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重天,離恨天最高,清淨天最低。而沙彌陀天則處在一個不尷不尬的位置,說高不高,說低也不低。
不高是因得他與六欲天,夜摩天,化境天同處三十三天的中部,離政/治權力的中心離恨天尚有一定距離。不低則因這里有著天界最達的水陸交通樞紐,上承碧海下引黃泉,將三界維系在一起,乘船去離恨天也不過幾日的功夫。
自從上界下令將樞紐移至六欲天後,樹倒猢猻散,從盛極到蕭條,不過短短幾個月的光景。千百年來,此處污染嚴重,已經鮮有適合仙家修煉的洞天福地。如今大有一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態勢,著實令人唏噓。
慕紫記得,她下界的那日,風很大。她拖著五個月的身孕拎著大包小包,笨拙而又緩慢地走在仙靈道上,沿路皆是黃土,時不時有灰塵吹進眼里,疼得她看不清路。
她的夫君楚昭為了生計偷渡到夜摩天,她則留在沙彌陀天照顧他的雙親。自從年前一別,二人除了偶爾書信聯系,就再也沒見過面,而近三月他竟音訊全無,著實令慕紫擔憂。自樞紐被廢後,從仙靈道去夜摩天要走上一個月,而她卻滿懷欣喜,並不覺得苦累,只因她希冀著,前路迎接她的將是夫妻團聚。
到了夜摩天,慕紫並沒有在楚昭所說的元君府找到他。元軍府的管家听說她找楚昭,就警惕地問她是誰。
「我是楚昭的遠房表妹。前日里去了沙彌陀天才知道楚府也跟著倒了,嫂子告訴我表哥在夜摩天元君府當差,于是我便來投奔他,想借他的府暫住些時日。」慕紫懷孕後法力全無,防人之心較之從前卻有過之而無不及,便出于本能的撒了個謊。
「半年前楚昭就得了上頭提拔,你去六欲天找他罷!」管家聞言顯得十分不耐煩,扔下一句話便匆匆將她趕走了。慕紫疑惑了,雖然楚昭信箋愈來愈少,這半年來從未听他提起過被提拔至六欲天的事。她重返仙靈道,又走了月余才來到六欲天,這一來一去,慕紫的肚子已經隆起,時常要叉著腰才邁得開步子。就算如此,她也舍不得扔掉從沙彌陀天帶來的那幾大包家鄉零嘴,那些都是楚昭最愛吃的。
六欲天有著沙彌陀天往日的繁華,若不是路標不同,慕紫還真以為自己回到了沙彌陀天。她拖著笨重的身子跌跌撞撞地走在擁擠的街道上,正不知何去何從時,便看到迎面走來一匹高頭大馬,馬上正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夫君楚昭,他的身後跟著一眾鑾駕,顯然地位不菲。慕紫按捺住心中的疑惑退到一旁,並沒有上前相認,而是不動聲色的看著一眾人等招搖過市。
慕紫一眼就認出,那是白家的車駕。
鑾駕上的女子就像一朵盛開到極致的牡丹,驚才絕艷。她的車駕上雕著玉白青鸞,青鸞曾是天君賜予白家的殊榮,昭示著白家ど女比之鳳凰,只差那麼一點點。就連她的名號,也與天家公主只差了一個字,白家ど女,號帝錦仙姬。
路旁的仙人早已見怪不怪,他們的事跡早已傳遍了上三天,不出三兩句話,慕紫便知道了其中的原委。原來楚昭被天君賜了婚,已經是帝錦公主的準額駙。這些事情,正巧生在楚昭音訊全無之時。
