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 第四章臥龍出山

作者 ︰ 史杰鵬

1患得患失的諸葛亮

住在臥龍崗上的諸葛亮心情並不寧靜,作為一個山東瑯邪郡南遷避難的世家大族子孫,從小就受著治國平天下的士大夫燻陶,他怎麼情願躲在這山中逍遙此生?默默無聞地老死溝壑,這不是他的理想。♀尋找網站,請百度搜索+

他的妻子黃氏坐在榻上,正擺弄一只木頭小狗,她扭了扭小狗耳朵上的機關,小狗突然跳到地上,一蹦一蹦地往門外挪去。諸葛亮坐在她身邊,抱著一張地圖,笑道︰「你要是能讓它像真狗那樣吠,我就服你。」

黃氏笑道︰「讓它吠沒什麼意思,我的想法是直接讓它像你這樣說話。」說著一把揪住諸葛亮的兩個耳朵,道,「快說快說。」

諸葛亮扔下地圖,兩手環繞著黃氏的腰,就咯吱起來。黃氏吃不住癢,笑得直喘氣。

好一陣,兩人的打鬧才平復。黃氏道︰「說正經的,夫君,去年劉皇叔來了兩次,你都避而不見,到底怎麼想的?」

諸葛亮道︰「當年我娶你的時候,經歷了幾番舉措?」接著笑了笑,但有點底氣不足。

黃氏道︰「納采、問名、納吉、納征、告期、親迎,一共要六種禮節。我知道你的意思,如果輕率出山,恐怕得不到他的重視。但你想讓他來訪你六次嗎?」

諸葛亮搖頭道︰「六次倒不必,但三為多數,事不過三,那……總歸是要的。」

「要是他再也不來了,你卻怎麼辦?」黃氏道。

諸葛亮道︰「不來便不來,大不了去江東。」

黃氏笑道︰「少在我面前嘴硬,你要是去想去江東,何必在這襄陽山中安家。」

諸葛亮嘿嘿笑了笑,走下榻來,尋思了一會,決定去找岳父商量一下。他是這麼一種人,沒事便罷,一旦有事總隔不得夜,一定要馬上解決才會心安。好在岳父就住在山上不遠,來去也很方便。他對妻子說︰「你做好晚飯等我,我去去就來。」

諸葛亮的岳父名叫黃承彥,長得肥胖高大,相貌堂堂,家族也算是襄陽望族,因為戰亂,舉家避居山里。山里雖然生活不便,但在戰亂中喪生的可能性也小。他起初沒想過進山,想出仕輔佐劉表,但很快發現劉表不思進取,覺得沒什麼意思,干脆全家遷居山中,以避戰亂,恰好和前此隱居山中的諸葛家族相隔不遠。互相一攀談,發覺都是官宦家庭,也就惺惺相惜,談起當前國家大事,不覺慨嘆。待到諸葛亮娶了黃承彥的女兒之後,兩個家族就更加親密了。黃承彥知道這個女婿胸有大志,不甘老死山中,曾經勸他北上輔佐曹操,諸葛亮一口否決︰「岳父,你知道我是瑯邪人,我的叔父曾經親眼看見曹操的青州軍在徐州濫殺無辜,血流成河,輔佐這樣的人,不是我的理想。」

「可是曹操早就不那麼做了。」黃承彥道,「相反他現在很愛惜民力,因為自己的馬驚誤踏麥田,竟割去自己的頭發示眾,法令嚴明,由此看來,曹操必成大業。」

諸葛亮沉默不語。

黃承彥繼續說︰「況且,一個人能成就大業與否,也不在于他是否殺了多少無辜,而在于他能否控制好他的統治隊伍。只要他擅長統治之術,就算殺再多的人,他也終究會是勝利者。而曹操在這方面是最能干的。那些失敗的人,經常被批評為不恤民眾,殘暴不仁,而實際上他們的失敗原因並不在此。總之曹操崇尚的東西和你相似,興趣也和你相同,你喜歡管仲、樂毅,他則日日研讀《孫子》,你們都不是信奉儒學的士大夫,靠儒學,也根本不能拯救這個混亂的世道。」

諸葛亮道︰「岳父,我認可你的分析,不過,你自己為什麼不去輔佐他呢?」

黃承彥道︰「我老了,況且,我跟你們的理想不一樣。」

諸葛亮再次沉默,許久,才說︰「小婿自以為有管、樂之才,而曹操卻不可能是齊桓和燕昭。」

黃承彥點頭道︰「這倒也是,不過江東有張昭、周瑜,你去也當不了管仲、樂毅。」他想了想,「我听說左將軍劉備在新野練兵,他身邊多是力敵萬夫的猛將,卻沒有一個像樣的謀臣,這是個很好的機會。」

「然而他只是一個客將,沒有一塊地盤。」諸葛亮慨然道。

黃承彥道︰「當年光武帝初起兵時,又何曾有什麼地盤,明天我去新野一趟,拜見這位左將軍,當面探探他的志向。」

第二天,黃承彥果然去拜見劉備,想說服劉備取劉表而代之,劉備卻不為所動,黃承彥有些失望,卻反而對劉備有了進一步的好感。人的感覺是極為微妙的,有的人不听良言相勸,是因為他的愚笨;有的人是因為懦弱無用。但還有那麼一種人,他既不愚笨,也不懦弱,他舉手投足間卻有一種旁人無法企及的氣勢,這個氣勢讓你感覺,此人必非凡庸。所以,黃承彥回來之後,開始認真勸諸葛亮,劉備這個人值得輔佐,也是個霸王之才。

但是諸葛亮有自己的考慮,一方面他不能對劉備的請求反應得那麼熱切;一方面又心頭惴惴,怕劉備不會再來。他也明白,眼下能把他當成股肱之臣的英雄,就只有這個劉備了。鄉下人形容女子對自己心慕男子的殷勤,會經常用一個很形象的比喻︰「有風不走船,無風來拉縴。」他現在就像那個可笑的鄉下女子,他算是明白,為什麼屈原在他的詩歌中,總把楚懷王比喻成夫君,自己則好像失意的姬妾了。

眼下他來到岳父的居處,岳父早就看透了他的心思,笑道︰「你是不是在想,萬一劉皇叔再也不來了,卻怎麼辦?」

諸葛亮點點頭︰「那可能就是命了。」

黃承彥道︰「你去年秋天冒充樵夫,不是親眼見過他嗎?現在怎麼樣,還是認為他值得輔佐?」

諸葛亮點頭道︰「對,他果然是一個仁厚長者,卻不乏英雄之氣。」

黃承彥道︰「江東那邊如何?」

諸葛亮道︰「前幾天二哥曾派人送信來,說江東人事復雜,孫權和手下將領周瑜不和。他母親病重,據說還頗為高興,因為終于沒人可以管束他了。」

諸葛亮的大哥在曹操手下做官,二哥諸葛瑾在江東做官,當初是個權衡利弊的考慮,不管哪方最後獲勝,諸葛家總不會被趕盡殺絕,落到祖宗不能血食。

黃承彥道︰「賢婿既然選定劉皇叔,那就安心等待,去年一冬雖然劉備不曾再來,但冬天進山不便,也好理解。如今春暖花開,我想他一定會再來。」

得了岳父這句話,諸葛亮的信心又恢復了。雖然理智地考慮,他也知道岳父不是神仙,不可能預知到什麼,但是在這種情況下,有一點希望總是聊勝于無的。

2三顧茅廬

黃承彥的猜測倒還真沒有錯,此刻在新野,劉備正在考慮第三次進山拜見諸葛亮。自從去年秋天勸說劉表襲奪許昌不果之後,他就徹底對劉表喪失了信心,他知道自己必須走上單干的道路。此刻,他站在新野縣廷前伸臂長嘯︰「這個冬天,囤積糧草、征發徭役、修治城池,可真是忙死我了。總算盼到溪水解凍,草木萌芽,真是一片大好春光。」

關羽手上仍舊手攥著他從不離身的書本,仰頭四望,道︰「今日休沐,不如我們兄弟三人出外游玩。」

劉備搖頭道︰「哪有心情游玩,我早就做好打算,備好厚禮,準備今天一起再去隆中拜訪孔明先生。」

關羽大失所望︰「哎,大哥仍是念念不忘那個鄙陋村夫,這樣好天氣,何不進山射獵,強似去吃那村夫的閉門羹。」

張飛表示反對︰「二哥,訪求賢人可是正事。射獵有什麼好玩。」

劉備道︰「三弟說得對,雲長你如果不願去,就在家中歇息。」

關羽悻悻地說︰「兄弟三人曾經抵足而眠,怎能丟下我一個。」

劉備笑著搖搖頭︰「那就準備一下,馬上出發。」

他們迤邐進山的時候,黃氏正在春光籠罩的院內喂雞,洗衣,忙忙碌碌。諸葛亮卻斜躺在兩棵桃樹之間的吊床上,無聊地捻著花瓣,把一片片桃花的花瓣撕落,扔在空中。院子里落紅成陣,不斷有花瓣從樹上飄下,墜落在他的身上。

