念吃苦耐勞、能干堅強的劉世晨。有一天,楊小翼還想起了夏伯伯和王莓阿姨,想起了夏津博和他的女友。
想起夏津博,她大吃一驚。她其實早應該想起他們來,她和夏津博曾走得如此近,可她竟然來到北京這麼久都沒想起過。她感到非常奇怪,他們應該在記憶里的,但她好像在小心地回避著什麼。是回避她從前的奢望和愚蠢嗎?
她決定抽空去拜訪他們。這麼多年沒聯系了,他們好嗎?他們還記得她嗎?也許從夏津博那里可以得到尹南方的消息。她迫切地想知道尹南方的近況。
一個星期天,她醒來的時候,太陽從窗口射進來,天地間異常平靜,像某幅靜物畫。雪已停了,她發現北京只要雪一停,太陽就跟著升起來。她從床上爬起來,決定去夏家看看。
她來到石大人胡同,找到了夏家。夏家已不在那兒了,院子里那棵石榴樹依然在。夏家住過的四合院現在住滿了人。她問四合院的住戶,這不是外交部的房子嗎?有一個五十開外的中年男子,看上去像一個知識分子,他告訴楊小翼,以前這里住著一位大官,犯錯誤了,听說下放到河南信陽了,到那兒種地去了。
楊小翼站在那里,十分茫然。她回憶在這屋子里的時光︰夏伯伯總是面帶微笑,樂觀開朗,王莓阿姨干練而溫和,還有一點點小布爾喬亞情調。楊小翼又問那人,他們的孩子呢?那人說,可能全家都下去了,遷出了北京城。那人似乎對楊小翼有些警惕,問道,你找他們干什麼?楊小翼說,沒事兒,我剛從外地回來,來看看他們。那人點點頭,說,你不知道嗎?他們已搬出很久了。
楊小翼的隔壁住著一個東北女人,人高馬大的,皮膚很白,人很胖,據說有俄羅斯血統。每個星期天下午,她都要生煤球爐。她說廠食堂的菜吃不慣,她得自己煲湯喝。可東北女人生火時總是把煤球爐子放在楊小翼的宿舍門口,每次都弄得濃煙滾滾。因為走廊上經常有穿堂風,風一吹,煙就往楊小翼的宿舍里灌,楊小翼被燻得眼淚漣漣。楊小翼秉承來北京後堅持的與世無爭的態度,也沒同東北女人計較。她愛放宿舍前就讓她放吧,反正東北女人也就是星期天下午煲湯喝,如果實在受不了,她也可以去外面走走。♀
不過,星期天上午還是安靜的。東北女人上午起床很晚,不會弄出來動靜。沒有煙火的早上,整個院子非常安靜。
每個星期天上午,即使醒著,楊小翼也不願意起來。她懷疑自己患上了戀床癖,也許比這還要嚴重,她如此依賴床是因為只有床才能給她溫暖。她蝸居在這小小的房間里,鑽進柔軟的被窩,用被子蒙住頭,于是就在黑暗中了。這讓她感到自己在一個地洞里,與世隔絕。她希望這樣,希望自己不要同這個世界發生關系,這樣,就不會有人來傷害她。有時候內急或饑餓,她都懶得起來。睡眠其實也不多,很多時候她是醒著的。她看著清晨一點一點來到這個世界,窗口那方天地慢慢地由灰色變得明亮,這個過程非常迅速,好像眨了眨眼便完成了。窗外的雪松隨著光線的增強由原來的黑色變成了綠色,松枝在冬天的微風中發出安靜的瑟瑟聲。接著太陽也擠到了窗口,從那國槐的樹枝間穿透過來,不強烈,若有若無,卻顯得十分活潑,靈性十足。房間的水泥地面上會出現幾粒光斑,由于樹枝的晃動,光斑也跟著晃動起來,使水泥地面看起來像水面,那光斑就像水中冒出的氣泡。
一天早上,楊小翼睡眼惺忪地推門出去,看到門口蹲著一個穿軍裝的男人,那人正在抽煙,煙霧在他的頭頂飄浮。她沒有在意,以為是住在院子里的什麼人。等到他扭過頭來,她才認出他,竟然是劉世軍。見到他,她愣住了,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劉世軍。她意識到自己還身著睡衣,頭發也沒梳理,樣子一定非常狼狽。劉世軍的眼神還是以往的那種關心與擔憂,這樣的眼神讓她感到軟弱和酸楚,她的眼淚頃刻間涌了出來。劉世軍說︰「你怎麼啦,怎麼哭啦?」
