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城小戀 第二章

作者 ︰ 滕肖瀾

黃梅季過後,雨依然淅淅瀝瀝下了一陣。特麼對于+我只有一句話,更新速度領先其他站n倍,廣告少天空像匠人筆下的水墨畫,總是青灰一片。

外婆的關節炎又犯了,蘇以真陪她看醫生,配了些膏藥,又找了家專門店拔火罐。濕氣太重,拔出來的罐上都有水印了。蘇以真給外婆買了台抽濕機,放在房間里,只小半天,便能倒出一腳盆的水來。外婆說現在節氣都亂了,農歷五月底了,早晚還陰冷得很。沒病也弄出病了。

蘇以真把母親寄來的照片帶給外婆在自家的飯店前,倚著父親,夫妻倆笑得很甜的樣子。外婆仔細端詳了一陣,說你媽越來越瘦了,你爸倒是又胖了不少,肉全長到你爸身上去了。蘇以真說,我媽是怎麼吃都不胖,不像我爸,再辛苦照樣長肉。

外婆搖頭,「那種窮山惡水」

蘇以真笑笑,曉得外婆又要嘮叨了。照片每隔兩月便會按時寄來,胖了瘦了,丑了美了,黑了白了,一目了然。為的是讓外婆放心。當年母親那決然一走,傷了外婆的心。照外婆的想法,自家的女兒,如花似玉的一個丫頭,就算是市長都未必舍得嫁。真正是寶貝疼惜到了極點。偏偏就被父親那樣一個傻小子給勾了魂去。怎麼勸都不听。最後更是干脆,雙雙一走了之,去了卡塔爾那種听都沒听過的地方。「做野人去了」外婆真正痛煞。

「卡塔爾不是窮山惡水,是富得流油,不用干活都能過好日子。」蘇以真這麼安慰外婆。心里曉得,只有土生土長的卡塔爾人才有這種優遇,外國人根本沒這麼幸運總算蘇以真的父親,一個蘇北鄉下的楞頭小子,靠著一股韌勁,硬是在異國他鄉扎下根來。越做越好,越做越大。這些外婆不是不曉得,可嘴上終是不肯服軟,不肯承認女兒嫁得不差,成日里糾纏著父親那一口蘇北腔,「再怎麼樣,也是個蘇北人,這塊那塊的,跟王子拍照又怎麼了,能多長塊肉麼」外婆是說前幾個月,父親與卡塔爾王子的合照。王子包著頭巾,滿臉絡緦胡子,眉眼很英武,搭著父親的肩。據說簽名照都掛在飯店牆上了。真正是金字招牌。卡塔爾境內的中國飯店本來就少,有王子親臨的中國飯店就更少了。這下想不好都難了。

蘇以真出生不到半年便被送回上海。卡塔爾氣候太熱,又干燥,蘇以真一落地便水土不服,七災八難的。可一回到上海便好了,也實在是蹊蹺。此後就再沒有去過卡塔爾。她是外婆帶大的。女兒的骨肉,外婆打心底里疼愛。可想起女婿,又氣不打一處來。好的東西都是女兒的,「看你的五官,跟你媽一模一樣,秀氣啊」不好的地方,全賴上女婿,「一個女孩子,長那麼高干什麼,‘好女不滿百’,曉得嗎?看你那大塊頭」其實蘇以真並不胖,頂多稱得上有些珠圓玉潤,可外婆不喜歡。外婆評價人的標準完全是按著自家女兒來的,女婿是反面典型,哪怕沾著邊也不行。

蘇以真父母幾次要把女兒接回去,外婆舍不得,蘇以真也不願意。從小到大,蘇以真與親生父母見面的次數,十個手指頭都數得過來。她爸爸恨恨地對妻子說,「我拐了你媽的女兒,你媽便也拐了我的女兒這叫現世報。」

外婆住在盧灣區的一條老式弄堂里。地段好是好,房子卻也舊得厲害。蘇以真大學畢業後,便搬到父母給她買的公寓里。她讓外婆也住過來。外婆不肯,說老房子有感情了,新公房住不慣。蘇以真便每個禮拜去看她一回。外婆身體還行,只是比前兩年更嘮叨了些。