黃氏喂雞的間歇,回頭笑眯眯地對諸葛亮道︰「大好天氣,夫君怎不出外踏青啊?」

諸葛亮望著妻子嘴角的笑意,哼了一聲,拉長了聲調道︰「春慵撩人,不妨高臥,享受朱陽。」

黃氏笑道︰「言不由衷。」

諸葛亮知道妻子的心思,欲假裝不理,又顯得心里有鬼,只好硬著頭皮問︰「我怎麼言不由衷了?」

黃氏道︰「少裝了,我還不知道你,捻花佔卜,匣玉思售,我看你是擔心尋隱者不遇罷。」說著咯咯笑出聲來。

諸葛亮有些尷尬,他知道什麼都瞞不過這個聰明的妻子,和她結為夫妻,雖然享受不到美色,因為黃氏黃發黑膚,確實毫無姿色,但是她永遠能給他帶來一種智力的愉悅,何況人的容貌再丑,看慣了也會習以為常,而智力的沖擊卻是永不消歇的。諸葛亮干笑了幾聲,道︰「我怕什麼,大不了和你隱居終老。」

黃氏站起來晾衣服,嘴里道︰「仍是言不由衷。」她的眼楮掠過樹葉,望著坡下的悠長山道,劉備等數人正行駛在那悠長的山道上,黃氏驚喜道︰「夫君,你的明主來了。」她比諸葛亮還要高興,雖然從來沒停過和丈夫打嘴仗。

諸葛亮像只被針刺的蛤蟆,從吊床上蹦了起來。他手忙腳亂地撢掉身上的花瓣,看了山道一眼,急急道︰「我進去換件衣服,你先幫我應付。」

黃氏望著他的背影,笑道︰「又不是新婦見人。」

很快,劉備等人就到了,他望見黃氏在山坡上曬被褥,心中也默默祈禱︰希望這次不會落空。來到柴門前,劉備隔門躬身道︰「夫人無恙,劉備又來拜見,不知諸葛先生在家否?」

黃氏打開門,也側身施了一禮,道︰「將軍來得正巧,夫君正想出門,在里面換衣服呢。我喚他出來相見。」

劉備喜之不禁︰「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這回終于如願了。」他看著院子里燦爛的桃花,月兌口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這時蓬門大開,諸葛亮衣裝簇然一新,走了出來,笑道︰「左將軍吟詩作賦,頗有雅興。」

劉備看見諸葛亮如此年輕,而且面熟,微微一驚,旋即緊走幾步,道︰「久聞孔明先生大名,渴望殊殷,原來去年就曾一見,幸甚幸甚。」

張飛也驚訝道︰「原來就是那個樵夫,看來真有點本事。」

關羽道︰「有沒本事,且看以後。」

諸葛亮道︰「南陽野人,生性疏懶,蒙將軍屢次枉顧,不勝羞愧。請進草廬奉茶。」

一行人魚貫而入,喝過一巡茶,寒暄了一會,劉備就開門見山,詢問諸葛亮對現下局勢的看法,諸葛亮直言不諱道︰「這個只能我和左將軍兩人單獨談論。」

關羽听在耳中,怒火霎時就升騰起來。不過劉備在旁,他究竟不敢發作。張飛倒不生氣,只是微微覺得有些遺憾。劉備望了他倆一眼,道︰「兩位兄弟,你們在此稍待,我和孔明先生去內室面談。」

來到內室,劉備開門見山︰「當今漢室傾頹,奸臣篡權,天子蒙塵。備缺乏自知之明,想為天下伸張大義,卻因為智術短淺,屢戰屢敗,不得不寄人籬下,只是志向還一如當初,今日有幸得見先生,望先生能不吝賜教。」

諸葛亮微笑道︰「既然將軍如此盛情,亮安敢不披肝瀝膽。亮以為,將軍想要實現大志,有兩可圖,兩不可圖。」

劉備道︰「願先聞兩不可圖。」

諸葛亮道︰「兩不可圖者,曹操、孫權也。」

劉備道︰「願聞其詳。」

諸葛亮道︰「自從董卓禍亂天下,豪杰並起。如今曹操已經完全殲滅袁氏,擁兵百萬,虎視河北,又挾天子以令諸侯,名正言順,將軍不可與他爭鋒。孫權倚仗父兄三代的基業,佔有江東六郡,地勢險要,百姓歸服,江南才智之士,皆為其效力。將軍只能跟他聯合,不能有所圖謀。」

劉備道︰「先生所言極是,那麼敢問先生兩可圖?」

諸葛亮道︰「兩可圖者,劉表、劉璋也。」

劉備沮喪道︰「都是劉氏子孫,安可圖乎?」

諸葛亮道︰「將軍生逢亂世,而有婦人之仁,此乃覆宗亡家之道,亮甚為不取。將軍如果實在無意,就當亮多嘴了。」

劉備謝道︰「先生勿怒,備只是想著二劉皆我同宗,心下不忍罷了。敢聞其詳。」

諸葛亮點頭道︰「將軍如果能伸張大義,誅滅奸臣,興復漢室,天下百姓都將頌揚將軍的大仁。而將軍如果依違不決,束手束腳,漢家滅亡指日可待,又稱得上什麼仁義?以大仁換取小不仁,而有功于社稷,名垂青史,不亦可乎?」

劉備開顏道︰「先生說得是,請先生繼續。」

諸葛亮拿出一張地圖,鋪在幾案上,指著地圖道︰「荊州北據漢、沔,南海的物資可溯河而達,東面連接揚州的吳郡和會稽郡,西邊連通益州的巴、蜀二郡,此乃兵家必爭之地,而劉表卻沒有才能守護,這不是上天賜給將軍的嗎?益州關塞險要,土地肥美,物產豐饒,當年高祖皇帝就仰仗它成就帝業,而益州牧劉璋昏庸懦弱,百姓離心,智能之士都想投靠明君。將軍乃漢室子孫,仁義播于四海,如果先佔據荊州、益州,對內,嚴耕戰之策;對外,結好孫權,一旦天下形勢有變,就可派一上將率領荊州軍隊進攻南陽、洛陽,將軍則親率益州之軍北進,出擊秦川,關中的百姓一定會扶老攜幼,捧著酒食迎接將軍的,到那個時候,漢室的復興又有什麼困難呢?只要將軍有心,漢家舊儀光復于天下,指日可待。」

見諸葛亮語氣如此斬釘截鐵,劉備大喜道︰「先生這番話,如撥雲霧而見青天,我以前只知打仗,卻沒有一個全盤策略,致使半世漂泊,事業無成,希望先生這次能出山襄助,共創大業。」

諸葛亮搖頭道︰「亮生性疏懶,不敢奉命。」說著站起來,背身透過窗戶朝院子內觀看。

劉備的內心突然涌起一陣無以名狀的情感,眼淚霎時就涌了出來,緊接著,喉嚨里也發出悲聲,連他自己也感到出乎意料。這眼淚可以說是傷心,也可以說是喜悅。听了諸葛亮這番對天下大勢的分析,他相信上天真的待自己不薄,在外漂泊十多年,終于找到自己的股肱之臣了,他現在只是不能確定諸葛亮是否會跟自己出山。他的眼淚是為自己流的,那是他自己的傷心和喜悅。

听到劉備的悲聲,諸葛亮趕忙轉身安慰,他本來只想擺擺架子,讓劉備再懇求兩次,才順勢答應,沒想到劉備竟然會哭出聲來,這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簡直讓他手足無措了。劉備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先生……不出山,就忍心……看見天下……百姓日日……匍匐于干戈擾攘……之中……嗎?」由于啼哭,他的話也是斷斷續續的。

于是諸葛亮道︰「既然將軍如此赤誠,亮願意效犬馬之勞。」

3美人救英雄

他們在隆中呆了幾日,劉備這才發現,此山中竟然聚集著這麼多飽學宿儒,黃承彥、崔州平、徐庶他們好像從地底冒出來的一樣,都紛紛來到諸葛亮的草廬,與諸葛亮告別。劉備驚喜不已,想趁機一網打盡,苦苦邀請他們也出山輔佐自己,但是沒有完全奏效,只有徐庶接受了邀請,其他人都以年老推辭,並且一致宣稱諸葛亮的才學勝過當世所有的謀士,有諸葛亮輔佐,自己一干人出山與否實在無足重要。劉備沒有辦法,好在得了諸葛亮和徐庶兩個最有才能的人,已經收獲極豐了,幾個人歡天喜地地回到新野。

但是還沒坐熱,劉表派來的使者就到了,說有緊急軍情,請劉備立刻去襄陽商議。

劉備這回興致不高,他對劉表已經完全失望,不過在人家的地盤上,當然暫時還得听人家的話。他決定帶諸葛亮和趙雲一起去襄陽,萬一有什麼意外有人可以商量。

還沒進襄陽城門,發現氣氛的確和往日有些不同,守門的士卒明顯增多,城牆上邏卒的來來往往,也比尋常時候頻繁。襄陽的百姓似乎也都認識劉備,他能听見他們在輕聲議論︰「左將軍來了,是來幫助主公解決江夏爭端的罷。」「左將軍來了,事情就好辦了。」「左將軍還是要年輕。」

劉備雖然不完全能听清楚他們的交談,但從他們的表情,知道他們對自己只是敬佩,心中油然生出一份自豪,感覺自己走馬襄陽市,真是春風得意,也堅定了終究要成就一番事業的決心。他這樣想著,不多時,已經來到州牧府,衛卒答應劉備進去,但不許諸葛亮和趙雲跟隨。這也好理解,州府重地,尋常人怎麼能隨便放入。劉備只好叮囑兩人在門外等候。

走進庭院,府內寂靜無聲,讓劉備感到奇怪,既然有緊急軍情,怎會這般安靜。他心中隱隱覺得有些不對。但如果沒有軍情,城樓上士卒那麼多又是為了什麼?

