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青松陌上塵 第四章 二郎真君

作者 ︰ 雨果1988

八月二十六,大風。宜嫁娶訂盟,忌行喪破土。

這日是天津衛的大日子,因為有罪犯游街問斬,百姓們按著歷來的習慣,家家戶戶奔走相告,爭先空後的都出來看熱鬧。

巳時三刻。

葉聲聞吃好了長休飯喝過了訣別酒,帶著腳鐐壓在大車上,一路游街示眾。

一路之上看熱鬧的把大街堵得蚊蠅不過,水泄不通。

人擠人,人壓人。樹上是人,房頂上也是人,人人臉上都冒著汗,全聚在周圍跟著囚車緩緩移動。

只見葉聲聞插在背後的招子牌上,用大紅的粗筆寫著一個「斬」字。

他衣衫襤褸,靠在車里雙眼緊閉,一動不動。

仿佛還沒到法場,這人就已經死了。

眼見囚車里的是個悶葫蘆,人群不干了,游街的犯人要是一聲不吭,這看的叫什麼熱鬧?

一個囚車近前的人急的直拍大腿,扯起脖子大喊道︰「好漢爺!你看大伙來送你上路,你倒是給大伙說上幾句啊!」

此話一出口,街上千百人趕忙都跟著附和。

「好漢爺,你說你舍得下嬌妻幼子,親朋爹娘,干了這要命的勾當!這到底是怎麼個經過啊?」

「好漢爺,你也是七尺男兒,當著大伙的面趕緊交代幾句啊!咱們老少爺們都等著听呢!」

「好漢爺!你要是再不說的話,到了忘川水奈何橋,這輩子可就他媽真過去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不容易啊!說啊你倒是!」

「咱給好漢爺喊個好兒吧!讓爺給大伙說幾句!」

听了這主意,人群里一個「好」聲喊出來!聲振屋瓦,響徹街巷!

葉聲聞連著听了幾聲「好」字,頓時來了精神。

抬起頭,站起身。

看見他動了,在場的人誰也不說話了,人群頓時沒了聲息,大眼瞪小眼的等著這位囚爺開金口。

這麼多人同時抬頭看著自己,等自己發話,葉聲聞真沒想到這輩子還能受到如此的重視,就是聞香教教主王好賢,怕是也沒有過這個待遇啊!

盤算盤算這是說點啥好呢?腦袋掉了碗大個疤?十八年後老子還是一條好漢?

他吸吸鼻子,舌忝了舌忝干裂的嘴唇。

「吾乃灌江口二郎顯聖真君轉世!一千八百年前肉身成聖、三界第一!听調不听宣!」

這一下子在場的人頓時都懵了,半晌過後不知誰喊了一聲「好」這下人們才反映過來,全都來勁了,露胳膊挽袖子,一聲「好」接著一聲「好」,一聲蓋過一聲!

要說這些年來跟游街看斬頭,犯人有的說冤叫屈,有的充好漢唱段子,上罵天下罵地,偶爾也見過半道神經的,可從來也沒听過自稱神仙轉世的!

這回真是值了。太有意思了!

葉聲聞此時仰起頭用挑釁的眼光看著這天地間的一切,跟底下人群竟是有問有答。

半晌過後,他嘴里依然不停,又接連唱起了段子。

「儀容清俊貌堂堂,兩耳垂肩老子目有光。

頭戴那個三山飛鳳帽,身穿一領淡鵝黃。

縷金靴襯盤龍襪,玉帶團花八寶妝。

腰挎彈弓新月樣,手執三尖兩刃槍。

斧劈桃山曾救母,彈打?羅雙鳳凰。

力誅八怪聲名遠,義結梅山七聖行。

心高不認天家眷,性傲歸神住灌江。

赤城昭惠英靈聖,顯化無邊號二郎!」

他臉上的神情極是痛快,段子唱罷,不住的像人群作揖道謝。興致到處又想起了早年間唐寅唐伯虎臨終時寫的絕筆詩。

借詩詠志他是鏗鏘有力!