「有男朋友了嗎?」每次過去,外婆都要問她。

蘇以真說沒有。外婆便嘆口氣,「你媽媽是二十出頭便草草嫁了人,你卻是到了二十七歲還沒人要。都傷腦筋啊」蘇以真安慰外婆,「各人有各人的福氣,早早晚晚的事。」

蘇以真過生日那天,劉言送了她一根項鏈當禮物。次日上班,幾個同事見了,都說款式不錯,「你皮膚白,戴這種彩金的最好看了。」劉言剛好過來送餐,听了偷偷朝蘇以真做個鬼臉,嘴上說,「老阿姐,男朋友送的啊?」

蘇以真笑笑,沒睬他。

下班後,兩人去看電影。經過路口時,見好多人圍著什麼東西。吵吵鬧鬧的。走近一看,原來是個老太太被車撞了,捂著腿在地上不住申吟。肇事的汽車早沒了蹤影。旁邊沒一個幫忙的。劉言二話不說,上前把老太太抱起來,叫了出租車去醫院。診斷下來是大腿骨折。劉言墊了醫藥費,又聯系了他的親屬。一切停當後,才想起看電影的事,抱歉道,「這下只好看晚場電影了」

「電影不急著看,」蘇以真開玩笑,「先給我簽個名。雷鋒同志。」

「那是因為你在旁邊,」劉言老老實實地道,「否則肯定一溜煙跑了。」

「雷鋒同志太謙虛。」

「不是謙虛,是說實話。剛才在車上,我其實挺慌,想萬一被老太的家屬揪住,硬說我是肇事者,那就講不清了。」

「不怕,我替你做證。」

「親屬做證沒用。」他握住她的手放在胸前,朝她笑。

兩人去「避風塘」吃飯。買單時,蘇以真付的錢,「見義勇為的獎勵」劉言嘆道,你不早說,否則就去外灘三號了。心里曉得蘇以真是找個機會買單。兩人交往以來,都是他買單。她並不與他爭。只是每次都建議去小館子,人均二、三十的那種。他覺得挺不好意思。蘇以真的家境,她只字不提,他或多或少打听到一些。其實就算不打听,也能猜到。醉酒的那晚,他送她回去時已曉得了。那樣的地段,那樣的樓盤,連門衛都穿西裝戴白手套,進出門還要鞠躬。

一次,劉言問她,她父母在卡塔爾干什麼。蘇以真隨意地答了句「開飯館」。他說,原來是同行啊。她笑笑。他以為她也會問他家里的情況。他都預備好回答了父母是青浦鎮上的工人,過兩年便退休了。還有一個姐姐,已經嫁人生子可她沒問,一個字也不提。他猜她應該了解的。他說話帶著濃重的青浦口音,聊天時總是盡量避免那些語氣助詞「啊哩」、「 呀」。努力讓上海話更純正些。可越是這樣,越是別扭。怪怪的。他曉得她能听出來。

上周,她父親從卡塔爾快遞了生日禮物給她竟是一把車鑰匙。她興沖沖邀他一塊兒去拿車。一輛紅色的迷你酷派。他都看呆了。頭發一陣陣的發麻,心想還有這種事,拍電影啊。面上一點兒也不流露出來,想,越是這個時候,越是要淡定。不能讓她看輕。又想,早曉得如此,倒也不必費力買那條項鏈了花了他整整兩個月的薪水。項鏈三百塊還是三千塊,在她看來只怕區別不大。♀差得太遠了,他有些沮喪地想。

兩人並肩走著。他一手摟著她,一手插在牛仔褲的後袋里。牛仔褲穿了七、八年了,t恤衫倒是上周新買的,佐丹奴,尺寸有些偏小,只剩最後一件打折的了,沒得挑。他朝她看永遠是打扮得體,標準的淑女模樣。衣服和手袋都是名牌。從上周起,她就不穿高跟鞋了,剛好跟他一樣高。但女的顯高,看著還是她高。劉言原先走路稍有些佝背,現在時刻提醒自己昂首挺胸,硬生生拔高了一兩公分,像解放軍走儀仗隊,都有些古怪了。

蘇以真居然說要把那輛車給他開,「我上班坐地鐵只要一刻鐘,開車起碼半小時,沒意思。」劉言忙不迭地拒絕,「我一個打工的,饒了我吧。」蘇以真說,「雙休日可以帶你外甥去兜風。」

