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和日麗 第六十二章

作者 ︰ 艾偉

楊小翼在廣安待了一個星期,天安還是不肯走。尋找網站,請百度搜索+楊小翼已弄明白天安不走的原因,他是在等他父親最後的結果。伍伯伯告訴楊小翼,對伍思岷的公判大會就在這幾天開審。楊小翼決定耐心地再等待幾天,憑她對政治的了解,伍思岷一定會被判坐牢的,這個結果肯定會讓天安失望,也許失望會讓天安最終答應跟她走。

伍思岷拒絕見楊小翼,他通過中間人傳話,他目前不想見任何人。伍思岷這樣的反應,楊小翼一點兒也不意外,這完全符合他過于自尊的個性。

公判大會那天,天安執意要去現場。她勸天安不要去,但他不听勸告,楊小翼只好帶著他。他們坐在下面仔細聆听了公訴人對伍思岷等人的指控,單就指控所述的事實,這些人確實犯了滔天大罪,好多人都犯有命案。伍思岷也一樣,他曾置呂維寧于死地、把那教委主任投入了監獄。楊小翼注意到在官方的控訴狀中,一無例外地把被害者稱為革命路線的代表,成了被「四人幫」逼害的英雄,這樣的敘述離事實是多麼遠。

天安一直低著頭,楊小翼不清楚他听了這些控訴後是否相信確有其事。她非常痛苦,她真的不想天安听到這些,他還年少,根本弄不清人世間的這一出出悲喜劇。

伍思岷站在審判台上,掛著牌子,他身子挺直,目光堅定,他的樣子沒有任何被審判者的不安,對控方所指控的內容,他也沒作任何辯解。

楊小翼曾經多次經歷過這樣的公審場面,她清楚這樣的公審其實同法律沒有太大的關系,它的程序和事證相對來說是不完整的、草率的,相反,這樣的群眾式的審判同革命的關系更為密切些。

所謂革命是在法律體系以外進行的,否則不叫革命。楊小翼知道,無論是呂維寧的死還是那個教委主任的坐牢,伍思岷都是以革命的名義實施的。♀伍思岷這樣做實際上繼承了革命的傳統,在楊小翼看過的電影(無論是蘇聯的還是中國的或是別的社會主義國家的)里,革命者要槍決某個人(也許是叛徒,也許是反革命,也許是一個惡霸),只要在舉槍前高喊「我代表人民」,他打出的那置人于死地的一槍便有了神聖的道德合理性,但是在法律的概念上,這樣的行為無論如何都是草菅人命。法律審判需要程序和證明,當有人「代表人民」開槍的時候,那個倒在槍口下的人真的該當死罪嗎?如果那一槍錯了呢?那麼那個「代表人民」的革命者是不是有罪呢?沒有人去追問這一點,在革命神聖的光環下,提及這一點便是對革命的褻瀆。殺人本就是神聖革命的一個必要手段,殺人也因此是正義和神聖的,因而是合法的。在一九六六年以來的那場「革命」中,當被鼓動起來的年輕人的熱情像狂風一樣席卷了整個中國時,這些年輕人的思維中依舊是「我代表人民」。他們把那些面目可疑的人定為「人民」的對立面,然後用盡辦法懲處他們或折磨他們,其中當然不乏呂維寧這樣的被處死者。這些所謂的「小將」們肯定在殺人,但他們殺人的理由和革命時期又有什麼不同呢?為什麼革命時期的殺人無人追究,而他們一定要被追究?

楊小翼雖然在心里這樣替伍思岷辯駁,但她知道他有罪,這一點她比誰都清楚。他所做的這一切都來自他內心的仇恨,仇恨是多麼可怕,就像藉仇恨掀起的革命,仇恨有著驚人的力量。

公審進入最後一個程序,主審法官開始宣讀對所有罪犯的判決。他的語調顯得聲嘶力竭,好像唯此才能表明審判的正義。當法官最後宣讀伍思岷的判決時,聲調又拉高了八度。伍思岷被判有罪,刑期為二十年。法官話音剛落,伍思岷突然高喊︰

「**萬歲!**革命路線萬歲!」

伍思岷還沒喊完,他就被機敏的民警嚴密押住,被塞住了嘴巴。♀廣場上的群眾一陣騷動。楊小翼突然感到寒冷,渾身顫抖起來。

天安就是這個時候沖向審判台的。楊小翼使勁地拉住他,可他的力氣是多麼大啊,簡直像一頭發狂的小牛犢。她說,天安,你想干什麼啊,這是沒用的。邊上的群眾看出他們的身份,都冷漠地看著他們。革命讓群眾在這種時候都成了勢利眼。民警看到了這邊的騷亂,過來維持秩序。天安見到民警就哭了,他顯然是信任民警的,在他心里民警是公正的化身。他說,我爸爸沒有罪,你們怎麼抓了他?民警面無表情。

楊小翼帶著兒子回到了北京,並讓他在住家附近的一所中學就讀。

好長一段時間,天安不能適應北京的生活,他有一種很強的自卑感。自卑的原因應該是多方面的︰可能同他父親被判刑有關,也同他來自一個小城有關。

楊小翼注意到,到了北京後,擔憂天安從來不提他的父親,也不提廣安的生活。他安靜地同楊小翼生活在一起,但正是這種安靜讓楊小翼擔憂,天安有一種把自己的內心嚴密封鎖起來的傾向。