「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又何妨。

陽間地府俱相似,只當飄流在異鄉!」

此時擠在人群中的那個女子,錯愕地抬起頭,側頭看了半天,眼神中竟蒙上了一層本不屬于她的霧氣。

今日她一改往日喜好的裝扮,素衣素面的來送他。

這時候看眼午時將近,壓人的囚車加快了速度。

那素衣女子爬到街邊的房子上,「姓葉的」,「姓葉的」大喊。

終于,她捉住了他的目光,看著他正看著自己,夏翩躚忽然覺得鼻子開始發酸,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他住了口不再說話,站在囚車里望著遠處房上那單薄的身影,葉聲聞只是自嘲地彎了彎嘴角。

有的人隨著這囚爺的目光望去,只見房上那一身白衣的女子雖然素衣素面,但傾城的美貌配上那蛇蠍一般的身段,晃如九天之女。

人群又是一靜!

「好漢爺?那是你的媳婦嗎?!」

隨著這聲大喊,人群突然之間炸開了鍋!

「這樣的媳婦都舍得下!好漢爺,你不會是有斷袖的癖好吧?!」

「得妻如此,夫復何求啊?好漢爺到底搭錯了哪根筋呢?!」

「這般的美貌!莫非是天上的仙女嗎?」

這會人群之中,竟然開始有人相信這囚車里的人怕真是二郎神楊戩轉世,「什麼天上的仙女!這定是真君的妻子,是那西海龍王敖閏的三公主!」

「對!絕對錯不了!當年真君追九日!二爺一直殺到西海,才遇到了母親瑤姬為他指月復為婚的妻子三公主,她就是敖凌敖寸心吶!」

「二爺!你快再給咱們唱唱你和房上這位三公主一千八百年前是怎麼個經過始終啊!」

所有的人這當口一听說房上有條真龍!紛紛把目光投向那自「西海龍宮」里出來的女子。

到了這時候在場有的少女甚至將心比心,想到今日過後,眼前這對神仙眷侶便是陰陽永隔。

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今生今世再無相見之時,來生來世卻成兩旁世人。

縱然這位三公主貌美如斯,也必是衣帶漸寬人憔悴,這是何等的淒苦哇?

看著看著,少女們已然熱淚盈眶,有的動情至深,在嘴里不住的喊道,「別殺他了」,「要不放二爺走了吧」。

眾人之中還不乏有學之士,這會兒也跟著吟道︰「胭脂淚,留人醉,太匆匆!幾時重啊?這年月竟連龍女都留不住自家的夫君!這真是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人生長恨水長東哇!」