「男孩子要窮養。小小年紀,不作興這麼慣他。」劉言笑道。心想,她果然曉得他家的情況。

快到地鐵站時,迎面撞見錢文薏。見到兩人,頓時大驚小怪起來,「這麼巧」

蘇以真一怔,下意識地掙月兌了劉言的手。錢文薏瞟了劉言一眼,「朋友啊?」

蘇以真「嗯」了一聲,岔開話題︰「吃了飯沒?」

「幫幫忙,都快九點了,」錢文薏朝蘇以真壞笑,「朋友,有花頭啊」

蘇以真也跟著笑,給劉言介紹︰「我大學同學,錢文薏。」錢文薏朝蘇以真吐了記舌頭,在她耳邊輕聲道︰「口味好像變了不少。」

蘇以真白了她一眼。

錢文薏問她這周末有沒有空,有個同學要出國,大家準備聚一聚,「你也來啊」她對劉言道。劉言應了一聲。蘇以真說︰「再看吧,也不曉得有沒有空。」錢文薏哎喲一聲,「吃個飯呀,花不了你多少寶貴的時間。」轉身又對劉言笑,「一定要來哦。」

回去的路上,蘇以真問劉言,「想不想去?」劉言聳聳肩︰「我是無所謂,看你吧。」蘇以真瞥見他的神情,便曉得剛才不該甩開他的手。「我當然想和你一起去咯,」她親親熱熱地挽起他的手,「就怕都是陌生人,你會不自在。」劉言笑道,「有你在,就算旁邊全都是火星人,我也不會不自在。」

聚會那天,蘇以真花了些心思打扮。粉紅色的紗衫配牛仔中褲,頭發扎得高高的,劉海邊別個金色的小發夾,頸里戴一個斯華洛世奇的小熊吊墜。休閑鞋。斜挎一個粉色背包。涂上水晶狀的唇彩。水果味的香水。

在飯店門口遇到劉言。白西裝、黑皮鞋,還帶了領結。頭發擦了摩絲,齊齊地朝後捋去蘇以真還是第一次見他穿得這麼正式,竟有些想笑了。走進去,錢文薏見了兩人,哈哈大笑︰

「許文強和花仙子來了。哈哈。」

蘇以真向劉言一一介紹。介紹到杜原時,兩個男人握了握手。蘇以真問他,「女朋友沒來啊?」他笑笑︰「過去式了,是前女友。」又夸她越來越年輕了。蘇以真臉一紅,連說「哪里哪里」。

兩人找了位置坐下。劉言忽的問她︰「那個杜原,以前是不是跟你談過戀愛?」蘇以真吃了一驚,「胡說八道」劉言道︰「剛才說話的時候,你都不敢看他的眼楮。」蘇以真沒料到他觀察得這麼仔細,都有些口吃了,「誰、誰不敢看啦」

劉言擺擺手,反過來安慰她︰「沒事,我一點兒也不在乎。誰沒個過去呢。」

蘇以真听他老氣橫秋的腔調,不禁好笑︰「那你呢,你有沒有過去?」他道︰「我是白紙一張,清清爽爽。」她嘿的一聲,「不是白紙,是白痴小白痴。」說著,在他頭上敲了一記。

去衛生間補妝時,遇到錢文薏。錢文薏問她劉言的情況。蘇以真照實說了。錢文薏瞪大眼楮︰「你是不是受刺激了?」蘇以真替她洗腦子︰「別勢利眼人好比什麼都重要。」錢文薏勸她考慮清楚,又說到杜原與女友分手的事。「杜原吹了,你倒又談上了,你們兩個人真是有趣。」蘇以真不想糾纏這個問題,匆匆出來。瞥見同學們三三兩兩地在聊天,唯獨劉言干坐著,手里拿著一張名片在看。她猜那應該是杜原的名片。走近了一看,果然是。

「是不是有些悶?」她坐下來,問他。

劉言把名片放好,伸個懶腰,「我也去印張名片吧。在這種地方,沒有名片就像沒穿衣服一樣。」

蘇以真笑道︰「好啊,就印‘川菜館總經理助理兼首席公關’。怎麼樣?」

「不好,」他道,「只要印‘蘇以真的男朋友’就可以了。言簡意賅。比國家主席還有面子。」

回去的路上,兩人都不怎麼說話。蘇以真有些後悔參加這次聚會。那些同學都是老江湖了,一個個混得比人精還要精。只盯著有用的人,說有用的話,做有用的事。像劉言這樣的,連敷衍也省了。況且還有杜原的事。她朝他看,想說些逗他的話,又不知該怎麼說。