劉表病了,而且病得不輕,他的胡須零亂,仰臥著,額上敷著巾子,雖然不是冬天,但他身上卻壓著幾層綾錦的被褥,看來非常怕冷,蒯越等幾個親信大臣圍在他身邊,愁眉苦臉。見到劉備,劉表想強撐著起身,劉備趕忙上前幾步按住他,跪坐在他的床前。

「玄德賢弟,我找你來,是為了東吳孫權進攻我江夏的事,我想賢弟可能已經听說,江夏太守黃祖將軍已經遇害了。賢弟快給我想個報仇之策罷!」劉表說著,嘆氣不已。原來不但有軍情,而且又踫上了劉表病重,真是禍不單行,難怪城中這麼緊張。

劉備俯首道︰「明將軍,備以為,這個仇是一定要報的,只是不必急在此刻。備听說曹操正在鄴縣訓練水軍,恐怕很快就要進攻荊州,明將軍還是先防備北方為上。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江東力量薄弱,暫時沒有能力吞並我們。」

劉表更加煩惱,連連嘆氣不已,道︰「賢弟,我年老多病,不能理事,也不知能活幾日。我死之後,賢弟可為荊州之主,我兩個不肖之子,就托付給賢弟了。」

這番話突如其來,把劉備嚇了一跳,他仔細端詳劉表的神情,不像是試探,只是有些無奈。他明白,劉表剛才這番話可能的確是誠懇的,但並非心甘情願,誰不希望親生兒子能繼承自己的家業?但劉表知道兩個兒子才能有限,在這個亂世,已經沒有能力掌控荊州。而這個同宗的劉備卻是個梟雄,與其把荊州交給曹操,不如送給劉備。那樣的話,自己的兒子或許還能得到善待。

想到這里,劉備稍微有些喜悅,然而,他不能答應。因為一則要謙讓,二則他已經發現身邊的蒯越斜眼看著他,表情陰冷。很顯然,蒯越不會甘心成為他這個外來客的下屬。要是馬上答應,說不定走不出這個院門就會被殺,于是他趕忙表態︰「明將軍身體一向康健,些許小病,何足掛齒。即便明將軍身有不諱,備輔佐公子,定如對待明將軍那樣忠心無二。」

蒯越嘴角微微露出冷笑,今天這種情況,已經在他的預料當中。他知道也許劉表要考慮托孤了,但讓他極為氣惱的是,劉表的托孤,不是托給他這樣的股肱之臣,而是想將整個荊州讓給劉備。這個劉備算什麼東西,一個織席販履的賤人,他從心底里看不起。即便是劉表,隨著時日的增長,他也有些怏怏,當初你劉表來到荊州的時候,不是靠了我們蒯家和蔡家的勢力,根本坐不穩荊州牧這個位置。現在好了,你快死了,又想將荊州送給別人,你問過我們的意見沒有,你劉表有什麼資格把荊州交給這個販履的賤人?要知道,荊州不是你劉表的荊州,是我們襄陽大族蒯氏和蔡氏共有的荊州。他已經打定主意,不管劉備敢不敢笑納,他都要當場擲杯,讓埋伏在兩旁的刀斧手將劉備當場砍死。他現在就握著杯子,用手指輕輕轉動著杯緣,蟠螭紋的杯緣粗糙而舒服地摩擦著他的指肚,他心中默默地數著數,準備數到七十三的時候,就把杯子擲出去。為什麼不是別的數字,而是七十三,這沒有什麼道理好講。他蒯越就是喜歡這個數字,誰他媽的也管不著。

在這關鍵時候,蔡氏突然來了。她跑得氣喘吁吁,看見劉備還活生生的,喉頭舒了一口氣。劉表奇怪了,問︰「你怎麼了,這麼慌張。」

蔡氏回答道︰「將軍,剛才妾身小睡了一會,竟然做了個噩夢,醒來生怕將軍有恙,故急匆匆跑來。」

雖然是個很普通的借口,劉表還是很高興,愉快地說︰「還是夫人愛我。」

蔡氏幫他掖了掖被子,道︰「主公且安歇罷,你身體不佳,不該太勞累,左將軍一路從新野趕來,也是鞍馬勞頓,該讓他去驛館暫時歇息才是。」

劉表轉頭對劉備道︰「賢弟,這樣也好,你先回客舍,等我病體稍愈,再和賢弟把酒言歡。」

劉備躬身道︰「那麼將軍好好養傷,備先出去了。」

蔡氏道︰「我送左將軍出去。」

兩人走出內門,蒯越望著他們的背影,感到有些遺憾。蔡氏在場,就不好下令殺人。畢竟劉表還沒有死,過于心急說不定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出了州牧府,劉備和諸葛亮、趙雲會合,心下稍定。他對諸葛亮道︰「剛才劉荊州床前,蒯越的神色有些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安排了刺客,想對我不利。」

諸葛亮道︰「出來了就好,我也正擔心這個,好在這不是劉景升的意思,否則主公也不能安然呆在這襄陽城中。」

劉備道︰「那現在怎麼辦?我們是不是直接回新野?」

諸葛亮還沒答話,忽听到左邊人聲擾攘,州牧府內沖出一騎,向劉備馳奔而來。原來是劉表的長子劉琦,他剛才就默然坐在劉表床邊,不知跑出來是什麼意思。

劉琦馳至劉備身邊,翻身下馬,也不等劉備問話,急道︰「叔叔,既然來了襄陽,怎麼能住在驛館,不如去小佷家里安歇,雖然簡陋,但比驛館想必會略微舒適。」

劉備不知道他的用意,諸葛亮趕忙插嘴︰「主公,既然公子有請,怎可不去。」

劉備想想,去驛館的話,還真不如到劉琦府邸安全。他知道劉琦一向不得寵,前不久蔡瑁將女兒許配給他的弟弟劉琮,眼看劉琮繼承荊州牧的可能性很大。眼下,自己真和他有點同病相憐的感覺。

不多時到了劉琦的府邸,一進庭院,劉琦馬上屏退了侍從,單獨拉劉備到一個房間,突然跪倒在劉備面前,泣道︰「叔叔,請救小佷一命。」

劉備趕忙扶起他,詢問原因。劉琦泣道︰「自從弟弟劉琮娶了蔡瑁女兒為妻,父親就對我愈發冷淡,想立弟弟為嗣。我不當那個嗣子倒也無妨,只怕繼母會殺人滅口。」

劉備月兌口而出︰「君夫人可不是那樣的人。」

劉琦道︰「何以見得。」

劉備自知失言︰「哦,這是我的猜測。賢佷,你這些都是家事,俗話說,干人家事者不祥,請恕我無能為力。」

劉琦當即大為傷心,淚水奔流而下,也不說話,抱住劉備的腳踝死活不肯放手。劉備有些哭笑不得,但同時又萌生起了自豪,既然連現任荊州牧的大公子都這樣求自己,那說明自己雖然僅是個客將,但實在有左右局勢的潛力。他想了想,突然想到了一個主意,低聲在他耳邊說︰「我這位新請來的軍師孔明先生妙計如神,你可以向他請教。」

劉琦搖頭道︰「既然叔叔都不肯說,他又怎肯教我。」

劉備低聲道︰「這個,我會先叮囑他,另外我有一計……」說著在劉琦耳邊說了自己的計策。劉琦有些驚疑,劉備鼓勵他︰「盡管照我說的去做,若是不管用,我們再想別的辦法。」劉琦迭聲道︰「叔叔可要說話算話,一定要為佷兒想別的辦法。

4劉琦出守江夏郡

第二天,劉備帶著趙雲假裝要出門,讓諸葛亮陪劉琦說話,諸葛亮也不說什麼,爽快地答應了。劉琦早就準備了一桌上好酒菜款待諸葛亮,酒過三巡,劉琦按捺不住了,直接問道︰「昨日听叔叔說,先生足智多謀,是叔叔的左膀右臂,琦不才,有一事疑難,正想向先生討教。」

諸葛亮笑道︰「如果是談家事,就千萬別為難在下。在下寄居荊州,實在不敢管荊州主君的家事。別的事,任由公子吩咐。」

劉琦奇怪道︰「先生怎麼知道琦想問家事。」

「自古以來,國君卿大夫的長子就是儲君,能有什麼煩惱?如果有,當然只有家事。」

劉琦喜道︰「先生果然足智多謀,叔叔昨日所言不虛,先生放心,這間密室別無他人,請先生一定要出計救我。」說著當即跪在諸葛亮面前,咚咚叩頭。

諸葛亮不為所動,搖頭正色道︰「剛才在下已經說了,家事絕不敢干預,公子定要強在下所難,在下只好告退了。」

劉琦見這招無效,無奈道︰「先生休走,琦不提這事便了。」他覺得確實只有采用劉備的計策才行。接下來,兩人又是一陣觥籌交錯。劉琦假裝微醺道︰「琦家藏有一古書,價值萬金,先生可有興趣一觀。」

