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秀真的名字比她的詩更有名,在八十年代的文學熱潮中,可以說盡人皆知,像一個明星。尋找網站,請百度搜索+其中的原因當然是她那轟轟烈烈的愛情,她的愛情是文學界聚會時臧否的話題,也是文學圈以外人們津津樂道的美談。
盧秀真最終和舒暢走在了一起。關于他們的故事經常出現在各流行雜志中,他們愛情中的某種童話色彩和舒暢詩歌中的田園風味相互補充、相互佐證、共同構成了一個時代的愛情典範。不但成為那個時代純真愛情的象征,也幾乎成為八十年代精神的某種隱喻。
天安大概從什麼雜志上看到了他們的故事,有一天問楊小翼,盧阿姨真的這麼浪漫嗎?楊小翼說,你看呢?天安說,我看不出來。
圈子里的人都知道,舒暢和盧秀真是存在問題的。舒暢幾乎是個沒長大的孩子,他有時候像一個頑童那樣不可理喻,這一方面激發了盧秀真身上的母性,同時也讓盧秀真焦頭爛額。盧秀真是文學圈內少見的美人,經常有人給她寫印象記。在這些印象記中,免不了帶著一些意婬式的好感,這讓舒暢醋意大發,覺得盧秀真隨時會被別人拐跑。舒暢的心思被搞亂了,他再也沒有寫出好的詩歌。寫作的不順讓他脾氣更壞,有時候他會對盧秀真施暴。盧秀真也不是好惹的,奮力反擊。奇怪的是,他們雖然這樣打打鬧鬧,卻並沒有分手的跡象。
也許是因為舒暢靈感枯竭,他決定離開熟悉的環境,去澳大利亞過與世隔絕的生活,過自己詩中所描繪的田園生活,就他們兩個人,沒有人打擾,如亞當和夏娃,天人合一,自給自足。
圈子里的人給他們搞了個送別的晚餐,楊小翼也參加了。這些圈子里的朋友,如今幾乎成了時代的弄潮兒,楊小翼感到有些不可思議。她想,對于一代人來說機遇太重要了,只要有機會,一個圈子真能造就一代人物。不知為什麼,楊小翼這天晚上非常傷感,她意識到舒暢和盧秀真走後,他們恐怕再也不會聚會了,他們這個團體將就此凋敝,就像他們一去不復返的青春。那天北原喝醉了,竟然哭泣起來。北原是個非常理性、不輕易流露情感的人。這讓楊小翼非常吃驚,她想,北原難道還牽掛著盧秀真嗎?
除了對天安偶爾涌出的杞人憂天式的擔憂,楊小翼的生活、事業基本上順風順水。要是伍思岷沒有再次出現在她和天安的生活中,也許這樣的平靜日子還會更長久一些。
一九八八年春天,伍思岷經過了十一年的勞改,終于提前釋放了。他帶著牢里想出來的無數項發明,來到了北京。那時候天安二十五歲了,已大學畢業,被分配到教育出版社做編輯。
伍思岷來北京的原因同他的一個獄友有關。他的這位朋友叫馬克,曾經是一個負責某科研項目的科學家,是犯貪污罪進去的,據說他私自貪污了幾十萬元的科研經費,這在當時可是個天文數字。此人非常精明,一眼看出伍思岷天賦異常,遂和伍思岷成了難友。馬克被放前,曾囑咐伍思岷出來後一定找他,他們「共謀前程」。伍思岷一出獄,就真的來北京投奔了馬克。那時候,馬克已成為掛在工程院下面的一家科技公司的總經理。公司是馬克開的,完全是私營企業,只是在當時必須賣狗肉掛羊皮,所以給自己找了工程院這個娘家。馬克很高興伍思岷來找他,他完全清楚伍思岷的能力,當即任命伍思岷為公司副總經理。
伍思岷是在北京待了快半年,完全適應北京的工作和生活後,才找到楊小翼的。
那天,楊小翼去單位辦公室處理一些出差報銷事務。由于職業的性質,楊小翼基本在家工作,所以她已有半個月沒去單位了。她剛進辦公室,單位的人告訴她,有一男同志找她,已等了一段時間了。她還以為是曾經采訪過的熟人,沒想到找她的人竟然是伍思岷。
她一眼認出了他。他沒有大變,就快五十歲年紀的人來說,伍思岷幾乎沒顯出這年紀該有的老相來,看上去還像多年前那樣朝氣蓬勃——他的樣子真的不像是剛從勞改農場出來的。有些人真的非常奇怪,即使他的一生是如何不堪回首,卻依舊能保持良好的精神面貌。那一刻,楊小翼竟有些自卑,她已又老又丑,早上出門也沒有好好修飾,完全是素面見人。