到了她家門口。劉言道了聲「上樓當心」,轉身便走。她望他的背影。摩絲時間長了,粘性不夠,頭發變得參差不齊,像倒刺。看著很別扭。電梯里,她照鏡子,見自己一身粉紅色系,只差沒在頭上綁根粉紅頭繩了。也難怪被錢文薏嘲成「花仙子」。又想到劉言的西裝,應該是問別人借的,並不怎麼合身,胳膊那塊有些緊。白西裝配領結,也虧他想得出來。

一個是裝女敕,一個是小孩穿大人衣服都是一樣的煞費苦心。

蘇以真想笑,不覺竟又嘆了口氣。

連著幾天,他都沒聯系她。短信也沒一個。蘇以真起初是歉意,後來也有些不舒服了,想又沒人硬逼你去,這是做給誰看呢。剛好老板找她,說臨時有個去北京出差的任務。她想也不想便答應了。也不通知他,收拾好行李,下午便走了。

剛到賓館,收到他的短信︰「你在哪兒?」她回道︰「北京。」一會兒,他打電話過來,問她,「怎麼也不說一聲?」她道,「又不是去玩,出差有什麼好說的。哈。」怕語氣听著太生硬,最後加了聲「哈」,听著竟像是小沈陽了。兩人沒說幾句,便掛了。蘇以真心里郁悶,想,算什麼名堂。找了個北京的老同學,吃飯、唱歌。一直玩到半夜。第二天上午沒事,睡到十點多,忽听到有敲門聲。

她爬起來開門,一看竟然是劉言。

「還在睡呢?我一不在,你生活就沒規律了。」他朝她笑。

他是坐晚班火車來的。沒買到臥鋪票,坐了一夜。♀蘇以真問他,怎麼曉得她住這個賓館。他回答,只要有心,什麼事都能打听到。蘇以真朝他看,眼圈有些發青,應該是一夜沒睡。挺不好意思,自己在電話里語氣不好,他必然是听出來了,否則也不會這麼風塵僕僕地趕來。

她讓他下午在賓館里睡一覺。晚上陪他去「全聚德」吃烤鴨。劉言是頭次來北京,一會兒說想爬長城,一會兒想去故宮,一會兒又說不去這些老地方了,去鳥巢和水立方。蘇以真讓他訂個計劃,「反正這兩天我盡量騰出時間來陪你,你想去哪兒都行。」劉言想了半天,說還是去長城吧,「不去長城非好漢,像我這樣的好漢怎麼能不去長城呢?」

吃完烤鴨回來,劉言說另外再開一間房,拿著皮夾要去前台。蘇以真攔住他,「算了吧,難不成還怕你吃了我?」劉言倒有些扭捏了,洗完澡,裹個嚴嚴實實出來,鑽進被窩。蘇以真本來也不是很放得開的人,見他這樣,也忍不住滑稽。怕他害臊,臉上一點兒也不敢表露出來。兩人早早地關了燈,像小朋友那樣乖乖睡覺。都朝向兩側,背對背,當中留了好大一塊空檔。

周圍安靜的很。能听得到彼此的呼吸聲。蘇以真本已有些困了,卻一點也睡不著,眼楮閉上又睜開,反反復復的。听他的呼吸聲也不均勻,應該是也醒著。過了一會兒,劉言忽問︰

「‘投行’是什麼?」

蘇以真一愣,猜他說的是杜原。「‘投行’範圍很廣,簡單來說,就是給企業包裝上市、私募基金什麼的。」

「很賺錢吧?」

「還可以干嘛問這個?」

「沒事,瞎問問。」

蘇以真想,他終究還是耿耿于懷。索性把話說開,「有些東西,別人看得重的,我未必是這樣。你應該曉得我家的情況。我缺什麼,不缺什麼,你應該也曉得。」

他不吭聲,半晌,問她︰「你缺什麼?」

蘇以真轉過身,瞥見他微拱著肩膀,後腦勺那里鼓出來一塊,頭發格外濃密。她湊近他,用手指在他背上畫了個「心」。他覺得癢,肩膀一聳,「老阿姐,勾引我嗎?」要轉身。她不讓他轉,按定了,在他背上又畫了個「心」。