諸葛亮心里暗笑,嘴上卻說︰「那當然,古書一向是在下所好,公子願意以寶物讓在下寓目,在下實是喜之不禁。」

劉琦暗暗喜歡,上鉤了,他假裝無奈的語氣︰「寶劍贈英雄,古書也希望能讓有識者觀賞。此書是家父重金購來贈給琦的,因此極為珍貴,琦特地為之建築一台,名喚「凌華台」,請先生屈駕上台觀賞。」

諸葛亮笑道︰「很好很好,那公子請帶路。」劉琦打開門,一個家僕猝不及防,驚慌地跪倒在他面前,顯然是偷听談話,來不及躲避。劉琦大怒,飛起一腳踢去︰「該死的東西,躲在這里干什麼?」

家僕伏地哭道︰「剛才正好腳疼,就坐在門檻上歇息了一會,實在沒有他意。」

劉琦大怒︰「還敢撒謊。」抬腳還要踢,諸葛亮勸解道︰「算了算了,何必跟奴僕一般見識。別耽誤了看書。」劉琦喚來家丞,道︰「將這個狗賊給我關起來,細細盤問。」這才悻悻地帶著諸葛亮離開。諸葛亮笑道︰「幸虧亮不算太傻,否則劉荊州已經派人來取亮的人頭了。」

「先生千萬不要在意,」劉琦辯解道,「這不會是家父派來的。」

諸葛亮搖頭笑笑,不答。♀劉琦見他沒有什麼大的反應,也就放心了。兩個人邊走邊說,雖然是白天,庭中卻稍覺幽暗,他們順著回廊繞了一圈,庭中種植著各種奇花異草,香味撲鼻,只是天色黯淡,呈現一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勢,花朵的顏色也看不真切,寂靜的回廊中只听見他們兩人的腳步聲,顯得尤其落寞幽遠。

再走過一道側門,面前出現了一個高大的樓閣,夯土的台基上漆著朱紅之色,台基上雕梁畫棟,窗欞上青瑣連橫,真是好一座樓台。台前幾個小吏執著兵器,正坐在欄桿上聊天,看見劉琦,趕忙站起來躬身施禮︰「拜見公子。」

劉琦一擺手︰「罷了,今天我和諸葛亮先生來看書,你們把台門打開。」

諸葛亮仰頭注視這座樓閣,嘆道:「公子肯建一座這麼大的樓閣來儲藏一部書,足見這書價值連城。」

劉琦將手一伸,道︰「請先生看後再說。」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閣內,堂上帷幄縱橫,仰面是雕花藻井,顯然還有一層樓閣,但見不到固定樓梯。劉琦解釋道︰「我怕這書被人盜去,所以平常不設樓梯。只在需要時才令人架設活動梯子。」旋即他轉頭吩咐︰「把梯子架上。」

兩人攀上樓梯,諸葛亮在前,劉琦在後,上了二層閣樓。劉琦閣中一個精致小房間內搬出一個錦盒,打開,里面是層層的錦緞包裹,剝開層層錦緞,最後赫然現出一大卷竹簡。竹簡色澤暗黃,看來多歷年所,上面編連的牛皮也油光滑亮,古色古香。諸葛亮心中暗暗稱嘆,看來這書的確不同凡響。劉琦拿出一卷,在旁邊的幾案上鋪開,頓時,映入諸葛亮滿眼的都是曲曲彎彎的蝌蚪文字,而不是習見的隸書,諸葛亮雖然一向不是好古敏求的人,但究竟保存著士大夫面對歷史的本能敬畏,他的心怦怦直跳,低下頭,仔細端詳竹簡最右端的文字,不由念出聲來︰「曹沫之陣。」

劉琦這回真心贊嘆道︰「先生果然博學,竟認識這種蝌蚪文字。」

誰都愛听恭維話,諸葛亮當然也不例外,他心里喜歡,嘴上卻假裝客氣︰「也只是認識一二。這個曹沫可是春秋時魯莊公手下的那位勇士?」

劉琦道︰「先生說的一點沒錯,實話告訴先生,這書是家父從江陵楚昭王墓里挖出來的。家父和我自己也不認識,後來拿給王粲先生看,他給我一一講解,我才明白。據王粲先生推測,此乃春秋時期著名兵書,從未見典籍記載,料想早已失傳,沒想到今天能重見天日。先生素有管、樂之志,料想一定喜歡這種兵書。」

諸葛亮微微點頭,他確實喜歡兵書,平生熟讀《孫子兵法》《尉繚子》《司馬法》等兵家典籍,卻從來不知世上還有這麼一部兵書。曹沫是魯莊公時候的貴族,有勇力,好兵法。不過縱使他留下了什麼兵書,多半也不實用。因為他那個時代還用兵車作戰,比起後來騎射的戰術,早就過時了。諸葛亮心里癢癢的,他並不指望這部書能教給他什麼,只是它既然從楚昭王墓里挖出,那就是積澱了漫漫歲月的古物,他是好古的人,這樣的東西如果能夠佔為己有,還是很快樂的。何況這些蝌蚪文,本身就是一樣寶貝,世上已經沒有多少人認識了。他平常雖然看不起那些純粹的儒生,但在他們擅長的詩書技藝方面,自己卻絕不肯承認比他們差,這是很古怪的一種想法,他自己也無法控制。

「書,嗯,確實很喜歡。毫不諱言地說,在下實在很嫉妒公子。」諸葛亮也不隱諱自己的想法。

劉琦當即跪倒在地,泣道︰「孔明先生,如果能救琦一命,這書情願奉贈。」

諸葛亮知道劉琦想求他什麼,即便劉琦不給他什麼,他也不能不幫劉琦。但答應別人幫忙,絕對不能輕易,否則這個忙就顯得不值錢。于是他假裝不悅道︰「公子怎麼像坐肆販賣的商人,既要送書,又附帶條件。」說著拔腿走到台前,卻發現梯子已經撤去。他沉吟了一下,反轉身道︰「請公子喚人把梯子架上。」

劉琦泣道︰「先生莫怒,琦剛才也是一時情急,說錯了話。其實不管先生幫不幫我,這書都情願送與先生。只是盼望先生有一念之仁,肯伸手援助。」

諸葛亮默然不語,顯得頗為躊躇。劉琦看諸葛亮似乎有點動心,趕忙又道︰「琦猜想先生說怕事有泄漏,現在凌華台上,上不至天,下不至地。出先生之口,入劉琦之耳,先生還擔心什麼呢?」

諸葛亮仰首閣頂,長嘆了一聲,道︰「非是在下冷漠,實在是疏不間親,在下怎敢多嘴?」

劉琦反手從腰間拔出佩劍,道︰「先生終不肯教劉琦,琦將自刎于先生面前,先生難道毫無惻隱之心嗎?」說著將劍橫在頸中。

諸葛亮頹然道︰「罷了,既然公子如此懇切,在下只好冒死為公子劃策了。」

劉琦大喜,連忙拉諸葛亮走進樓上另一間密室,道︰「在這里說話,絕對無人能夠偷听,請先生明示。」

諸葛亮道︰「公子難道不知道當年晉國公子申生和重耳的故事嗎?申生呆在晉國而亡,重耳出奔別國而存。現在黃祖新亡,江夏無太守,公子何不向父親請求屯守江夏?江夏雖小,公子去那里也算呼吸自由,身邊又有兵馬,又豈有性命之憂?」

劉琦嘆了口氣︰「也只有這麼辦了。」

諸葛亮道︰「公子大概有點不甘心,覺得自己是長子,應該接替父親的荊州牧之位罷。」

劉琦臉色通紅︰「正如先生所言,琦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公子雖然委屈,但是比起申生、扶蘇的悲慘,又算得了什麼?當斷不斷,必留後患。願公子勿疑。」

「既然先生這麼說。」劉琦道,「看來也只好如此了。」

劉琦要求鎮守江夏,讓劉表感到高興。蔡氏、蔡瑁兩人也松了口氣。這樣的結果無疑最好。對劉表來說,雖然已經決定放棄將劉琦立為嗣子,但劉琦究竟毫無過錯,這件事自己實在說不出口,因此時時感到良心譴責。如今劉琦主動出守江夏,顯然是明白了自己的心思,當然是瞌睡踫到了枕頭,怎麼能不高興。對蔡氏、蔡瑁來說,他們也不想因為奪嫡的事搞到互相屠殺,讓天下人恥笑,劉琦自知避讓,那是最好不過。于是,他們馬上鑄了一個「江夏太守」的印信,讓他帶著去江夏上任。

5族滅孔融

剛剛掃清袁氏勢力殘余的曹操,在建安十三年的春天回到了鄴城,他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干什麼,命令在鄴城城北挖了一個玄武湖,在湖中訓練水軍。同時,在朝廷制度上,他施行了一些改革,把後漢的太尉、司徒、司空官罷除,恢復了前漢的丞相、御史大夫制度,並自任丞相。這對劉協來說倒並沒有什麼,他本來就是一個傀儡皇帝,只是這樣制度的改革對曹操做起事情來就方便了。在前漢,丞相總領百僚,地位十分尊崇。只是到漢武帝時期,為了對抗丞相的權力,才以大司馬大將軍輔政。後漢建立之後,光武帝劉秀設置司徒、司馬、司空三公,地位雖高,實權卻歸于尚書台,由尚書令直接向皇帝奏事。這都是在皇帝權力膨脹的時候采取的措施,現在皇權衰微,曹操重置丞相,既掌握了實權,又可以自稱回歸前漢美政,真是一舉兩得。