慕紫突然明白了,為何這幾月在沙彌陀天,人人看她都似乎欲言又止,眼中多少帶著幾分她看不透的神情。有些是譏笑,有些是同情;譏笑她這個盜取旁人幸福的女人最終將被另一人所取代,同情她這個風光大嫁的大小姐,與公主一比,最終也許只能隱姓埋名過一生。
她該怎麼辦?撕破臉大鬧一場?這符合她的脾氣,但不符合她現在的身份。悄然回沙彌陀天?她又無法甘心。
慕紫心中愁腸百結。她想起自己揚名離恨天之時,帝錦尚在襁褓之中,而如今,她卻根本沒法同帝錦相提並論。她,只是個連名字都不能說的通緝犯罷了。她曾經的名字,到現在還橫在白帝的通緝榜上,獨霸榜首。
當天晚上,慕紫住進了公主府旁的一家小旅館。
在此之前,慕紫從來沒有想過楚昭會離開她。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楚昭時,她便從旁人眼中的鄙夷里看出來,他在家里很受氣。
楚昭告訴她,「我是妾養的。」
他拖著她的裙擺,眼神堅定地說,「幫我。」
那神情,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彼時慕紫在官道上救了楚夫人。而楚夫人不久前痛失了愛女,于是便將她收作義女帶入府中,視如己出。乖巧溫婉的慕紫一時間成了春風化雨的人物,一掃前日里大小姐逝去的陰霾。
那時的她將將及笄,正是大好的年華。而楚昭則小了她近兩百歲,不過是孩提的模樣,她分明從他稚女敕的臉上讀到了與年齡不符的沉重與深邃,‘金麟豈是池中物’這句話在她腦海里一直盤旋,揮之不去。
從此,慕紫明面上成了楚昭的姐姐,暗地里卻成了他的先生。她將自己會的一切都教給了他。從權術計謀到兵策戰法,只要是她會的,她都毫無保留的教給了他。
多年來,楚昭弒兄殺弟,將理論與實際緊密的結/合在了一起。他的舉一反三,著實令她欣慰。直到有一天,楚昭為了取得楚夫人的信任而親手斬下了生母的頭顱,那時慕紫就知道,如果有一天自己礙了他的路,他就會毫不猶豫地,像對待他母親那樣對待自己。
于是她成了他的妻,即將成了他孩子的母親,妄想以愛的名義將他拴在身邊。
任她千算萬算,這一天,終還是來了。
翌日清晨,慕紫尋思著,躲不是辦法,既然來了,怎麼著也得見上一面。便來到公主府前,這時,忽然見到楚昭的身影從路口一閃而過。慕紫大喜,正要喚他,卻听從轉角傳來他興奮的呼喊,「綠珠,這陣子委屈你了,等我和帝錦完婚,我定來迎你過門。」
綠珠?這個名字好生熟悉。
慕紫愣在原地挪不動腳步。腦海中閃過一張人畜無害的羸弱臉。慕紫這才想起,綠珠是很久以前,被自己設計拉下楚夫人寶座的沈家小姐,她本是楚昭愛慕的青梅竹馬。
「你真是我的小茉莉。我要讓你和我們的孩子成為世上最幸福的人。」
想來,是剛剛得知有了身孕的緣故,被喚綠珠的女子紅著臉點了點頭,捂著自己尚未隆起的月復部,一臉嬌羞。
她怎麼沒死?不僅沒死,他們竟還有了孩子!
這時有路邊的仙人經過,好奇地打量慕紫。她模了模臉頰,才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于是又拎著包袱匆匆折回去。
若說娶公主是為了平步青雲,那綠珠呢?總該是真愛了吧?
