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照母親的遺願,喪事盡量從簡。特麼對于+我只有一句話,更新速度領先其他站n倍,廣告少母親說︰「燒了就得了,也不要開什麼追悼會,我又不是什麼大人物。」
但母親醫院的領導還是組織醫院的干部群眾在火葬場辦了一個告別儀式。「這是規定。」院長說。楊小翼也不好反對。
楊小翼給上海的舅舅發了電報。舅舅第二天就到了永城,她一眼認出了他,他看上去像一個老人了,但樣子還算得上矍鑠,有一點外公的風度,只是不如外公堅定有力。他的目光閃閃爍爍的,這也是卑微的生活造就的,她一時有些辛酸。舅舅都認不得楊小翼了,她叫他時,他愣了老半天,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說︰
「我正找你呢?沒想到你也人到中年了。」
她笑了一下,讓天安叫舅公。天安奇怪地看了看眼前這個男人,輕輕地叫了一聲。舅舅至今單身,大概沒人這麼叫過他,他的臉紅到了耳根。不過,看得出來,他極喜歡孩子,他原本閃閃爍爍的雙眼突然變得明亮而喜悅。一會兒,他領著天安去了街上,給天安買了一支鋼筆和一個筆記本。鋼筆要四元錢一支,這在當時可是一筆大開銷。天安很高興,拿著鋼筆在筆記本上畫畫。他在畫他舅公的樣子,非常逼真,特別是畫中他舅公的眼楮,像是看著你,卻又有一種逃避著什麼的茫然。楊小翼吃了一驚,天安竟然有這樣的天賦。
他舅公看了天安的畫,好像被什麼東西擊中了,卑微地笑了笑。楊小翼伸出手想安慰他,但又收了回來。
葬禮基本上由李叔叔在操辦,楊小翼只做些協助及接待事宜。向母親告別的那天,劉伯伯、景蘭阿姨和米艷艷都來了。劉伯伯穿著干淨的中山裝向母親三鞠躬。景蘭阿姨那天很安靜。
楊小翼沒想到範嬤嬤也會來,沒人通知她,她是自己來的。她看上去非常平靜,眼神清澈,站在無人注意的牆角,非常低調,也沒同任何人打招呼。她對著母親的遺體鞠了一躬,在胸前小心地畫了個十字,然後就走了。楊小翼追了出去,對她說,範嬤嬤,謝謝你。她回過頭來,笑了笑,說︰
「你媽媽是個好人。」
楊小翼不知同她說什麼。
範嬤嬤轉過身,緩慢離去。
葬禮中午結束,他們捧著母親的骨灰盒,把母親送到郊外的公墓。公墓離市區很遠,他們是步行去的。一個多小時後,他們來到墓地。母親的墓在一個山嶴里。在午後的陽光下,整個墓地竟然給人溫暖的感覺。母親的墓碑透著新石頭的味道,有一股淡淡的火藥味。楊小翼把母親的骨灰盒放入墓坑時,沒有像推入火化爐時那麼悲慟。在火葬場,當母親的遺體被緩緩推入火化爐時,楊小翼真的有一種天人永隔的感覺,想起從此再也見不到母親的容顏,她悲痛欲絕。
到傍晚一切才告結束。回到石庫門天已暗了下來,楊小翼簡單弄了點兒吃的。整整一天,李叔叔都沒說過一句話,楊小翼想他一定非常傷心,他曾經是那麼愛母親。
兒子睡著後,楊小翼來到陽台。李叔叔站在陽台上獨自流淚,見楊小翼過來,趕緊把淚水擦掉。楊小翼雙手扶著陽台的欄桿,看著遠處的街景,街道在黑夜里顯得空曠沉寂。她打破沉默,輕聲說︰
「謝謝你這麼多年來對媽媽的照顧,要是沒有你,我不知道媽媽會變成什麼樣子。」
李叔叔說︰「我才要感謝你媽媽,她是個好妻子,我們在一起過得很開心。」
楊小翼說︰「我有什麼做得不好的地方,你一定要原諒我,希望你能把我當你的女兒。」
「一直都是啊,傻瓜。」他拍了拍她的背。
「我有時候真的很傻。」
「我曾想和你媽媽生一個孩子,但你媽媽不同意。你媽媽說,有了孩子,你就走不了啦,這樣,你隨時都可以逃走。我知道她這麼說的意思,她不信任我,她不相信我會守著她一輩子,她不想再有個小孩像你一樣找不著父親。♀」說到這兒,李叔叔哭了,「你媽媽這輩子最不放心的人就是你,她總覺得虧欠了你。」
「我知道,我知道。」
看著這個高個子大男人哭成這樣,她手足無措。
李叔叔終于平靜下來,他說,沒了母親,他在這里已沒有任何意義了,如果有機會,他想回西班牙和兄弟姐妹團聚。
楊小翼知道,依目前國家的形勢,他的要求是定然不會被批準的。
那天晚上,楊小翼失眠了,她想了很多事,這些事似乎都在印證她的自私。範嬤嬤曾經對她那麼照顧,但她很沒良心地對範嬤嬤避而遠之;對外婆和舅舅也是如此,好像他們的存在是她的恥辱;她對將軍也一直懷有怨恨,以為自己所受的苦難都是他造成的……她意識到,她欠了很多債。為人一世,為什麼要留下那麼多的遺憾呢?現在彌補還來得及。
母親的事結束後,楊小翼和兒子轉道去上海看望了外婆。外婆見到天安就落下了眼淚,她一定想到了舅舅至今單身這件事。世事真是殘忍。