他剛剛自封為丞相沒幾天,就傳來東吳兵擊破夏口,斬獲江夏太守黃祖的消息。這對他顯然不是件好事。一旦孫權奪取荊州,就獲有天下半壁江山,力量足以和他抗衡。他必須要趕在孫權大規模動手之前,先佔領荊州。于是當即招集所有僚屬議事。

像類似情況的通常反應一樣,武將們都很爽快,紛紛道︰「請丞相立即發兵,攻取荊州,順便掃平東吳。」文官們卻沒有急于表態,他們要看看曹操自己的計劃。

曹操笑了一笑,道︰「荊州在劉表手中,孤倒不擔心,但是,如果落入孫權手中,卻是個大大的麻煩。所以,孤只有立即發兵南征了。」

謀士們大多點頭贊同,太中大夫孔融卻提出反對意見︰「丞相,荊州牧劉表一向保境安民,而且尊奉當今朝廷正朔,經常派遣使者前來奉獻,怎能無緣無故前去征伐?」

曹操心頭大怒,又是孔融,這老豎子仗著自己出身名門,實在太囂張了。他想起前幾年孔融譏諷自己奪取袁紹兒媳甄氏為自己兒媳的事,那時不殺他,是因為時局未穩,現在袁氏已經掃清,河北已經一統,自己無須再忍了。如果繼續容忍,不但有損自己威嚴,而且會留下後患。于是他望著孔融,怒氣沖沖道︰「君屢為劉表張目,莫非懷有異心?」

孔融道︰「和丞相同朝為官,豈敢有異心?只是丞相若一定要征伐無罪之邦,與袁紹何異?」

殿上群臣盡皆失色。孔融把自己和曹操擺在一起同朝為官的位置,實在是大錯,殊不知曹操名為漢相,其實早已凌駕漢帝而上之,整個中原,都是他率兵打下來的,漢失其鹿,曹操逐而得之,豈能還給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毫無功勞的劉協?他是中原無可爭辯的主人,這點大家都該明白。孔融這麼說,就是裝傻,裝傻的目的,就是想對曹操的權威提出挑戰。

曹操再也不想保持溫文爾雅的丞相風度,他一拍幾案,怒道︰「你這豎子,仗著自己是聖人後裔,屢次在孤面前狂傲訕謗,無上下尊卑之禮。今日又欲沮我正義之師,若不斬你,安服天下?來人,將這狂徒拉出,斬首來報。」

站在兩側廊上的武士馬上奔了進來,架起孔融就往外拖。孔融索性大罵︰「曹瞞,早知道你是一個亂臣賊子,竊國大盜,漢家天下……」但在武士的野蠻拖拉下,他有點喘不過氣來,罵聲含糊不清,也越來越遠。

殿上靜默無聲,群臣們都傻了。大家從來沒見過曹操當場發這麼大脾氣,而且是當場命令將一個名滿天下的大儒斬首。他們中不乏和孔融惺惺相惜的儒生,但在曹操的婬威之下,沒有人能鼓起勇氣勸諫。

曹操的心情頓時輕松下來,他歉意地對大家笑了笑,道︰「剛才被這狂徒打斷了,諸君且與孤再議。」

一時誰也不敢發言,生怕一言不慎,就把腦袋掉了。在曹操的執意要求下,好一會,荀彧才小心翼翼地進言︰「臣以為,丞相可以派疑兵在宛縣、葉縣一帶活動,迷惑劉表。另派精兵沿新野進攻襄陽,打劉表一個猝不及防。」

曹操微微頷首,這對群臣是個鼓勵。賈詡又小心翼翼地道︰「臣以為文若君把事情想得簡單了些,就算我們用步騎攻下襄陽,如果劉表退守江陵,控守長江,和我們水戰,我們也無能為力。」

曹操打斷他︰「文若所言,甚合孤心。不過劉備據守在新野,是個勁敵。」

荀彧道︰「如丞相所言,荊州能戰者唯劉備耳,但劉備兵少,且多老弱病殘,只要我們多發精兵,突襲新野,擒獲劉備,荊州諸郡可望風而下。」

這時,武士手端托盤,將孔融血淋淋的首級獻上。文臣們多覺心中惻然,這樣一顆滿是經綸的腦袋,從此再也作不出驚天動地的文章了。實在可憐可惜!曹操瞟了一眼那顆首級,漫不經心道︰「很好誰願給我率兵為先鋒進擊新野?」

6州牧府殺氣

暑熱蒸人,旌旗蔽日,大批騎兵、步兵蜂擁行進,遮天的灰塵好像一條望不見首尾的黃龍,穿行在由許昌通往宛縣的狹窄官道上。

這是曹操率領南征劉表的軍隊,曹操穿著單薄的縠皺羅衣,坐在軒車上,他目光前面的方向就是南陽郡的重鎮宛縣。雖然南陽郡原先屬于荊州管轄,但劉表失去南陽郡北部的縣邑已經很久了,荊州,在劉表的統治下,早就不是全須全尾的荊州,而是東殘西缺的荊州。

荀彧騎馬伴隨在曹操的身旁,曹操感慨地對他說︰「宛縣乃是當年光武皇帝龍興之地,孤一直沒有機會久駐,這次出兵,正好憑吊一下,順便掃除逆臣劉表,孤也算可以告慰光武皇帝的精魂了。」

這番話顯然讓荀彧非常振奮,他想,也許曹丞相統一天下之後,真的會還政漢朝,他頓時由衷地開心起來,恭維曹操道︰「丞相還可以順勢掃平孫權,一匡天下,還我漢家舊儀,那時就算蕭何再生,也不及丞相功德之萬一啊!」

曹操沒想到荀彧會陡然這麼開心,他瞥了荀彧一眼,心下稍微有些不快。之前他也已看出荀彧和孔融一樣,都是忠于漢室的,只不過沒有孔融那麼明目張膽。這樣的人當然對自己將來的事業不利,但平心而論,他也能理解,曾經,他自己勢力還很低微的時候,目睹董卓專權朝廷,主宰天下,也是憤憤不平,恨不能馬上興師將之誅滅,還漢家堂堂舊儀。他不但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他費了很大力氣,散盡家產,又靠朋友捐資,好不容易招募了數千士卒,和天下諸侯合兵虎牢關前。他曾對袁紹為首的山東軍隊逗留不進極為不滿,覺得他們心懷鬼胎,和董卓一樣,也想篡奪漢家江山。現在他擁有了董卓、袁紹當年的實力,甚至比他們的力量還要強大,他才發現自己的志向也完全變了,他再也不想僅僅當一個大漢的宗臣,他想做的是取漢朝而代之,自己做皇帝。他很感激荀彧,荀彧這個人畢竟不同于孔融那個只會空談的儒生,在他的征戰生涯中,荀彧曾幫他出了不少計謀,有的甚至對他的勝利起了絕對性的作用。他不想殺荀彧,除非在萬不得已的時候。他的眼光重新望著遠方,懶洋洋地問︰「孤殺了孔文舉,外面有什麼議論沒有?」

荀彧不知曹操的用意,孔融全家的被屠,曾讓他心驚肉跳。當初他離開袁紹投奔曹操,是覺得曹操確實有拯救天下的才能,可以重振漢朝,可沒想到曹操就像一條喂不飽的狗,胃口大得驚人。他們潁川荀氏家族的儒生,一向以忠君為信義,對曹操遮蔽天子,專權殺戮極為不滿,可是到清醒時,後悔已經來不及了。如今他只能回答︰「孔融自恃才高,謗訕朝廷,大逆不道,應當伏誅,外人都夸丞相信賞必罰。大漢有丞相輔佐,中興有望矣!」

曹操哼了一聲,不發一言。他在一怒之下殺了孔融,冷靜下來之後,又想到既然要斬草除根,還要想個理由,好在不需要他示意,很快就有人上來迎合。丞相軍謀祭酒路粹上了一道奏章,說孔融早就欲謀不軌,還曾與禰衡「跌蕩放言」,侮辱聖人,蔑棄孝道。他說父子之間,沒有什麼親密的關系,父親生兒子,當初不過是為了釋放**。母子之間,也沒有什麼恩情,就像一件物品寄居在瓶子里,兒子生出來後就和母親沒有關系了。曹操對路粹的奏章很滿意,這個不孝的罪名很可以說服一幫愚民。殺了孔融這種人,愚民們一定會歡呼,會贊揚自己維護了道德;而且因此族滅了孔融一家,愚民們會更加興高采烈,因為這無異于讓謬種不得流傳,大有裨益于人世。但是實際上,曹操覺得孔融的說法很精闢,他驚異于孔融對人生的透徹和天才的表達力。可是越是聰明的人越不好統治,那麼只有三個字︰殺,殺,殺。

此時此刻,荀彧卻暗自嘆息,他默默對眼前這個人說,你以不孝的罪名殺了孔融,又族滅孔融一家,不是讓人家斷子絕孫嗎?誰都知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絕滅了孔融的子孫,從孔融的角度講,是將孔融言辭上的不孝轉化為實際的不孝;從道德的角度講,你是屠殺成性,傷天害理。當然,這些話他荀彧哪里敢講出來。