楊小翼通過適當的渠道打听天安在學校里的情形。在學校他備受欺負。他的那些北京同學嘲笑他的四川口音,嘲笑他的發式,嘲笑他走路的樣子,嘲笑他身上的一切。楊小翼非常辛酸,她決定和天安的班主任談一談。

天安的班主任姓應,名向真,很好听的名字。看到這個名字,楊小翼對她就頗有好感。楊小翼以為應老師是個年輕的女孩子,但見到她才發現已是個老太太了。

楊小翼為了照顧天安的自尊,把應老師約到學校附近的公園門口見面。楊小翼先到,過了一會兒,她看到應老師風風火火地趕過來了。應老師為人非常爽快,典型的北京婦人,一口京片子,見到楊小翼,她就夸天安,人很乖,成績雖然不算最好,但還不錯,只是有一樣不好,經常給同學抄作業。

楊小翼听應老師的口氣,猜測應老師未必知道天安受欺負的事。不過,總是這樣的,像他們這麼大的孩子,一般都會瞞著老師。楊小翼就把自己了解到的情況說給應老師听,問應老師該怎麼辦?應老師倒是毫不介意,她安慰楊小翼︰「孩子們某種程度上比大人更勢利,他們總喜歡欺生,熟了就好了,慢慢會過去的。」

楊小翼听應老師這麼說頗為失望,作為老師,這樣的態度也太不負責任了。楊小翼也沒提什麼要求,而是和應老師拉家常。應老師快人快語,一聊就聊到她的兒子。她的兒子已經二十多了,剛當兵回來,在首鋼工作,已找了個媳婦,正戀愛著。她還說起她的丈夫,態度頗為自豪,因為她丈夫在國營商店工作。那年月,物資緊張,在大商店工作是頗為吃香的。

了解到應老師的情況,楊小翼便心里有數她是什麼樣的人了。楊小翼來的時候帶了一件禮物,是一塊杭州絲巾,是憑票從僑匯商店買來的,幾乎花了她月工資的四分之一。楊小翼把絲巾送給應老師時,應老師不肯收,說,這麼花哨,我老太婆了不合適,你留著自個戴吧。楊小翼說,你可以送你兒媳啊,你兒媳一定很漂亮吧。應老師就把話題扯到兒媳身上,夸兒媳俊美,順便就把絲巾收下了。

後來她們又談天安的事,都是應老師在說。應老師對楊小翼許諾,她會想辦法讓天安融入到集體中,並講了很多具體措施。楊小翼連連點頭,表示感激。

一天,楊小翼問天安,新學校好不好?天安不大樂意講學校的事,他說,媽,我在學校里挺好的,你擔心什麼?楊小翼說,媽不擔心,只是了解一下你的學習情況。又問,應老師待你怎麼樣?天安說,應老師很奇怪的,最近老表揚我。楊小翼說,這很好啊!天安說,好什麼啊,她表揚我,同學們都笑話我,孤立我,說我拍老師馬屁。楊小翼愣了一下,問,天安,你學校里是不是沒有朋友?天安說,我當然有朋友啦。

星期天,楊小翼洗天安衣服時,發現上衣口袋被刀片割破了。她嚇了一跳,感到事態嚴重。她翻看天安的書包,在天安的書包中找到了一片剃須用的小刀片。晚上,天安回家,她問他這是怎麼回事?天安顯得有些懼怕。她問,是不是有人欺負你?天安否認。她追問道,那你的書包里怎麼會有刀片呢?天安說,是同學送我的。見楊小翼疑惑,他又補充道,是用來削鉛筆的。

楊小翼想,他的同學怎麼送他刀片呢?天安怎麼交這樣的朋友?不過,楊小翼自我安慰,有朋友就好,總比被孤立好些。可是書包里藏刀片的事還是讓楊小翼生出另一種擔憂來,楊小翼給應老師打了個電話,談了此事。應老師說,她會注意的。

夏日的一天,楊小翼下班回家,听到家里傳來口琴聲。那是不會吹口琴的人吹出來的雜亂無章的聲音。她推門進去,看到天安和一個孩子在翻母親送給她的那只藤條匣子,另一個孩子則站在沙發上胡亂地吹著口琴。孩子們見她進來,顯然感到很意外,一下子收斂了。那個吹口琴的孩子迅速地從沙發上跳了下來,停止吹奏,觀察她的臉色。藤條匣子打開著,將軍和母親的合影以及相關書信丟落在水泥地上。楊小翼對天安翻她珍藏的母親的遺物很不高興,但她又想,天安終于有了朋友,這是值得高興的。她的臉上一下子布滿了熱情,客氣地對孩子們說,你們玩你們的,我給你們倒茶去。那兩個孩子沒怎麼理睬她,一會兒就走了,走的時候甚至沒同她告別。現在的孩子怎麼這麼沒有禮貌?

那兩個孩子走後,楊小翼迅速地收拾母親的遺物。天安一直站在一邊,觀察她的臉色。楊小翼說,天安,你帶朋友來家里,媽媽很高興,但你不能翻家里的東西。天安點點頭,然後指了指她手中的照片,說,媽媽,剛才同學嘲笑我,說照片上的人是你,那男人是你的相好,媽媽,他是嗎?楊小翼愣了一下,說,傻瓜,不是的,這上面是你外婆啊!天安問,那男的是誰?是外公嗎?為什麼我沒有外公呢?她被他的問題噎住了,不知如何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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