楊小翼沒理睬他,轉身進了屋,把門關住。門外,劉世軍輕輕地敲了幾下門。他問︰
「你還好吧?沒事吧?」
楊小翼木然地站立在屋子里,不知如何是好。見到劉世軍,她是高興的,心里有一種莫明的親近感。房間里有一面書本大的鏡子,放在簡易書架上。她平時很少照鏡子,但這會兒她下意識地拿起來,看到鏡子里一張憔悴而蒼白的臉,頭發是多麼凌亂,衣服是多麼丑陋。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她深感悲哀。她又一次想起自己慘烈的命運,看到自己的命運就像一條拋物線,從高點向底部墜落。她討厭自己目前的模樣,她想,劉世軍見到她一定很失望。多年來,他一直對她懷有情意,這回,他可以解月兌了,他喜歡的人已變得又老又丑、精神萎靡、目光呆滯,也許他會扭頭而去吧。
可是他沒有,門又一次敲響了。
「你怎麼啦?我可以進來嗎?」
「你等一等,我換件衣服。」
自卑讓楊小翼變得自尊。她擦掉眼淚。她得表現得堅強,表現得落落大方,表現得不流露內心的悲傷。她洗梳了一下,穿上了工作服。她試著對鏡子笑了笑,笑容十分僵硬。
楊小翼開門。劉世軍進來,目光一直跟隨著她。她現在什麼也不是了,已沒有資格領受這樣的目光了。
「你怎麼來啦?來北京出差?」她拿捏著自己的姿態,她得裝出那種保持距離的親熱。
「不,我已調到北京了。」
「真的嗎?什麼時候的事?」
「上月初。一個多月了。」
「那家里怎麼辦?」
「是上級命令,部隊就是這樣,沒辦法違抗,家里的事只好交給艷艷了。」劉世軍答道。
「那艷艷辛苦了。」
劉世軍沉默不語。
「劉伯伯還好吧?」
「整天關在屋子里,看書,看歷史。」
「劉伯伯對歷史感興趣了?他身體好嗎?」
「好著呢。他每天打太極拳,身體保養得比誰都好,好像想活一萬年。」
「亂說,只有**才能活一萬年,劉伯伯活一千歲也差不多了。」
劉世軍好像無心開玩笑,表情嚴肅。這家伙越來越不苟言笑了,連苦中作樂都不知道。
「听說世晨在黑龍江已當副團長了?」
劉世軍點點頭,說︰「她一切都好,她孩子都上小學了。」
楊小翼沒有問起景蘭阿姨的狀況,畢竟這是件不愉快的事,剛見面,她不想惹劉世軍傷心。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楊小翼轉了話題。
「……這又不是什麼秘密,我當然知道。」
「你說什麼呀,我不是什麼大人物,又沒登報。」她說。
有一段時間,他們誰都沒有說話。黃昏已經來臨,西斜的太陽剛好落在窗口,發出安靜而明亮的光芒,窗外的樹枝涂上了一層金色。楊小翼想起「北京有個金太陽」那句歌詞,突然想笑。
「你笑什麼?」劉世軍目光警覺,有些不安。
她沒回答。如果告訴他,他會當她有神經病。楊小翼有時候確實懷疑自己精神不正常,她經常不能專注,老是分神。
「你這樣不行,你不能老待在屋子里。你得去外面散散心,多交幾個朋友。下個星期,我帶你去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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