此時的襄陽,仍是風平浪靜。在荊州牧府邸後院內,宛如車蓋的大樹下,蟬聲鼎沸,聒噪盈耳。劉表俯身趴在竹席上,袒露著背脊,他的背脊上長了個碗大的毒瘡,自從春天以來,他的身體一直不佳,但也沒有到達一病不起的地步。現在蔡氏細致地為他敷藥,嘴里埋怨道︰「主公平時要是肯勤加洗沐,就不會弄成今天這個樣子。」

劉表不悅道︰「你少說兩句行不行,想讓我煩死啊。最近這段時間以來,你對我是越來越不耐煩了。」

生病的人總是格外暴躁些,蔡氏沒有辦法,只能柔聲安慰︰「妾身怎敢對主公不耐煩,這樣說你,還不是為你好。」

劉表含糊不清地道︰「好罷,給我穿上衣服。」

蔡氏幫劉表穿上衣服,劉表側著身體躺在席上,嘴里咕噥道︰「真是奇怪,七月天氣,就感覺秋意闌珊,莫非我真的不行了,唉!我要是死了,這荊州叫我交給誰合適?」

蔡氏安慰他道︰「主公不要胡思亂想,多多休息,定會康健如初的。」

劉表躺了一會,望著頭頂上的樹葉,又不耐煩道︰「蟬聲鼎沸,吵得人燥熱難安。」

蔡氏回頭吩咐侍女道︰「來,給主公打扇。另外叫幾個親兵來,把樹上的蟬全部趕走。」

劉表擺擺手道︰「罷了,夏天就是這樣,有這蟬聲相伴,我倒還覺得自己活在世上。」一個侍女過來,跪在劉表榻前,揚扇給劉表扇風,才扇兩下,劉表激靈打了個冷戰,蜷成一團,兩手抱胸,不小心又踫到了脊背後的背疽,疼得叫了一聲,呵斥道︰「你想冷死我啊,快滾。」

侍女嚇得慌忙請罪,劉表猶自怒道︰「穿衣服又熱,不穿衣服又冷。」他話音剛落,侍衛跑了進來,跪稟道︰「主公,有緊急郵書。」

劉表煩躁地說︰「送進來。」侍衛回頭傳話︰「主公吩咐,傳郵卒。」

一個郵卒一陣風地跑進,雙手捧著一個竹筒,大聲道︰「啟稟主公,宛、葉一帶有大批曹軍集結,似乎欲進攻我荊州。」

劉表「啊」的一聲大叫,從榻上蹦了起來,張嘴欲言又止,突然他感覺一陣眩暈,再也支撐不住,重重地摔倒在榻上。

蔡氏急忙命人將劉表抬進屋內,她模模劉表的鼻息,覺得凶多吉少。她一邊吩咐召醫工,一邊暗暗命人把蔡瑁叫來。

等蔡瑁帶著他的外甥張允趕到的時候,發現蔡氏坐在前室的榻上,滿面淚痕。蔡瑁心中一沉,但還是低聲問道︰「府君真的病入膏肓了嗎?」

蔡氏道︰「醫工說,背疽復發,彌漫全身,無藥可救。」

蔡瑁頓時眼中落淚。畢竟和劉表君臣相處了十多年,感情非常深厚。劉表剛到荊州的時候,還不到五十歲,看上去仍英武倜儻。蔡瑁身處南陽下郡,雖然家財萬貫,見識過人,可是對名列「八俊」的劉表早就听聞大名,崇敬無比,只恨無緣結識。因此,听到劉表被拜為荊州牧之後,他立刻和蒯越聯合起來,傾整個家族之力,幫助單馬來荊州上任的劉表誘殺了長沙太守蘇代和其他各縣聚眾作亂的宗賊,順利平定了荊州。之後君臣相處了十幾年,情誼深厚。一旦要人天兩隔,感情上實有點不舍。他進屋看了看劉表面如金紙的表情,愈發悲傷。呆了一晌,又對蔡氏道︰「剛才得到城門守尉的報告,說劉琦已經進入襄陽了。」

「這麼快?」蔡氏想了想,又道︰「劉琦一向純孝,大概听說父親病重,特來探病罷。」

蔡氏猜得不是很對。劉琦此番來襄陽,一則固然是父子情深,特來探病;二則也是想來襄陽探听動靜,想看看自己究竟還是否有立為繼嗣的可能。現在的劉琦,比起半年前來,已經是大不相同了。

劉琦初到夏口的時候,看見街上人煙稀少,家家戶戶都掛著白布,辦著喪事。青壯男女幾乎被東吳兵掠走,也無兵可征。江夏郡的治所原先是西陵縣,但西陵縣不在長江沿岸,在這戰火紛飛的年代,選用哪里當治所,已經不是那麼重要了。早在黃祖當太守的時候,就把治所移到了夏口。當初江夏郡法定的下轄縣有十五個,經過東吳數年侵擾,東方靠近長江沿線的下雉、蘄春、邾、鄂四個縣早已落入了孫權手中。其中邾縣的丟失最為冤枉,當初黃祖派遣手下將軍甘寧為邾縣長,甘寧到任後竟立即將縣邑獻給了孫權。丟了邾縣的藩蔽,整個江夏郡月復地都在東吳的威脅之下,果然,孫權派遣甘寧率領舟兵輕易上溯到夏口,和黃祖在夏口激戰,最後黃祖兵不敵,逃跑中被東吳平北都尉呂蒙殺死,首級被裝盒獻給孫權。東吳本來可以順勢佔領整個江夏,不巧這時內郡山越人發生叛亂,所以雖佔領了夏口,卻不得不退兵,但臨走時擄掠了數萬口青年男女回東吳,只剩下老弱病殘在城中哀號。

劉琦望著人煙寥落的夏口縣城,心中暗暗叫苦,但也沒辦法,好在他帶來了幾百親兵,當即緊閉城門,發下露布文書,諭告在戰亂中逃亡的百姓都回城重新登記名籍。

听說荊州牧派了嫡長子來鎮守江夏,夏口的百姓們覺得自己還是頗受重視,人心逐漸安定。劉琦心中惶急,擔心孫權的兵隨時會出現,命令加緊修築防御設備。夏口水道狹窄,易守難攻,他听說黃祖當時用兩條大船橫亙水道,又用巨石沉入水下,系住船只,上面派遣千名士卒用弩箭防守,確實很有功效。不料被孫吳派遣的敢死隊割斷系船的繩索,大船經不起風浪,沖離了方向,致使防線潰破。于是劉琦下令,打造鐵鏈鐵錨系住船只,不讓吳兵故伎重施。同時,他命令往江夏下屬的十個還能控制的縣邑發下露布板檄,命令所在官長立即征發青壯年男子輸往夏口。

于是,在江夏所屬的各個縣邑城牆門口貼滿了文書。但是百姓們大多不識字,官吏們必須輪流向百姓宣讀,文書是以劉表的語氣發布的︰

東吳孫權凶厲無狀,頃遣賊兵侵我江夏,殺我江夏太守黃祖,屠我父老,婬我婦女,夷我城郭,孤聞之悲泣痛悼,急遣長子劉琦,赴江夏代為太守,凡于戰亂中失散之江夏舊卒,聞孤教記,咸當會集于新太守麾下,擐甲執兵,以御凶暴,以雪奇恥。

當地鄉亭的低級官吏也挨家挨戶地曉諭,城中各家各戶都愁眉苦臉,知道家中男子被征發服役都是九死一生,但按照大漢的《軍興律》,接到征召文書敢不即刻應召者,全部腰斬。所以家里人也只能哭哭啼啼地為接到征召文書的親人準備軍衣,即時出發。

站在夏口城樓上的劉琦,看著百姓源源不斷地來到夏口,一顆心像得到陽光雨露滋養的花朵一樣,逐漸舒展開來。本來對諸葛亮的計策還覺得委屈,現在他明白,這個計策實在是再好不過了。他現在有了一支歸絕對自己掌握的部隊,不管是不是夠精銳,在襄陽的蔡氏家族想輕易奪去他的性命卻是不可能的。

幾個裨將圍在劉琦身邊,其中一個說︰「公子,黃府君那些失散的部曲有不少已經回來了,人數有三四千。加上我們在江夏所有縣邑村落搜集到的大男子,很快就可以建立起一支兩萬人的軍隊。」

劉琦點點頭,心中突然想起什麼,問道︰「很好,只是……不知這些強行抓來的烏合之眾,能不能打仗?萬一東吳人再來,靠他們行嗎?」

那裨將道︰「公子放心。現今天下大亂,哪個王侯的軍隊不是臨時征集的烏合之眾?只要我們好好訓練,打仗是不成問題的。」他看了看劉琦的臉色,又壓低了聲音,小心翼翼地說,「就算對付不了孫權,也可以自保。等到將來公子擁有整個荊州,征召起一支二十萬的軍隊還不是易如反掌,那時又怕什麼孫權。」

劉琦笑嘻嘻地看著裨將的臉︰「此事千萬不可胡說。」

他們緩緩走下城樓,一個軍尉奔到樓梯下,攔住劉琦,在他耳邊低聲道︰「啟稟府君,據襄陽城中傳來的消息,說主公前日背疽復發,現正病勢垂危。」

劉琦心中陡然狂跳,血液直往他腦袋上涌︰「果真?」這個消息雖然說並不突然,但實在太重要了,一時之間,他不知道該怎麼辦。

軍尉道︰「千真萬確。」

劉琦眼中沁出淚珠,突然對身邊裨將道︰「我要去襄陽一趟,你和其他諸君繼續留在此地給我征召士卒,多多益善。」

他挑選了一百個精銳士卒,連夜往襄陽進發。他的這些舉動當然都被守衛襄陽的城門校尉報到了蔡瑁耳中,蔡瑁心里暗笑,劉琦還是太女敕了,如果自己想殺他,他帶來一百士卒又有什麼用?不過對這種情況,蔡瑁還是感覺有點不好辦,他原先以為劉琦願意出守江夏,就是想通了,心甘情願放棄嗣子的地位,沒想到劉琦還是不死心,看來非弄成互相殘殺不可了。

