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我還以為是個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原來是個普通的小丫頭啊。」
硬皮靴毫不留情地踹在我的肚子上,鈍痛和嘔吐感讓我一陣眩暈,我掙扎著抬起頭,毫不示弱地和他對視。
「還需要我來好好打磨呢。」他的語調綿軟得像是在牛女乃里泡太久的谷物片,粘連到引起刺癢,「離開家族這麼多年,你還指望能夠像功臣一樣凱旋嗎?」
這姓氏即是榮耀,也是枷鎖。
「你以為你現在還是宗家的人?」他嗤笑著補上一腳,「和分家的廢物們一起滾到煉獄里去吧。」
這一次沒有人來救我。況風遠不會,池雨澤不會,赫連安更不會,我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名字。」我擦去嘴角的血液,吐出被塞進嘴里的刀片,手上的鐐銬和地面摩擦,發出刺耳的噪音,「你的名字。」「你在命令我?」他面帶嫌惡地拾起那枚刀片,扎進了我的肩膀里,「看在身為同族的份上還是告訴你,我是宗家的赫連葉。」
我強忍著疼痛挺直脊背,不讓自己在他面前脆弱地蜷縮起來,然後一字一頓地強調︰「我沒有被剝奪繼承人的資格,從來沒有。」
我痛恨這身份,但現在想要活下去,只能依靠這個身份。
「而且很不巧的是,我和你平輩。你難道沒有好好地背過族譜?沒有記住……赫連暮山這四個字意味著什麼?」隨身攜帶的舊式鑰匙是最合適的武器,緊緊捏在手心里露出尖端,快速揮下時的威力堪比鋒利的匕首。
我還是沒什麼力氣,但是鑰匙刮傷了他的同時鎖鏈也被耍了過去。
正中眼眶。
「別小看我啊。」這句話我常常說,只不過以前我還會特別囂張地加上一句︰「我可是宗家的暮山。」
「葉!」
即使只能在黑暗的室內看見門口模模糊糊的人影,我也能認出那個人。
赫連安看上去完全不像一個老人,他從來不用拐杖,看小字的時候也不用戴眼鏡,在他身上看不出任何能表露年齡的特質。
赫連家的人,其實都是如此。
我們像是穿行在時光之間的使者,替人續命收人錢財,然後不著痕跡地離去。
「她是你的同輩。」
「可是安元老……」
「她還是繼承人!你未來將要听命于她!現在你得罪了她……以後準備怎麼收拾爛攤子?」赫連安微微抬起頭,露出蔑視的眼神,「無論你有多會討元老們的歡心,他們都不會為了你忤逆繼承人的。」
族長——元老——宗家——分家。
這是赫連家的階級,在每一個階級里又由能力測試的等級來細分,雖然沒有被記載在書面文件上,這卻是每個族人都會懼怕的、無法逾越的規則。
而繼承人……是在規則之外,以後將要「凌駕于一切的人」。
以前常常听到一個笑話。
三個孩子在一起聊天,第一個說︰「我的爸爸是神父,所有人都要稱他為尊敬的神父。」
第二個說︰「我的爸爸是主教,大家和他說話都要稱他為閣下。」
第三個說︰「我爸爸叫他們兩個低頭,他們就要低頭。」
前兩個孩子不服氣,問他︰「你爸爸是干什麼的?」
第三個孩子說︰「我爸爸是理發師。」
這個笑話被長輩們用來教我赫連家的社會地位,再怎麼樣的達官貴人,在醫生面前也只是個病人。♀
赫連葉還算識趣,走過來替我打開手上的鐐銬,向赫連安行禮之後迅速離去。
「別病懨懨地靠在那里,這藥對你能起多大作用。站起來。」
我的抗藥性很強,不是天生的,是在無數次微量毒藥的喂食之下慢慢養成的。
我倚著牆站穩,苦笑道︰「你還真是一點都沒把我當孫女養。」
「你?你的父親,是我和一個討厭的女人生下的,而他,和一個更加令我討厭的女人結婚了,為了逃走生下了你交給家族……你以為我能有多喜歡你?你以為我能對你傾注多少親情?不要說你,清歌都沒有這個資格。」他頓了頓,「我之所以更加器重你,是因為你是個可塑之材,而不是他那樣注定一事無成的廢物!」
注定一事無成。赫連清歌這樣在世人眼中非常出色的好醫生,在赫連家只能拿到一個可憐的丙等評價,然後被敲上一事無成四個大字。作為繼承人候選人,他的才能顯得不夠名副其實。
我不想讓唯一的哥哥承受繼承人的痛苦,但我投射下的陰影卻為他帶來了另一種痛苦。
我這樣做,究竟是對是錯?
