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楊小翼突然接到久未聯系的北原的電話。♀+言情內容更新速度比火箭還快,你敢不信麼?北原在文學史上有了不可撼動的地位,但現在少見新作,只見他參加各種社會活動。
「你听說了嗎?舒暢和盧秀真出事了。」電話里傳來北原低沉的聲音。
楊小翼吃了一驚︰「什麼事?」
楊小翼想起,他們出國已有四年了。
「舒暢把盧秀真殺死了,他用獵槍打死了她。」
「究竟怎麼回事?怎麼會這樣?」
「舒暢自己亂七八糟,但不能容忍盧秀真有別的男人。舒暢以為到了澳洲,他們就可以過田園牧歌式的生活。可盧秀真還是認識了一個來澳洲旅行的英國人,並且好上了。盧秀真打算離開舒暢,結果就發生了這樣的慘劇……」
楊小翼雖然在心里一直對舒暢和盧秀真的關系感到擔憂,但出了這樣的事還是不敢相信。
「舒暢呢?他現在怎麼樣?」
「他也死了,吞槍自殺的。」
楊小翼震驚得一時不知如何說。
「盧秀真這人我知道,本質上是個善良的人,可就是太傻了。她不該上舒暢這條賊船,舒暢是個法西斯她應該知道。你說奇怪不奇怪,她又不懂英文,怎麼就和老外勾搭上了……」
「北原,你是不是還惦記秀真?」
「……我說不清……小翼,我突然感到虛無,人生毫無意義。」
第二天,國內的報紙上都是舒暢殺死盧秀真的新聞。一些文學界的知名人士接受了記者的采訪,他們一無例外地對舒暢殺妻事件表示婉惜,也有人對舒暢的暴行進行了譴責。
這事件更加深了楊小翼對天安的憂慮。她暗暗祈禱,天安千萬別出事。
天安在廣安老家待了一個月,回到了北京。他還是不那麼精神,經常走神,時而傻笑。楊小翼知道他依然忘不了沈娟。
她只能寄希望于時間,時間從來都是這世上最偉大的魔術師,她盼望天安早日過了這一關。
令楊小翼沒有想到的是,後來的那次集會竟然治愈了天安的創傷。那年春天,當學生們集會時,伍思岷帶著天安前去觀看。伍思岷曾經對楊小翼說過,他開始只是想去現場看熱鬧的,後來實在忍不住,就跳上去作了一次演講。當他听到現場的人們對他的演講熱烈回應時,他又有了做英雄的幻覺,覺得自己一言九鼎,憑三寸不爛之舌可以治理江山。于是他又像當年那樣一頭扎入到這次集會中去。
以楊小翼自身的經驗,她知道對個體來說任何一次行動,無論這行動多麼崇高或卑劣,都帶著他個人生命的烙印。她的兒子伍天安就是這樣,集會現場那種熱烈的氣氛似乎拯救了他,使他有了新的可以投身其中的熱情,讓他得以從戀愛的痛苦中擺月兌出來。反過來說,失戀的痛苦讓他更迷戀于現場人群之間相互溫暖的感覺。
當然同伍思岷相比,天安只不過是個沒有頭腦的盲目的跟從者。那些日子,伍思岷表現得比誰都興奮。這個老紅衛兵,對于這樣的集會總會產生一種本能的熱情,就好像戒毒多年的人,他的血液依舊對毒品有著強烈的親近感。
那段日子,楊小翼非常關注新聞,幾乎每天守著電視。有一天,她在電視上看到天安正在現場吹口琴。吹的是那把銅皮口琴。天安吹奏的曲子是《乘著歌聲的翅膀》,他的臉上掛著無邪而爛漫的笑意。
乘著那歌聲的翅膀,
親愛的隨我前往,
去到那恆河的岸旁,
最美麗的好地方。
…………
沐浴著友愛與恬靜,
憧憬著幸福的夢。
口琴聲讓整個現場安靜下來,人們表情神聖,就好像這琴聲讓他們產生了未來已交付到了他們手中的幻覺。天安吹完口琴,現場的學生把他當成一個英雄那樣抬起來歡呼。♀天安的目光里有了久違的自信。
開始,楊小翼並沒有把事情看得很嚴重。出于一個母親的自私,當時在她的頭腦里只要能治愈兒子的傷痛,似乎什麼樣的方法都能接受。看到那狂歡的場面,她基本上把這次集會看成是一場嘉年華會。
楊小翼去現場看望天安,在她接觸到的學生中,幾乎每個人都有這種嘉年華會的感覺,一種在人群中的浪漫情懷,一種不受束縛、受人注目的光榮之感。楊小翼認識到這種感覺來日已久,並不新鮮,它和革命息息相關,是革命特有的浪漫和愛意的延續。
在現場的所有言論中,雖然觸踫到了存在的荒誕和悖謬,提出了反貪污、要民主的口號,但依舊有著這樣顯而易見的前提︰黨是正確的,祖國是偉大的,人民是善良而勤勞的。而這些觀念更加深了這種嘉年華會的感覺。因為黨、祖國和人民在本質上是一致的,所以,大家一起狂歡。
楊小翼最初以為,人群最終會散去,人人各歸其所,結束短暫的自由和快樂。沒想到的是事件曠日持久地持續下去。由于學生集會持續時間過長,現場開始有了一種焦躁冒進的氛圍。楊小翼開始對這個僵持不下的集會有了不安。在相對安靜的氣氛中,她覺得危險正在降臨。一次楊小翼去現場,看到她的一位男同事正在和同學們對話,他在勸學生們回家。他說︰「我們的國家正在向好的方向發展,大的方向沒有錯,發展過程中難免會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需要慢慢解決,一個國家不可能一朝一夕變得完美無缺。」他苦口婆心地對學生說︰「現在你們這樣,效果可能會適得其反。」他的演說受到學生的起哄,他沒講多久,就被學生轟了下來。