「我缺這個你有嗎?」她道。

他嘿的一聲,「大餅嗎?」他開玩笑,「老阿姐想吃大餅?」

她在他背上一遍遍地畫著「心」。「我只缺這個,別的,我什麼也不在乎。」他轉過身,看著她,「這個,我有。」蘇以真笑了一下,「那就行了,一點問題也沒有了。」

他看她,眼楮里有什麼東西在流動。他應該是想抱她,可又有些不敢。蘇以真伸出手臂,攬住他,把頭放在他胸口。他依然是不敢動。她抄起他的手,搭在自己背上。他的手很大很溫暖,貼在背上,像個暖寶寶。

月光從窗簾縫隙里透了些進來。她瞥見他兩頰的青春痘,鼻子毛孔有些粗,泛著油光。平常不覺得,此刻細看起來,五官是帶些稚氣的。嘴巴到下巴,那樣圓圓的一個弧度,只有小男孩才是這樣。有些乖巧的模樣。再怎麼扮老成也遮掩不住的。蘇以真忽覺得有些慚愧,他比她小了整整四歲這四歲的缺口,他是用了心去補的。即便什麼也不做,本身也已是不公平。蘇以真忽想,換了是她,他再不開心,也不會巴巴地從上海趕到北京。

她說要擠他的青春痘。他不肯,「我的青春痘,是留給自己擠的。好不容易養熟了它們」蘇以真不依。他便指著額頭那個最大的,不甘願地,「好吧,這個給你擠。」蘇以真拿了紙巾,兩頭按住,一擠,「嘖嘖真髒。」他忙不迭地讓開,「這麼大一顆,我還舍不得讓你擠呢。」

第二天爬長城,蘇以真到一半便沒力氣了,要打退堂鼓。被劉言連拖帶拽硬架了上去。「老阿姐,身體不行啊。」她道,「就是,不好跟小朋友比。」好不容易到了頂上,感覺半條命都去掉了,話也說不完整了。找了個路人替兩人合照。劉言一手做出勝利的手勢,一手搭住蘇以真的肩膀。「好,一、二、三!」閃光燈亮起時,劉言忽的湊近她,在她嘴角親了一下。

「這張照片,我是要留一輩子的。」他笑得賊忒兮兮,「叫‘吃老豆腐’。」

從長城下來,蘇以真說想去北大看看,「來北京這麼多次,還沒去過北大呢。」兩人便叫了車去北大。到時天色已有些暗了。手攙手走進去,繞著未名湖轉了一圈。劉言說,大學弄得這麼漂亮,跟風景區似的。蘇以真道,就是。

兩人在湖邊長凳坐了一會兒。微風輕輕拂過臉龐,很愜意。他問她︰

「讀大學是什麼感覺?」

她說,也沒什麼特別的,就是讀書唄,跟小學中學比起來,稍微自由些。他哦的一聲。蘇以真瞥見他的神情,故意逗他,「這個世界啊,大學生多得數也數不清,可正宗的川菜師傅沒幾個川菜師傅比大學生值錢多了。我還等著吃你做的水煮魚呢。」他嘿的一聲,問她,「不怕過敏嗎?」她道︰「為了捧你的場,豁出去了。」他呵呵笑道︰「老阿姐給面子的。」

第二天返程,蘇以真下午的飛機。劉言買了上午的火車票。蘇以真剛下飛機,便給他發短信︰「我已到。你呢?」他回過來︰「現代化交通工具就是好啊,我才剛過蘇州。」蘇以真笑了笑,又問他︰「累不累?」他答道︰「只要想到你,就一點兒也不累。」

她記得他蠻喜歡周立波,便說陪他去看海派清口。第二天跑到美琪大戲院買票,售票處說這一年的海派清口都斷票,又打電話訂票,也是同樣的回答。她想起錢文薏有個朋友在東方票務上班,便拜托她。錢文薏說試試看吧,也不保證的。

隔了幾天,錢文薏弄到了票子。不過只有一張。「實在太火了,費盡心思只弄到一張你自己去看算了,別告訴那小子,也省得饞他了。」蘇以真要給她錢,她說不用,反正也是內部關系,沒花錢。蘇以真開玩笑,說,「一張票子只算一半人情,下次請你吃飯,只包菜不包酒水。」

看演出那天,兩人預備在門口買黃牛票。到了戲院門口,黃牛倒是不少,一問價格,一百八十元的票子炒到五百多。兩人都嚇了一跳。劉言說,太貴了,你自己進去看吧。蘇以真不肯,「本來就是陪你看的,你不看,我一個人有啥意思?」劉言也說不願意一個人看。蘇以真靈機一動,說,「那干脆都別看了,票子賣掉,三六九撈現鈔。」劉言呵呵笑起來,「老阿姐門檻精的。」