慕紫忿恨不已,思緒再也無法平靜下來。想她多年來兢兢業業為他打點好楚府的一切,助他登上了沙彌陀天的主神之位。他卻陽奉陰違,將自己瞞得好苦。
「我能忍你屈意承歡討好公主,卻忍不了你將許給我的溫存給了旁人!」
慕紫從小生活在深門大宅里,母親教會她的第一句話便是,想要的只能靠自己,旁人一個字也信不得。她歷來信奉一句話︰屬于我的,我自己守護;不屬于我的,我也要他逃不出手心。
于是她寫了兩封信。一封寫給綠珠,說,公主已經知道你懷了楚昭的孩子,希望你知難而退打掉孩子,尚留你一命。一封以綠珠的身份寫給公主,內容相近,語氣卻委婉許多。大意是,臨盆在即,求公主放了楚昭,還他們一家團聚。
她們在明,她在暗。只要把這兩封信遞出去,接下來就是需耐心等待,綠珠和帝錦魚死網破。反正無論出局的是誰,她都以漁翁得利。只要楚昭回到自己身邊,她不會過問此間生的事。他們仍會是最默契的搭檔,最親密的夫妻。
這般計劃臨到實行之際,慕紫卻放棄了。左思右想之下,慕紫還是決定回去。不為旁的,只為這雙沾滿鮮血的雙手以暫時歇歇,多少,也算是為肚子里的孩子積點德。
心字頭上一把刀,忍得了一時從長計議一世。畢竟肚子里還有楚昭的孩子,他能不顧夫妻之誼,卻割舍不掉這分骨肉情。等她十月懷胎期滿,法力得到恢復,再來奪回一切也不遲。
傍晚時分,客棧來了不速之客。綠珠笑得慘淡,在她的面前服毒自盡。
慕紫心中一凜,知曉有詐,便立即退房出了城。城門外迎接她的,是精兵鎧甲氣勢洶涌的侍衛隊。侍衛隊的最前方,就是慕紫心尖上的人,楚昭。
在他的身後,是公主的鑾駕。帝錦坐在馬車里,看不清神色,只听她語氣平靜,緩緩道︰「就是她,意圖不軌,刺殺本宮。」
楚昭坐在高頭大馬上,接過懿旨,朝慕紫一步步走來。
「綠珠死了。」
「不是我殺的。」
楚昭面無表情,顯然不信她。
「我如何殺了綠珠,再同一時刻刺殺公主?」
「你是慕紫,你想做的事,沒人能阻止。」
慕紫牽起一抹譏笑,「曾經的我確實弄權善妒,懷孕後便法力全無。我不否認曾動過惡念,但我不曾做過。你信是不信?」
楚昭嘆了口氣,「我信。」
「那你為何要信了公主的話來拿我?」
「因為我,也想要你的命呀。」
「綠珠不是我殺的!凶手另有其人。」
「我知道,」楚昭頓了頓,「因為,綠珠是我殺的。」
「什麼……」
楚昭面上浮現詭秘一笑,慕紫不自覺地退後一步。
楚昭逼近她,扣住她的脖子,在她耳畔輕聲道︰「當日我一眼就認出了你,便故意造了個綠珠出來,演了一出戲。為的就是引你出來,絕了你的後路。你知道,論權術陰謀,我未必是你的對手。只是我沒想到,你竟然會心軟。于是,我只能舍了綠珠,再派人刺殺公主。」
楚昭搖了搖頭,十分無奈,「慕紫,你變了。」
「我變了?是我變了還是你變了?」慕紫冷笑一聲,「事到如今,我只想問你,你對我,有過半分情誼?」
「你看,過去的慕紫絕不會糾纏于兒女情長,現在的你滿腦子都是這些虛無的東西,」楚昭目光沉定,斬釘截鐵,「沒有。無論哪一階段的你,都是我最厭惡的。」
沒有,他竟說沒有!