一天清晨,楊小翼被驟然響起的電話聲驚醒。電話是尹南方打來的,電話里尹南方還是一貫的滿不在乎的口氣,要她管好伍天安,不要讓天安在集會現場亂跑。他說,……不久會有行動。楊小翼問是什麼樣的行動?他說,反正不是請客吃飯,你管好伍天安就是了。
楊小翼了解尹南方,要是情況不緊急,他是不會打電話來的,他不是一驚一乍的人。天剛亮,她就直奔現場。她在西單下車,沿長安街朝現場走去。一路上,她看到一些學生圍著幾輛軍車。軍車上面都是軍人。軍人相當克制,安靜地坐在那里,沉默以對。老實說,在當時的氣氛下,楊小翼即使看到了軍人也沒有感到有什麼危險。一直以來,黨教育人民,軍隊和人民是站在一起的,軍隊是用來保護人民的,「軍民魚水情」。軍隊的克制也符合黨的一貫教育,似乎也符合楊小翼對事態的判斷。只是長安街上高音喇叭發布的要求學生和市民不要阻撓軍車及要求學生馬上離開現場的通告,似乎透露出不同尋常的氣氛。
那天,楊小翼一整天都在現場及附近街道奔波。可是,她沒找到伍思岷和天安。現場依舊聚集著很多人,只是楊小翼平時熟悉的新聞人物一下子少了。她不知道伍思岷和伍天安去了哪里。
當天晚上,果然有了行動,駐守在人民英雄紀念碑四周的學生和市民被軍隊清理,離開了現場。
第二天,北京的氣氛前所未有的緊張。楊小翼听說了伍思岷被政府通緝的消息。有人告訴她,伍思岷帶著天安逃了,但不知道他們去了哪里。那幾天,她幾乎不睡覺,天天等著他們回家來。她希望他們給她一個電話。有一天家里的電話突然響起,當她接起來時,對方沒有任何聲音。她對著電話叫喊,天安,是你嗎?天安,你快回家啊。對方不吭一聲地擱下了電話。她多方打听他們的行蹤,其中也求助于尹南方,一無所獲。他們應該還沒被抓起來,要是被抓,尹南方一定會知道。
她在這樣的焦慮和擔心中過了一個月,依舊不見他們的蹤影。伍思岷和天安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楊小翼不知道他們去了哪里。她擔心他們是不是在現場出了事,但來自尹南方的消息,那天晚上,現場沒有死一個人,現場的學生是和平撤離的。她相信尹南方在這個時候所說的話不會摻假,他沒有這個必要。在別的路段所死的人中也沒有伍天安和伍思岷的名字。尹南方告訴她,你放心吧,他們還活著。
後來,開始有了伍思岷和天安的各種各樣的傳言。有人說,伍思岷和天安躲避在南方一個少數民族居住區;有人說,他們已去了國外;還有人說,他們在邊遠山區遇到了強盜,已死于非命。在這些說法中,楊小翼傾向于相信他們已去了國外。因為當時確實有不少人士通過各種渠道去了美國、英國等西方國家。有些參與集會的人出逃也獲得了中國政府的默許。這些人留在中國,對政府而言反而是一個燙手的山芋。
但令楊小翼奇怪的是,他們怎麼會不給她任何消息呢?他們難道不知道她有多麼擔心嗎?她十分怨恨伍思岷,他帶走了她的兒子,他怎麼可以做這種事情,他怎麼忍心讓一個母親受這麼大的苦。她甚至想,如果有一天踫到伍思岷,她會殺了他。
關于伍思岷和兒子究竟在哪個國家,說法不一。有人說,他們在美國,也有人說,他們在歐洲的某個國家。
楊小翼想到了夏津博。那時候,夏津博已在比利時布魯塞爾做外交官了,楊小翼希望夏津博能幫忙打听一下。布魯塞爾是歐共體的首都,也許夏津博有辦法找到他們。夏津博在接到她的電話後,爽快地說,沒問題,他一定可以找到他們的,讓她放心。
可是夏津博一直沒有給她答復。有好幾次,楊小翼想打電話催問這事,但轉念又想,夏津博一定沒有找到他們,否則憑夏津博的熱情,不會拖這麼久。她開始有了不祥的預感,也許伍思岷和天安不在人世了。
八一建軍節那一天,楊小翼終于接到了夏津博的電話。夏津博告訴她,他一直通過各種渠道在找,沒有找到他們,但可以確定的是伍思岷確實到了歐洲,最初到了英國,後去了歐洲大陸,但不清楚在哪個國家,總之,他似乎銷聲匿跡了。她問伍天安是否和他父親在一塊兒?夏津博支吾了一會兒,說,好像只有伍思岷一個人。
「那天安去了哪里呢?」她著急了。
夏津博沉默了一會兒,勸慰道︰「你放心,我再找找看。」
擱下電話有好長一段時間,她的思維處于空白狀態。她意識到剛才听到的是一個最壞的消息。這個消息比不知道伍思岷在哪里更壞。如果不知道,還可以想象他們父子是在一起的,相互有個照應。可他們居然不在一起。那意味著什麼?天安是個連自己都照顧不了的孩子啊!
她有各種各樣的念頭。她甚至想到了兒子會自殺。在他失戀的痛苦階段,她就有這樣的擔心。表面上看,那次集會把他治愈了,可真的這麼容易治愈嗎?也許這是他蓄謀已久的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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