「你好。」
他站在那里,笑容燦爛,那笑容里竟有一些孩子氣。以前伍思岷是很嚴肅的,很少這樣笑。她一直以為天安和伍思岷在外表上不怎麼相像,但那一刻,她看出了他們父子倆的相貌和神態的驚人相似來。
因為沒有一點兒心理準備,楊小翼一時心情復雜,千言萬語涌上心頭,卻不知說什麼話好。他似乎理解她的恍惚,大度地說︰
「你沒想到我來看你吧?」
這幾年楊小翼和天安都沒有去看過他。開始那幾年,考慮到天安的感受,她和天安曾去勞改農場探望過,但他從來拒絕見他們。後來他們就不去了,天安好像也慢慢地安靜了下來。
「你什麼時候出來的?」
「有一陣子了。你和天安都好吧?」
「你還記得我們啊?連信都不給我們寫一封。」
「寫什麼啊,免得你們心煩,眼不見為淨。」他說。
見楊小翼沉默不語,他又說︰「你現在成名人了。」
楊小翼客氣道︰「算什麼名人啊,趕上好時候而已。」
「天安怎麼樣?」
「天安已工作了,在出版社。」
那天,楊小翼處理好單位的事,就帶著伍思岷去出版社見天安。
天安見到伍思岷非常高興。這麼多年來,楊小翼沒有見天安這麼高興過。天安看到伍思岷,眼圈兒就紅了,臉上卻一直笑著。他沒有問伍思岷什麼時候出來的,他什麼也沒問,就好像伍思岷從來也沒有離開過他。他一直用自言自語的方式表達他的心情。他說,今晚一起去外面吃,因為他編的一部書稿拿到了國家圖書獎,他請客。他說,今天出版社來了一位怪人,拿了一麻袋的手稿,自稱是驚世之作,將來要拿諾貝爾文學獎的。他說,做了編輯才知道怪人有這麼多,並且還發現真寫得好的人都挺正常的。他說,他可不可以請幾個朋友一起吃飯?但他馬上否定自己,說,算了,不合適。後來,天安去了一趟洗手間,好久也沒有回來。
伍思岷雙眼濕潤。為了掩飾自己,他站在窗口前,將目光投向窗外。
「小翼,謝謝你。天安竟然這麼大了。」
「他都二十五歲了呀。」
「是啊,我的腦子里他還是小時候的樣子。」
「時間過得很快是吧,轉眼十多年過去了,我都成了老太婆了。」
這之後,天安老是往伍思岷那兒跑。
開始的時候,楊小翼是開心的,她是個沒有父親的人,或者說是個得不到父愛的人,她最知道父親的重要。雖然這幾年天安從來沒有提起過父親,但她知道這其實是他內心最為深刻的隱痛,他身上某些不願正視現實的品質可能與此有關。現在伍思岷出來了,並且看上去還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這對他的心理創傷的修復無論如何是有利的。
現在伍思岷的思想行為和過去有了很大的差別,通過十一年的勞改,他似乎變得通達了許多,也平和了許多,不再僵守過去的原則,搖身一變成了一個與這個商品時代接軌的新潮人物。其中內心的變化在伍思岷那兒可能是個漸進的過程,是自然發生的,但對楊小翼而言還是感到陌生和突兀。她有時候很想問問他,他這十多年在牢里想些什麼,但又怕觸動他的傷心處,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楊小翼不知道他們爺倆兒怎麼會有那麼多話說,兩個大男人在一起能有什麼樂趣呢?慢慢地,楊小翼有了失落感,好像有人橫刀奪愛把她的兒子搶走了。有時候,她做好菜等兒子回家吃飯,可兒子打電話來說在父親那兒,晚上要和父親去看話劇。那種感覺非常不好,好像她成了一個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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