「哈哈哈哈,好,」慕紫一時間竟有些癲狂,「你自以為很了解我,但你從來沒有看透過!世上仙人那般多,我為何獨獨看上了你?你認為我費盡心思,玩弄權術是為了我自己嗎?我這般對你,僅僅是為了報恩。」
「報恩?」楚昭神色復雜,模不清她話中的真假,手下的力道卻收緊了幾分。
「我在洱海底沉睡了百年,是你日日的悲鳴將我喚醒,我教給你我所有的一切。論狠厲,你是唯一以與我比肩的人,你我手中皆沾滿血腥。最終能死在你的手里,我並不冤。」
「那就……一路走好。」楚昭笑了笑,毫不在意的手起刀落。
「滾滾亂世,再無淨土。如今你除了我,便平步青雲,再無後顧之憂。」慕紫昏過去前,看見他的雙唇張合,他說,「女人太聰明,是原罪。」
慕紫再睜開眼時,現自己已經回到了沙彌陀天,楚府的大床上。一切都似一場夢,風過無痕。
最終,楚昭還是沒有殺死自己,他又回到了自己身邊。除了時常與她寫信,他還經常來看她。他坐在床邊,拉著她的手,對她說︰「公主盯上了你,我只能當著眾人的面將你手刃,然後偷天換日將你救下。照顧好自己,生下我們的孩子。」
「好。」
他們誰也沒再提過去的事。她原以為自己會很滿足,畢竟楚昭終究還是沒有忍心殺死自己,但越來越深的疑惑卻像濃霧一樣始終縈繞在她的心頭。她總覺得,事情並沒有這般簡單,這不是他的處事風格。
侍女們總是來去匆匆,偌大的府邸,慕紫終日只能獨自待在房里,愣愣地望著窗外呆。一切似乎和以前一樣,但又似乎都不一樣了。腦海中閃過的一會兒是和楚昭昔日的種種,一會兒是他手執兵刃前來傷她的景象。
「听說少爺大婚那日,他喝得酩酊大醉,連夫人的房門都沒踏進過呢。」
「不是嘛,大婚之後少爺就去了夜摩天,也不知夫人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跟誰種上的。」
「你不知道?這事都傳遍了。那日少爺給夫人下了迷藥,又從市井中隨意拉了個乞丐回來與她同房。他得多厭惡夫人才會干得出這等事哦。」
「夫人太憐了,現在還蒙在鼓里,傻乎乎地為個乞丐生孩子。」
「夫人不傻,搶了綠珠小姐的位置,自以為穩坐泰山了,終究卻被自己的夫君擺了一道。那乞丐不僅污穢,連腦子都是傻的,指著少爺的鼻子罵他放肆,直呼自己是白帝,那景象,別提有多好玩了。」
「那個瘋子呢?」
「說來也奇怪,原本打算就地處死,沒想到那人紅衣一閃,就那麼憑空消失了。」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楚府廢墟之上,兩個負責打掃的老婆子說得正起勁。慕紫听得愣住了,連日來的困惑豁然開朗,心里卻憋屈得跟要爆炸了一樣。
紅衣乞丐?
慕紫心中一驚,想起一個傳說。傳說離恨天上的三帝之首白帝雪卿被天君賜了天劫,不知去向。同自己圓房的莫不是尚在歷劫的白帝?慕紫終于想通了,六親不認的楚昭留她一命並非出自憐惜,而是因為她肚子里的孩子。他也模不準,當日那人究竟是不是白帝,若不是,他權當養了門偏房。若是,將來白帝追究下來,也能多塊免死金牌。
「呵,我竟然陰差陽錯,懷上了視我為眼中釘的人的孩子。楚昭啊楚昭,我只能由衷感嘆一聲,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虎毒尚且不食子,你簡直喪盡天良。」
慕紫嘴唇咬出了血,卻沒有流一滴淚。
人生在世,只求隨心所欲,活在這世上免不了要違心。有苦不能說,有冤申不得,這是她應得的報應。外頭的陽光刺目得很,她伸手擋在眼楮上。廣闊的天空萬里無雲,天大地大,卻再也找不到一處容身之所。
「我就算逃不掉,卻至少還能掌握最後一絲主動權。」
楚府後院是斷壁殘垣,從這里跳下去倒不失為一處好歸宿。
作者有話要說︰本文獨家晉/江/文/學/城,寫文不易,感謝各位追文至今的親們,再謝謝八月,凌晨,如吟,3344,米斯莊,雲葭拋的地雷,愛大家麼麼噠……另外,大概還有3w字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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