兩人興致勃勃地當起了黃牛,與路人討價還價。最後四百五十塊成交。「夜宵銅鈿有了」兩人正說笑間,蘇以真忽然看見旁邊人影一閃,竟像是杜原。再細看,又不見了蹤影應該是看花眼了。興沖沖地與劉言去吃夜宵,都像撿到皮夾子那麼開心。蘇以真想,這事不能讓錢文薏曉得,否則把人家送的票子賣掉,倒真有些難為情了。

第二天,錢文薏問她,演出好不好看。蘇以真到底不好意思瞞她,照實說了。錢文薏在電話里叫起來,「你沒去看?你沒踫到杜原?」蘇以真也吃驚了,「什麼杜原?」

錢文薏扭扭捏捏地說了。票子其實是杜原買的,托錢文薏交給她。「誰曉得你會把票子賣掉」蘇以真想起昨晚見到的人影,原來竟真是杜原。他必然是見到她在兜售票子,怕她難堪,故意避開的。蘇以真兀自有些回不過神來,「杜原為什麼托你把票子給我?」

錢文薏停下來,不說話。蘇以真明白了,這個大嘴巴終究還是說給杜原听了。忍了七年沒說的事,她一古腦替她說了。蘇以真一顆心頓時「砰砰」跳起來。又想,昨天若真的進去看了,不曉得會是怎樣的情景怪不得錢文薏讓她一人去看,別告訴劉言。原來是這個意思。蘇以真窘得頭皮都發麻了杜原買的票子,她居然賣了套現。

蘇以真恨不得拿頭去撞牆。丟人丟到家了。從手機里翻出杜原的號碼,想打過去解釋。手指按著通話鍵,半天都不敢撳下去。中午劉言來送餐,見到她,笑道,老阿姐,面色不大好啊。蘇以真說頭疼。他道,注意休息,別太累了。

意外的事情接鍾而來。下班前,平常跟她很談得來的琳達,忽然湊過來問她︰「你和那個送外賣的小劉子,是不是在談戀愛啊?」蘇以真猝不及防,給她問得一愣,「沒、沒有啊。」

「還瞞我?」琳達嗔道,「你啊,真不夠朋友,瞞得這麼緊。」又說辦公室里都曉得了,連兩人在北京的照片都看到了。蘇以真問,什麼照片?她道,你們兩個在長城上拍的呀,親密得不得了。

蘇以真怔住了。忽想起中午劉言過來時,與幾個同事研究他的手機,嘻嘻哈哈必定是那時把照片給大家看了。心里頓時不悅,說好先保密的,這樣冷不丁說了出來,竟也不通知她一聲。拿過手機,給他發了條短信︰「你很奇怪啊。」很快的,電話來了。她拿起來,沒頭沒腦地便是一句︰

「你怎麼回事?」

電話那頭愣了一下,隨即一個男人道︰「怎麼了,不高興嗎?」

是杜原的聲音。蘇以真也是一愣,忙道,「啊,沒有是你啊杜原。」

杜原問她晚上有沒有空,「一起吃個飯好不好?」蘇以真腦子還不及反應,嘴上已是先拒絕了,「這個啊晚上有點事。」他哦了一聲,「那就下次吧。」她遲疑了一下,道,「不過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你找我有事?」他笑笑,「我也沒什麼要緊的事,就是好久沒見了,吃個飯聊聊天。」

她想這不是實話。即便昨晚不算,上個月也才見過面。她琢磨著他的語氣,想到昨晚的事,尷尷尬尬的,不曉得說什麼好。停了停,他道,「要是真沒什麼事,那就賞臉一起吃飯吧。」是給她台階下。蘇以真道︰「好,晚上見。」掛掉電話,瞥見手機上有條短信,是劉言發來的︰「我怎麼奇怪了?」蘇以真想,現在打過去吵架也沒意思,索性不睬他。把手機關了。

晚上約在公司旁邊的明天廣場萬豪。杜原替她點了鮮帶子沙拉和蘆筍鴨胸,還有焦糖布丁。都是她喜歡的。蘇以真有些詫異,想,與他談不上多麼熟稔,他倒是曉得她的口味。杜原問她喝什麼。蘇以真說隨便。侍應生推薦了零二年的南非霞多麗白酒。