此刻在荊州牧府中,听到蔡氏這麼說,張允搖頭道︰「夫人認為他是探病,可他帶著數百個士卒。」

蔡氏道︰「哦。現今戰亂,路上不安全。不帶士卒,難以防身。」

蔡瑁表示反對︰「既帶兵來,分明不懷好意,況且父子情深易感,倘若主公見到他突然心軟,下令立他為嗣,那就麻煩了。不如我們……」

蔡氏斷然道︰「不行,他究竟是主公的兒子。」

蔡瑁道︰「但不是你的兒子。」

蔡氏道︰「劉琮也不是我的兒子,我們不也要擁立他嗎?況且,名義上究竟我還是他的母親,絕對不能夠殺他,否則傳出去讓人笑話。現在大敵當前,內部的事,更應該和平解決才是。」

蔡瑁沉默不語。張允一拍自己的腦袋,大聲道︰「可是我已經吩咐下去了,等他一來,當場斬殺。」

蔡氏氣得險些沒暈過去,怒道︰「豈有此理,誰給你膽子,竟敢擅作主張,主公就在里面,你卻想在院中殺死他的親生嫡長子,你想氣死他嗎?」

見蔡氏發怒,張允有些害怕,嘴上囁嚅地解釋︰「不氣……他本來也活不長了。」

蔡氏大怒,一個耳光甩在張允臉上,蔡瑁也只好斥責他︰「還不向你姨媽賠罪?」張允只好跪下,低頭請罪。蔡氏看著自己的外甥,也沒辦法,這時听得士卒在外大叫︰「江夏太守到。」

張允好不欣喜,正是解圍的好時機,蔡氏也顧不上他,下令迎接。隨即他們走到庭院之中,听見外面響起了擾攘聲,好像在爭吵,接著劉琦大踏步闖了進來,身邊跟著十來個精壯侍衛。

蔡瑁、張允站在堂前階上,劉琦見了他,俯身道︰「拜見舅父大人。」蔡瑁冷哼道︰「免了,公子身為江夏太守,不好好在夏口據守,跑到襄陽來干什麼?」

劉琦道︰「听說父親病重,憂心如焚,所以連夜趕來。」

蔡瑁道︰「主公也沒什麼大病,吃過醫工開的藥後,已經基本痊愈了。現在剛剛休息,不能打擾。」

劉琦道︰「我只看父親一眼,不會將他吵醒。」

張允插嘴道︰「看半眼都不行。」

劉琦身後的侍衛大聲道︰「公子為了父親,一路上風餐露宿,孝心可感神明,望蔡將軍體諒。」

蔡瑁還沒回答,張允斜眼看著他道︰「你是什麼人,敢對蔡將軍這樣說話?來人,給我打出去。」

那侍衛憤怒道︰「將軍隔絕主公父子,難道想矯作遺令,圖謀不軌嗎?」說著手按劍柄,半截劍出鞘。

張允笑道︰「嘿嘿,果真要造反了。」他仰臉望著闕樓,拍了兩掌。

突然闕樓上兩支羽箭激射而出,正中那侍衛咽喉和胸部,那侍衛劍還未出鞘,仰面栽倒,重重坐在地下,血如噴泉一樣,從嘴里噴出。

劉琦臉色大變,他身後的侍衛們也都齊齊拔劍。張允笑道︰「不奉陪了,庭中反賊,給我全部拿下。」說著,也不等蔡氏作出反應,和蔡瑁一起,擁著蔡氏跳上台階,就欲關門。闕樓上士卒都挽滿弓,箭鏃朝下,只等蔡瑁將門一關,就要亂箭齊發,將劉琦等一干人全部射殺。

蔡氏狂怒地掙月兌蔡瑁,沖下台階,跑到院庭,站在劉琦身前,道︰「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可輕舉妄動。」又轉首對劉琦道︰「主公一直憂心江夏局勢,妾身說君在江夏鎮守,可保無虞。現在君廢棄職責,來到襄陽,主公一旦知道,定會發怒傷心,加重病情,君的不孝聲名將流播天下,君現在難道還不能醒悟嗎?」

劉琦眼看自己要命喪當庭,剛才已經極為悔恨,听到蔡氏這句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感覺還有活命的希望,趕忙回答︰「母親,臣明白,臣這就回江夏,不讓君父憂心。」他又仰面看了一眼闕樓,大聲對侍衛道︰「我們走。」

幾個侍衛抬著那個中箭的尸體,跑出了院庭。

蔡氏長長嘆了口氣,蔡瑁和張允兩人愕然對視,不知說什麼才好。

7劉表薨逝

劉琦和侍衛們除了荊州牧府門,跳上車,在街市上穿梭。襄陽城內還是熙熙攘攘,他們的車來到郡邸門前停下,守邸的老兵趕忙上前道︰「府君這麼快就回來了,今晨府君走後不久,就來了人尋訪府君,至今還在在堂上一直等候。」

劉琦準備收拾一下行李舊立刻離開襄陽,以免遭害。听說竟然有人等他,又驚又懼,問道︰「是什麼樣的人,有多少?」

老兵看著劉琦驚懼的面孔,奇怪地說︰「兩個人,都是頭戴幅巾,儒生打扮。」

劉琦松了口氣,他擔心是蔡瑁派人在郡邸伏擊他,听到只有兩個儒生,放下心來。眾侍衛拱衛他走進了院庭。老兵看見後面的侍衛抬著一具尸體,臉上驚疑不定。劉琦走進門,發現諸葛亮穿著一身平民的布衣,正坐在屋子里,他對面的席上也跪坐著一個身材壯健的年輕人,正是趙雲。

劉琦大吃一驚︰「孔明先生,你怎麼來了。」

諸葛亮笑道︰「听說公子來了,亮怎敢不來。」

劉琦沮喪地說︰「家父病重,我心中憂急,故連夜趕到襄陽,希望能見到家父。」

諸葛亮道︰「亮曾經對公子說過,公子在外則安,在內則危,怎麼還特意自投羅網呢?」

劉琦唉了一聲,道︰「終究父子情深。」

諸葛亮微微搖了搖頭,笑道︰「只怕未必。」劉琦感覺被他看徹了肺腑,看出了自己心中信仰的不堅定,作為一個在儒家經書中燻陶長大的貴族公子,他一向是以自己純孝的品行為自豪的。但在這種亂世,孝究竟不如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諸葛亮道︰「公子今天能夠平安回來,實屬萬幸。蔡夫人能保得公子一時,不能保護公子一世啊。」

劉琦有些驚訝︰「先生怎麼知道……蔡夫人原來是個好人,可是她為何一定要排擠我呢。」

諸葛亮道︰「因為公子不是英雄。」

劉琦有些不悅,囁嚅道︰「這世上又有幾個英雄,難道劉琮是嗎?」

諸葛亮道︰「劉琮也不是,但他是蔡瑁的女婿。」

劉琦默然不答,諸葛亮道︰「好在公子年輕,還有成為英雄的可能,只要肯听亮一言,火速趕回江夏,擁兵固守,以窺時變。留在這襄陽城中,隨時都會成為他人的魚肉。」

劉琦道︰「先生來襄陽,難道就為了這點小事嗎?」

諸葛亮道︰「曹操的兵馬已至宛縣,亮此次來襄陽,一則因為公子的安危,二則為了打探劉荊州的病情。」

劉琦道︰「連我都見不到家父,先生如何打探。」

諸葛亮道︰「已經知道了。」說著和趙雲相視一笑。剛才他們去了荊州刺史府,雖然沒有見到劉表,但刺史府的屋頂上積聚了很多烏鴉。這點透露了劉表將死的信息,因為烏鴉對腐肉的氣息非常敏感,一個人在臨終之際,實際上**已經在散發**氣息,而烏鴉們正對這種**氣息有著極度的敏感。

他們的猜測沒有錯,事實上此刻劉表真的處于回光返照的階段,久病不起的他竟然還一反常態坐起來,要求吃瓜。蔡氏、蔡瑁、劉琮、蒯越、張允等人圍在他跟前,看見他突然的精神健旺,沒有一點歡欣,他們都知道對一個病勢沉重的人來說,突然間的精神抖擻意味著什麼。只有年幼的劉琮非常歡喜,他覺得父親是真的康復了。

劉表吃完甜瓜,咂咂嘴巴,問蔡氏︰「怎麼不見琦兒。」

蔡氏道︰「他不是在江夏嗎?」

劉表如夢初醒︰「哦,想是我剛才做夢,在夢中見他來了。」

蔡氏道︰「主公好生將養,萬勿思慮,一定可以康復的。」

劉表喜悅地點點頭︰「嗯,我一時半刻還死不了。」又問蔡瑁︰「曹操那邊動向如何?」

蔡瑁道︰「沒有任何動靜,此前的戰報全是虛驚。」

劉表露出欣慰的笑容︰「那就好!」又拿起一塊甜瓜,繼續埋頭吃著。過了一會,吃完了,他擦擦嘴,斜躺在床榻上,面上又露出悔恨的神色,「可恨,我當初沒听玄德的話,趁曹賊北伐袁譚之際,發兵襲奪許昌,唉,真是悔之何及?」