她帶天安在北京玩了幾天。他們去了**。到了**廣場,天安的臉上浮現出一種做夢似的表情。他說,爸爸在**前留過影,我也想拍一張。楊小翼請廣場上營業的照相師替兒子拍了一張。天安收到郵寄來的照片,如獲至寶。
一個星期後,天安登上西去的列車,回廣安了。
一九七六年是個多事之秋。一月,周恩來逝世。周恩來逝世後,民眾自發地聚集在**廣場,爆發了「**事件」。有一次,楊小翼看到夏津博在人民英雄紀念碑前朗誦他的詩歌。五月,朱德逝世。七月,又突發了唐山大地震,死了二十余萬人,北京震感強烈。
當然,那一年的最大事件是**逝世。**逝世的消息傳出來後,北京城有一種脆弱而緊張的氣息,好像整個北京城成了一座紙糊之城,風一吹就會從地球上消失。楊小翼想,黨內肯定又是一場血雨腥風。果然,不久就傳來王洪文、張春橋、**、姚文元被逮捕的消息。很多人上街游行,慶祝黨的又一次偉大勝利。在中央公布的新的名單中,將軍的排名大幅靠前。
楊小翼擔憂起伍思岷和兒子來。她預感到伍思岷可能在這次政治斗爭中翻船,他在另一條路線上,而他又不是一個能隨風轉舵的人,憑他那樣僵硬的性格不被人整死就算萬幸。楊小翼更擔憂的是兒子,在當時的氣氛下,政治是有血緣關系的,伍思岷如果出事的話,一定會連累到兒子。如果伍思岷被定性為「反革命」,那天安就是「反革命之子」,那樣的話,兒子這一生都會被毀掉。
楊小翼給伍思岷寫了封信,問他和兒子的近況。伍思岷遲遲沒有回信,楊小翼隱約預感到情勢不妙。直到一九七七年春天,伍思岷終于寫來一封短信︰
小翼同志︰
你來把天安接走吧。我被打倒了,可能難逃牢獄之災。政治斗爭歷來如此,我有思想準備,只是母親听說我的事後,舊病復發,左手及雙腳這次全無知覺,目前神智不清,也許不久將離人世。把母親害成這樣,真是做兒子的不肖。
自從我被逮捕以後,這對天安的打擊非常巨大,他一下子變得沉默寡言了。他不認為我有罪,他還跑到看押我的地方,同看管人員爭辯,認為他們抓錯了人,認為他爸是個好人。一方面我很為他的行為感動,另一方面我十分擔憂兒子的精神狀況。經過仔細的考慮,我認為兒子放在我這兒對他的前途不利,所以,我請求你把兒子接走。我父母那兒我會做工作的。
如你同意,請無論如何于近日來一趟廣安。切切。
致禮!
伍思岷
收到信的當天,楊小翼便出發去了廣安。
在全國大多數人興高采烈地迎接新時代來臨的時候,伍家陷入了淒慘的境地。
伍伯伯見到楊小翼,沒說任何話,只是搖頭嘆息。伍伯母躺在床上,已經認不出楊小翼了,不過,她尚能在伍伯伯的照顧下進食,無亡故之虞。就像伍思岷信中說的,天安性情大變,他對楊小翼明顯有了敵意,好像他父親坐牢完全是楊小翼的緣故。楊小翼試圖撫模他的臉,他不屑地避開了,然後晃著身子向院子外走去。他十三歲了,身體比楊小翼上次見到時躥高了不少,開始有了發育的征兆。
楊小翼問伍伯伯︰「天安情緒怎麼樣?」
伍伯伯嘆了口氣說︰「思岷被打倒了,天安當然也抬不起頭來。」
「他好像不喜歡我了?」她有些傷感。
「不會的,這孩子心腸好,忠義。」
「天安他去哪兒了?」
「不知道,這段日子老在外面晃,也不太回家,不知道在干什麼。老師說,經常曠課。」
「這怎麼行?」
伍伯伯沉默。
楊小翼問伍伯伯,知不知道她這趟來是想把天安帶走。伍伯伯點點頭,嘆了口氣說︰「思岷同我講了這個事,事到如今,只要孩子好,我沒意見,你帶走吧。唉,沒想到落到家破人亡的境地。」楊小翼勸慰他,我和天安以後會經常來看望你們的。伍伯伯沒表情,眼神有些恍惚。過了一會兒,他緩緩地說︰「思岷和他的新媳婦離了,思岷一被抓她就提出離婚,唉,幸好沒有孩子,大人作孽,害死孩子。」
楊小翼不知道如何安慰伍伯伯,好像說什麼都不合適。她說,我走之前想見一見思岷,想問問他需要什麼幫助。伍伯伯說,好,我先托人捎話給他。
傍晚,天安回家,他臉上有傷痕。楊小翼的心揪了起來,問他怎麼了?他反倒安慰起楊小翼,媽媽,沒事,我只是不小心磕傷了。楊小翼當然不會相信。伍伯伯偷偷告訴她︰「思岷被打倒後,天安身體經常有傷,是他的同學欺負他,天安老實,不會主動找人打架的。我找他們老師反映過,老師反而對我冷嘲熱諷了一番。」楊小翼和伍伯伯商量了一下,決定早點兒把天安帶離廣安。她說,到北京就不會出這種事了。伍伯伯說,這樣也好。
可是,當楊小翼和天安商量時,天安卻不同意。她非常著急,說,天安你討厭媽媽嗎?天安說不是。她問,那你為什麼不跟我走?他低頭不語。她知道兒子很固執,這一點像伍思岷,她不再問下去,等等再說吧。
楊小翼只好把車票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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