見到眼前這情形,人人都覺得自己今日真是不枉此生,人人都像是進入了神話傳說當中,心情異常的激動亢奮。♀

街頭巷角亂成一片,七嘴八舌,唧唧咋咋,叫喊聲一波大過一波。

氣氛至此,已經被烘托到白熱化。

爬到房頂上看熱鬧的人,眼見這出「佳人送情郎」的好戲,紛紛退到後面,自覺的給傳說中的「敖寸心」讓出一條小「路」。

山上青松陌上塵,一諾從來許殺身。

想起兩日前說過的話,她心中一顫。不顧眾人的眼神,目送著他,一邊小跑著一邊舉起右手,伸出小指。

心里有股說不出辯不明的滋味。她只希望他能看見她右手的小指頭,希望他知道自己會永遠記得他

在那一刻,似乎自己已經不再是自己,不再是邪教妖女,不再是火劍魔頭,不再是雙手沾滿人血的凶星,而真是一個來送丈夫上法場的妻子。

不知怎麼,身法一向靈動的她竟然不辯腳下,被松月兌凸起的屋瓦一次次絆摔,她奮力爬起,不顧作疼的膝蓋,不管扭傷的腳踝。在房上一拐一拐的追著那輛囚車。

從一個屋檐越向另一個屋檐,她再一次跌倒,這次她卻無力的坐在房上,身上再也鼓不起追下去的勇氣,模糊的眼前開始辨不清東西。

終于,快馬拉著囚車消失在十字街角,人群也紛紛跑著跟上去,不在注意她。

※※※

一日前,錦衣衛督監府,東廂房。

這間屋子又大又靜,室內竭盡奢華。

田添翼跪在地上,一言不發的低著頭,不敢去看身前坐趟在白玉長椅上的男子。

算算自己還要比方子天年長十歲,自己本是錦衣衛總都監的獨子,此刻田添翼實在想不到這世間還有比長子要給一個爹爹小妾在外面撿回來的雜種下跪更屈辱的事情。

可沒有辦法,他是青龍,他是方子天。

「我讓你去城外堵觀雲宮的人,為什麼要把不相干的人抓回來?」

說話的男子二十七、八歲年紀,翹起二朗腿坐在椅上。

他穿著一身純白色的錦衣,剛洗過的長發披散著,面上五官說不上英俊出眾,但神情舉止之間極是懶散不羈,使人一見難忘。

見田添翼不說話,方子天不耐煩的沖著身後為他梳頭的女子道︰「五個數。」

那女子名叫曲兒,頭上挽起兩個發揪,看上去二十不到,模樣甚是可愛喜人,是方子天的貼身侍女。

听了這話,曲兒不屑地沖地上的人看了一眼,念道︰「五、四、三」

田添翼沉默了一瞬,深吸一口氣道︰「我以為東西在他身上」

「啪」的一聲脆響,方子天反手在田添翼的臉上扇了一巴掌,把身後梳頭的曲兒也嚇了一跳。

「我要听的就是這句你以為!你憑什麼以為?什麼事情你都要以為?那什麼時候輪得到我以為?」

方子天揉了揉胸口,不去看田添翼要吃人一樣的眼神。轉過身將手伸進曲兒懷中,上下左右胡亂模索了一陣,從那香柔的懷中取出一個精致的鼻煙壺。

在手指上倒了一點煙末,輕輕吸入鼻孔,眯著眼楮張開嘴沖著田添翼臉上連打了兩個噴嚏。

「把事情經過講一遍。」

再次深吸了一口氣,田添翼把從安排人打探消息,到在樹林埋伏,再到指揮馬隊抓人的詳細經過講述了一遍,而在這期間他一直跪地上。

「為什麼觀雲宮的人都出現了,不上去抓人?反倒要在四個城門外設埋伏?你月兌褲子放屁呀?」

「你說過要在城外賭觀雲宮的人,我就沒敢上去抓人。」田添翼說這句話的時候,特意在「堵」字上加了重音。

「我還說讓你吃屎,你怎麼不吃?」方子天戲謔的盯著他︰「那觀雲宮的人呢?你是不是要說他們後來沒出城?所以你沒堵著?」

田添翼把頭底下去不再說話。

「抓回來的人呢?什麼來路?」他又吸了一點煙末接著問道。

「這人絕對有問題,背上滿是刺青,離得近了還有股香味,圖樣像魚鱗似的,就像打漁?裰櫚牡懊翊淘諫砩戲炙?祝??難?孟窕購?荊?吹餃松砩暇谷簧??碧鍰硪硤岬階Ф吹娜嘶壩佷嗥鵠礎?p>「怎麼停了?」發現身後的曲兒愣了神,方子天回手拍了拍她拿梳子的小手,接著又問田添翼道︰「審出什麼來了嗎?」

「不會說話,是個啞巴!」田添翼恨恨的道。

方子天听了這話氣的樂了︰「那這麼說,你是等于騎著我的馬,帶著五十多個錦衣衛跟人家那啞巴賽馬去了!」

曲兒知道主子言語間一向風趣,可這時候听見這話也忍不住掩口輕笑。

方子天見她偷笑不但不生氣,反而又道︰「那你賽馬就好好賽馬!願賭服輸,你跑不過人家,怎麼還放箭呢?!還說怎麼的來著?啊!射馬不射人!下多大的注啊?輸不起就開始玩不要臉的!」

「你跟人家賭命了?!」

話音放落,他「啪」的一聲又抽了一巴掌過去。

上句話還沒說完的時候,曲兒已經「嘿嘿嘿嘿」的笑出了聲。等看著主子又一巴掌打過去,嚇得她「啊」的一聲把笑憋回去。

「就你覺得這個事情有意思是嗎?在這撿笑話呢?」方子天寒著臉瞪了身後的曲兒一眼。

礙于主子心情不佳在場,曲兒只能紅著臉搖搖頭︰「沒意思。」

這時田添翼道︰「我已經安排他明日游街斬首,可疑的人全都抓起來。」

方子天不願再看他一眼,擺了擺手,「這事你不用操心了,回房抱著小娘子困覺去吧!」

※※※

看罷「佳人送情郎」的好戲,人群又跟著囚車轉了三條街,待到轉過雙桂巷的時候,眼前出現了另一番景象。

只見街道中間八個大漢抬著一乘最高規格的八台大花轎,前面馬隊開道,後面鑼鼓班子跟著吹吹打打。

旗羅傘蓋,搖動招展,爆竹齊鳴、鑼鼓喧天。

人群不免納悶啊,今兒這熱鬧可真是越看越大,這家人辦喜事怎麼挑的日子?送親的隊伍竟然遇上游街問斬的了,這是開天闢地頭一回啊!