蔡瑁道︰「主公不必悔恨,當今天下擾攘,這樣的機會很多,只盼下次不再錯過。」

劉表嘆了一口氣,神情重又變得蕭索︰「蔡君,我當初單馬來到荊州,步入宜城,一無所有,全仗君和蒯異度兩人相助,才能據有荊州,建立大業。如今將近二十年了,你我名為君臣,實同摯友,希望我死之後,縱然荊州難保,也能讓琮兒無恙。」

蔡瑁淚如泉涌,伏地泣道︰「主公身體已然痊愈,臣等敢任重托?」蒯越也眼中落淚,伏地不言。

劉表好像知道自己是回光返照︰「我豈不想再活幾年,等琮兒長大。可惜……」

蔡瑁道︰「主公正在逐漸康復,何必如此?」

劉表嘆道︰「我雖然不夠聰明,豈不知天命難違,君不必安慰我了。」他又從床前拿過一卷書,緩緩摩挲著書頁,自言自語道︰「這是我親自撰寫的《新定喪服禮》,我這一生,雖不能佐天子平定宇內,重整社稷,但靠此一卷書,也可以留名百世了。」

蔡瑁頓首道︰「主公才學過人,將來定可留名青史。若萬一有不諱,臣一定不辜負主公所托,誓死保護琮兒周全。」

蒯越等群臣也一起跪下叩首︰「請主公放心。」

劉表點點頭,頹然躺在榻上,展開書卷,過了一會,臉上的笑容漸漸僵冷,書卷從手中滑落下來,胡子上全是亮晶晶的涎水。周圍群臣都寂靜無聲,每人臉上都是哀戚的神色,蔡氏上前,撫模劉表的臉頰,頓時抽泣起來,緊接著,整個房間都響起了哭聲。

刺史府前門楣上掛上了一片雪白,堂上擺著劉表的靈柩。蔡氏、劉琮、蔡瑁、蒯越、韓嵩、劉先、劉備等人穿著孝服,在堂上討論政事。曹軍已經逼近,荊州的危難已經迫在眉睫,他們不得不在辦喪事的時候,討論這一嚴峻的問題。蔡氏泣道︰「主公已經不在,今後荊州的安危就全靠諸君了。」

蔡瑁道︰「臣等在主公床前已經發誓,誓死輔佐新主公。」蒯越等人也相繼表示了相同的態度。只有劉備沒有答話。蔡氏紅著眼圈望著他,主動征詢︰「左將軍有什麼建議嗎?」

劉備俯首道︰「備前受劉荊州厚恩,又蒙不棄,囑我將兵屯守新野。今新主即位,自當誓死效忠,絕無二心。只要備在一日,新野當堅如磐石。」

蔡氏道︰「將軍這麼說,妾身也就放心了。據說曹兵已經進駐宛城,有進一步南侵的趨勢,將軍有何防範之策?」

劉備道︰「只要給備足夠的兵力和錢糧支持,備定為主公拒曹操于荊州之外。」

蔡氏道︰「自當如此,只是不知將軍有何具體計劃?」

劉備道︰「新野縣廷破舊,無險可守,備請率兵退守樊城。」

堂上一陣驚呼。蒯越陰陽怪氣地說︰「樊城和襄陽只是一水之隔,君要退守樊城,不會是想把曹兵引入襄陽罷。」

劉備哼了一聲,冷笑道︰「蒯君如果投降,曹操定會重重賞賜。不過,備如果像蒯君一樣貪圖富貴,曹操給君的官秩,絕不會高過備。」

蒯越一時語塞,道︰「也是,我蒯越就是求田問舍之輩,不像君素有大志,寄于他人籬下,卻對主公的家業虎視眈眈。小小的富貴,君怎麼會放在眼里。」

蒯越身旁的人都紛紛點頭。蔡氏打斷他們,道︰「主公剛死,諸君就吵吵嚷嚷,豈不讓曹操笑話。如今大敵當前,如何退敵,方是大計。」

劉備道︰「君夫人,備剛才說退居樊城,並非一時妄言。新野縣邑城牆矮小,前面多平原,無險可守。而樊城地勢險峻,背依襄陽,兵力補充和糧草輸送都遠比新野方便。且敵兵臨近,我們同仇敵愾,士氣旺盛,曹兵遠道而來,頓于堅城之下,師老兵疲,必可大破。」

蔡氏點點頭,對蔡瑁道︰「你怎麼看?」

蔡瑁看了蒯越一眼,遲疑了一下,道︰「我覺得可行。」

8南征新野

此刻曹操已經到達宛縣,正在宛縣城郊狩獵。時年五十三歲的曹操,精力依舊充沛。他站在一個破敗的亭子里,矚目面前荊棘遍布的丘陵,身邊一個地方小吏給他解釋︰「丞相,這就是當年光武皇帝寄居的李氏莊園。」

幾只狐狸倏忽從面前掠過,鑽進了一個丘陵的洞中。正是初秋,丘陵上草木依然茂盛。曹操道︰「真是滄海桑田,昔日的華屋,竟然成了狐狸的洞穴。」群臣一起點頭附和。荀彧道︰「丞相親率王師平定天下,使黎民安居樂業,今天的狐狸洞穴,很快又可以恢復為以前的廣廈重樓了。」

曹操點頭道︰「文若君,五年前,孤曾經在故太尉喬公的墓前發誓,要將他的兩位孫女從江東奪回,這次克平荊州,就立即派遣使者去江東,責令孫權交還二女,讓她們各得其所。」

賈詡道︰「丞相真是仁厚無匹,年初剛剛遣使匈奴,命令將蔡邕之女文姬送還漢朝,並親自為她選擇女婿,傳為佳話。」

站在身邊的曹植插嘴道︰「據說二喬皆有國色,如果孫權將她們送回,請父親賜給臣罷。」他現在已經十六歲,比起幾年前更加俊秀,長得眉目如畫,唇紅齒白。

曹操看了曹植一眼,不悅道︰「你才多大年齡,就整天想著為自己擇婦。」

曹植滿面羞紅,群臣相視而笑。一個士卒跑進來,躬身向曹操報告道︰「啟稟丞相,襄陽城中到處掛白,州牧府門楣也舉重孝,據確切消息,劉表已經病亡。」

听了這個消息,不知怎麼,曹操一呆,心中殊無半點歡愉。他哦了一聲,慨嘆道︰「真是人生易老,奄忽物化……劉景升治國雖不足數,但他的道德文章,卻是孤一向景仰的,可惜緣慳一面,甚為遺憾。」

荀彧道︰「有主公這樣宅心仁厚的丞相,實乃我大漢之福。」

曹操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荀彧有些不自然。曹操知道荀彧話中是什麼用意,這些儒生,到底還是對我心存戒備。他想。

看見氣氛有些不對,賈詡趕忙贊美道︰「丞相親率王師,吊民伐罪,兵矢未交而使逆臣膽裂身亡,實在可喜可賀啊。」群臣見賈詡起頭,也趕緊紛紛響應。

曹植清脆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劉表一死,荊州勢必大亂,父親可趁機火速進軍。」

曹操低頭沉吟不答,突然又抬頭道︰「劉表既死,現在誰據有荊州?」

士卒道︰「據打探,蔡瑁、張允等人擁立劉表的幼子劉琮繼位,遣其長子劉琦據守江夏。」

曹操哼了一聲,道︰「廢長立嫡,敗亡無日矣。」他說完這句話,心中一動,轉首望了望曹植,見曹植臉上極為尷尬,心頭又軟,撫慰道︰「植兒,你說得對,現在正是進軍良機。」

曹植見父親臉上顏色和悅,松了一口氣。他很希望自己能被立為嗣子,他也知道,就才華來說,父親明顯是對自己有所偏向的,但究竟自己不是長子,長兄曹丕也非駑鈍之材,嗣子的位置怎麼能輕易獲得呢?

曹操沒有理會他,又問報信的士卒道︰「劉備有何動作?」

士卒道︰「據說劉備已經放棄新野,退守樊城。」

曹操捻須道︰「退守樊城,很好。依孤來看,如今荊州可不戰而下。」

群臣紛紛驚訝,只有賈詡和荀彧在一旁微笑。

曹操對他笑道︰「文和君,可有什麼良策嗎?」

賈詡道︰「丞相英明,臣豈敢發表愚見。」

曹操道︰「不妨,說說看。」

賈詡道︰「臣以為,劉備退守樊城,意在監視襄陽,擔心劉琮首鼠兩端。只要我們派一介密使,游說劉琮,告訴他,若任用劉備拒抗王師,失敗仍為我所擒;成功則劉備坐大,荊州也非復他所有。兩相抉擇,他會選擇投降丞相的。」

荀彧也笑道︰「劉琮會想,不管如何選擇,都無法據有荊州,不如投降王師,免得落個不忠的罵名。」

曹操撫掌道︰「君等所言,正合我意,誰肯為我前去襄陽充當說客?」

一個謀士道︰「臣願往。」

曹操道︰「很好,大軍明日出發,進軍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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