我的保護對我周圍的人來說,是好還是壞呢?
「風……況先生呢?」
他向我提出的第一個問題是這個。
「你為什麼對他這麼關心?」我反問道。
「你又憑什麼指責我對他的關心?回答我的問題就行。」
「我當然有權利啊。我們要結婚了。」
「結婚?」他的眉頭緊蹙。
「喂,老頭子,我是成年人了,身為宗家又不需要聯姻,結婚這種事情不需要特意向你報備。」
「已經經過法律程序了?」
「準備去,但是我們那兒辦事效率太差,戶口本還沒補辦好呢。而且還要等個好日子。」麻木的四肢恢復了知覺,更加鮮明地感覺到地下室里的寒意。
「那就好。」赫連安的神情稍微舒展開來,但也只是稍微,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鑰匙扔給我,「你原來房間的鑰匙。」
我也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鑰匙︰「我一直留著。」
他盯著我。
「你做好了回來的準備。」
「當然。」我吃力地走向門口,「誰叫這是我的命呢。」
房間的格局一點都沒變,我倒在床上,又爬起來去公用的客廳拿來普通的醫療箱簡單地處理了一下傷口。
綿長悠遠的鐘聲忽然想起,久久不停,那是召集元老的鐘聲。他們要討論什麼?我?
元老們難得聚首,在赫連安的房間里寒暄了幾句,便圍坐在桌邊開始討論。
「安元老,那孩子現在怎麼樣?」
「好不錯吧,至少沒有白白荒廢。」
「還有什麼要注意的?」
「她至今沒有建立起對家族的依賴感。族中沒有父母的孩子都很容易這樣,但她對于家族的排斥格外強烈。或許當初允許池雨澤進入族內是錯誤的。」他的視線轉向大力支持池雨澤的赫連墨。
「安元老,難道你讓況先生進入家族就是正確的?就算我當初的決策有誤,比起池雨澤,還是況先生更加礙事吧?」赫連墨冷笑道,「你也夠可憐的,一個兒子跑了……」
「住嘴!」赫連安不僅是元老之首,也是現任的代族長,赫連墨不敢多說,乖乖地閉嘴了。
「況先生那里我會處理。」
「如果暮山不是族長也就罷了,但是如果要身為族長……我們不可能讓這種事情發生。請你不要再繼續縱容況先生了,這是會危及到家族安危的事情。」
「我說了,我會處理。」赫連安咬牙切齒地強調,「言歸正傳。」
「還是用同樣的方法吧,墨元老提出的用另一個人來牽制的方案一直非常有效,只不過這次我們找錯了人,池雨澤本身就不會對赫連家有什麼好感。」
「那麼,就用族中的人。」赫連安妥協了,「我特意降低了暮山的位次,讓她參加分家的訓練。」
「喂,這樣沒問題嗎?分家的人,大多數對宗家很有意見吧?」
「我很了解我的孫女,那種讓她不斷驚異于赫連家的黑暗、不斷激起她保護欲的小女孩,是最容易讓她放下戒心的。然後自然而然地,我們就可以掌控住她。」
「完美無缺的提案。那樣受盡折磨的、柔柔弱弱的小女孩,分家里可是一抓一大把呢。」
「那麼一會兒就來討論人選。」赫連安對于這個計劃毫無異議。
「她本質上一點都不像你,不知道從哪個地方遺傳到了正義感這種東西呢。」發話的人是個約莫十歲上下的小男孩,白皙光滑如羊脂玉的皮膚勾起的不是欣賞而是破壞欲。
「明明是個小孩子,卻這麼囂張……」有人小聲嘀咕。
「哎呀,你在說什麼呢?」小男孩露出略帶疑惑的微笑,「就是因為是小孩子,才能擺出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毫無壓力地說謊呀。」
男孩舉起手上的資料︰「其實根本就無所謂吧?像她這樣的人啊,很快就會把自己扯入怪圈里的。那時候她會想,原來我在乎的不是池雨澤,而是某個在我身邊,作為精神支柱的人,這個人是誰都無所謂啦——一旦產生了這種想法,很快就會被自己的愧疚和迷惑給毀掉,徹徹底底成為一個赫連呢。」
片刻不約而同的沉默之後,赫連安表示同意︰「讓你加入元老會果然是正確的。」
他模著膝蓋上的小貓,輕聲笑道︰「這已經是個傷痕累累的家族了,各位就不準備發揮特長,縫補一下傷口嗎?這樣等我變成你們這樣的老頭子的時候,就可以過悠閑一點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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