眼看著兩頭人馬走到街中心都停了下來,誰也沒有讓開的意思。

這時候送親隊伍里一個司儀打扮的人小跑著過來,拿著紅包給押囚車的侍衛一人塞了一個,又笑呵呵地跟帶頭的說了幾句。

說的大概也就是怕耽誤了時辰,麻煩官爺幫新人行個方便一類的客套話。

帶頭的侍衛見錢好說話,收了紅包點點頭,吩咐了幾句,把主街道讓了出來,又命人給犯人在頭上罩了一個布袋,將囚車先推到個背人的地方。

人群里有明白人說,這是送親的想沖掉晦氣,為了不讓這犯人死後冤魂往這家投胎,才用布袋子遮住他的眼楮不讓他看見轎子。

囚車停在街邊,過了半天,送親的隊伍才浩浩蕩蕩的過去,而後押車侍衛們聚在一起,數著紅包里的銀票,這趟活真是沒虧上,也不知道這是誰家嫁女,這般財大氣粗。

再往後直到囚車押到法場,一路無話。

午時一到。

劊子手刀法精絕,一口酒噴在刀上,手起頭飛,鮮血四濺。

※※※

憑著多年在刀口上舌忝血的經驗,夏翩躚的直覺告訴她,自己被人盯上了。

這天夜晚正是望月,看著月亮她很是氣惱。

當時,冷月上中天,將街道割成大塊大塊的亮地和陰影。

離開大道,拐進小街,她盡可能的轉彎抹角,有時甚至突然折回去,看看是否有人跟蹤。

這種招數,正是受到圍獵的老狐狸喜歡采用的。在容易留下足跡的地段反復來去會有許多好處,錯綜雜亂的行跡能誤導獵人和獵狗。獵人們把它稱為「假遁樹林」

夏翩躚躲在陰影里,沿著房舍和牆壁游走,以便觀察明亮的一切。也許她沒有充分意識到忽視了陰影的一側,不過她確信在西大街附近每條僻靜的小巷里都沒有人跟在後面。

其實夏翩躚也不清楚自己要去什麼地方,出城還是投宿?城門關了城牆那麼高,可投宿又不安全,她自己根本沒有準注意,毫無計劃,也毫無打算。她甚至不能確定究竟是不是有人在跟蹤她。

就如同一只被逐出巢穴的野獸,她急切的要找一個洞穴藏身。

起初夏翩躚在東西大街擺*陣,兜了一圈又圈。這一帶的居民都已經安歇,可能自前幾日起天津城里開始宵禁。她又在鐵匠街和布衣巷,在石楠路和月季井街,轉來兜去,巧妙的周旋。這里有幾家客棧,或大或小,但她一步也沒跨進去,沒有合適的。其實她現在並不懷疑只怕真的有人跟蹤也早就失掉目標了。

子時兩刻,她正穿過府前街,從天津衛府衙門前走過。過了一會兒,她出于習慣或是本能,又轉回來,借著府衙大門前的燈籠,她清清楚楚的看見了三個帶刀錦衣衛東張西望著,自那盞燈籠下走過。其中一個似乎大聲說了句什麼被那打頭的給了一下,示意他噤聲。

夏翩躚看著那三人,目光比月光更寒。她只看了一瞬就急忙離開了府前街。

她繞了個彎子,快步走上藥石巷,又拐進文書巷。

一輪皓月照在前面的十字路口上。夏翩躚找了一個門洞藏了進去,她心里盤算著若那三人真是跟著自己。就必須要通過那一片亮地,她也就會借機看的一清二楚。

沒過一盞茶的功夫,那些人果然出現了。現在他們共八人。

除了帶頭的他們都穿著錦衣衛的黑色衣服,除了那個帶頭的個個都人高馬大。

腰挎寬刀,戾氣內斂。太陽穴高高鼓起,一看便是橫練外家的硬功高手。他們在黑夜中的行跡就夠陰森可怕的了,再看那高大的塊頭兒和粗大的拳頭更是令人心驚膽戰。一眼望去就像是月光下的八個惡鬼。

他們走到十字街口中央便站住了,聚成一堆,似乎在商量事情,樣子猶豫不決。

八個人中帶頭那人轉過身來,不耐煩的抬起右手,指著夏翩躚所走的方向,另一個人好像固執地指著相反的方向。

先前的人回身的時候,夏翩躚心頭一驚,月光照在他的臉上,那懶散不羈的神情告訴她,那人就是青龍方子天。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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