兩人拿起酒杯,踫了踫。杜原說,還是第一次和你單獨吃飯。她笑笑,道,就是。他道,平常都是一群人湊在一塊,吵吵鬧鬧的,加起來也說不了幾句話。她又笑了笑,道,是啊。

寒喧了幾句,他只字不提昨晚的事,像不曉得似的。蘇以真倒忍不住了,想這事無論如何要解釋一下。「杜原,」她訕訕地道,「不好意思啊,昨天晚上,那個票子很難搞到的吧?」

「也不會啊。你曉得,錢文薏很有門路。」他微笑。

這個錢文薏。蘇以真心里罵了幾萬幾千遍「十三點」。瞥見杜原笑咪咪地看著自己,臉一紅,忙拿起酒杯,喝了一口。「你喜歡周立波?」他問。

「是我男朋友喜歡。」她道。

她又向他說「不好意思」。他搖頭,「是我不好意思才對,該跟你明說的請你看演出又不是什麼壞事情,還搞得這麼偷偷模模。」他朝她笑。

「我記得你喜歡安德烈波切利,」他忽道,「听說他下個月來上海,到時候一起去看好不好?」

蘇以真心里一凜,忍不住朝他看去。他讓她想起學校里的那段時光。她曾無數次想象與他單獨在一起的情景,只是卻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他在學校里很受女生歡迎,她也不是沒人追。可他前後換了三、四個女朋友,她卻一直耽擱下來。有時候她覺得自己是前世欠了他的。都有些委屈了。她想裝得若無其事,可神情卻已經露了怯了。只看一眼,便忙不迭把目光移開。有些狼狽地。手干放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又喝酒。把杯里的酒都喝盡了。他又替她倒上。

吃完飯,他送她回去。她說了外婆家的地址。下車時,她說「謝謝」。他很有禮貌地替她開車門。「下次再見。」她道,「開車小心。」轉身便向弄堂里走。轉彎時,回頭望了一眼,見他還站在那里。看不清臉,身形籠罩在黑暗中,稜角卻是分明,像紙張剪出的剪影。她朝他揮了揮手。

外婆聞出她身上的酒味,問她,喝酒了?她說,喝了一丁點。外婆又道,又不是周末,怎麼過來了?她隨口道,家里停電。這借口著實不高明。外婆朝她看,嘿的一聲,「小姑娘古古怪怪的。」去小房間給她鋪床,「冰箱里有桂花綠豆湯,消暑的,吃了再睡」

外婆說她瘦了,問她是不是戀愛了。「談戀愛最容易瘦」蘇以真笑道,「外婆你懂得真多。」外婆道,「誰都是這麼過來的,人啊,就這點花頭,都一樣真的談戀愛了?」

蘇以真說,是。外婆來了興趣,問,怎麼樣的小伙子?她道,比我小四歲。外婆皺眉道,怎麼是個小弟弟。她道,看上去比我老多了。外婆說,那也是小弟弟。蘇以真笑笑。外婆說,有空帶過來讓我看看。蘇以真點頭。

也許是喝了點酒的緣故,剛躺下便睡著了。只是一夜的睡眠被分成了好幾截。醒過來,很快睡著,一會兒又醒了。這麼醒了睡,睡了醒,反反復復的。腦子也不曉得是清醒還是模糊,想的都是今天的事杜原的微笑,與七年前並無分別,那迷死人的笑容。他替她開車門的時候,手很自然地搭到她肩上。那一瞬,她竟有些想哭了。她讓他送回外婆家,而不是自己家。應該是怕他曉得她的地址。她也不知自己是怎麼想的。還有劉言,那樣毫無征兆的,便把他與她的事說了出來。本來說出來也沒什麼,她也該體諒他的,談戀愛又不是搞地下工作,不作興那樣躲躲藏藏的。可總歸有哪里不對她想不通,便提醒自己繼續睡。有睡意打底,這麼深更半夜的想事,比白天自由多了,想到哪里算哪里,想停便停,完全沒有負擔的。

第二天送午餐時,劉言給她帶了些魚頭湯,用保溫瓶裝了,「里面放了天麻,能治頭疼你不是頭疼嘛。」蘇以真昨天只是隨口一說,想不到他竟惦記著。便說了聲「謝謝」。一抬頭,瞥見周圍同事一個個擠眉弄眼,頓時想到,正因為昨天說開了,今天才這麼毫不掩飾,連「阿姐」都省了都是舉世皆知的秘密了。不免有些尷尬,接過湯,假意去整理桌上的東西。

她並不急著吃飯,一會兒去復印,一會兒又去廁所。等出來時,劉言已走了。手機上有他的短信︰「晚上踫個頭?」她回過去︰「好啊。」

下班時,經過川菜館,遠遠地瞥見劉言和一個女孩在說話。那女孩應該也是店里的員工,高高的扎個馬尾,手里拎個水桶,說著說著,一只桶便套到劉言頭上去了。咯咯的笑。劉言把桶拿下來,去抓她的馬尾。作勢往後一拉。兩人一個追,一個逃,嘻嘻哈哈的,鬧個不亦樂乎。

蘇以真從沒見過劉言笑得這般肆無忌憚,真的像個孩子了。他在她面前卻始終是老成持重,開玩笑也很有分寸,更不會動手動腳。現在這副模樣,本來是再自然不過,看著竟是有些陌生了。那女孩大約才十七、八歲光景,胸部飽滿,臉頰兩塊高原紅,揮舞起手腳來幅度很大,嗓門也很大。「小赤佬!」她扯著嗓門,用不純正的上海話罵他。劉言臉上的青春痘一顆顆鼓出來,精神抖擻。

他居然還抱起那女孩,在半空中轉了兩個圈。「信不信我把你扔到黃浦江里去?」他嚇唬她。

「你扔啊,扔啊」女孩嘴里還在挑釁。

蘇以真看了一會兒,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心想,你果然不是一張白紙。

劉言晚上九點半才放工。見面時,身上的工作服還沒月兌,風風火火地。「好像好久沒看到你了真想你啊。」他道。

「中午不是剛見過?」蘇以真嘿的一聲。

兩人沿著馬路一直走。路口一個個地過。路燈把兩人的影子一會兒拉得老長,一會兒又短了。長長短短,扯皮筋似的。劉言問她,頭還疼嗎?她道,要是疼到現在,不老早疼死了?他道,還是我的天麻魚頭湯有效,是吧?她不說話。

高跟鞋在地上踩出叮叮咚咚的聲音。很清脆。他明顯感到了兩人身高的差距,努力把胸抬高,「女人家,長這麼大塊頭,真是的。」他吸了吸鼻子。

「長得矮的男人,就喜歡說高個女人塊頭大。」蘇以真回敬道。

他問她,昨天晚上沒回家?她道,嗯。他還想再問,瞥見她的神情,停住了。「那個,」他模頭,「你昨天為什麼說我奇怪?」蘇以真已不想提這事了,隨口道,「你不奇怪嗎?」他道,「我哪里奇怪了?」蘇以真嘿的一聲,沒理他。

兩人緩緩走著。本意是想坐地鐵的,不知不覺便過了地鐵站,走了差不多兩站路。劉言開玩笑,「老阿姐,練腳勁啊?減肥?」蘇以真問他,「走不動嗎?」他道︰「老阿姐走的動,我就走的動。」蘇以真停下來,朝他看,忽道︰

「你干嘛老是叫我‘老阿姐’?日日叫,夜夜叫,不煩嗎?」

他愣了一下,「不是老阿姐,難道是小阿妹?」

她看了他一會兒,  往前走。他跟在後面。「看樣子心情不大好啊,」他不急不徐地道,「按理說,跟那個姓杜的吃頓飯,心情應該變好才是啊」蘇以真听了,霍地停下腳步,轉身看他。

「老阿姐心情矛盾啊,這兩天在做思想斗爭是吧?」他居然把這不像玩笑的「玩笑」繼續開下去,「其實也沒啥,有什麼就說出來,憋在肚子里多難受小阿弟我懂的呀。」

蘇以真朝他看了一會兒。「那你呢,」她道,「你難道把每件事都說出來了嗎?沒什麼憋在肚子里?」他道︰「我怎麼了?」她手一揮,「算了,我不想跟小孩吵架。沒意思。」

「那正好。我也不想跟老女人吵架。」他道。

兩人對視了幾秒。停了停,她搖頭,「真累。累死了。」

「你以為就你一個人累?」他針鋒相對。

兩人繼續往前走。一前一後。當中隔著不長不短的一段距離。他看著她每一腳都踩在他的影子上,而且剛剛好是頭頂那位置。他心里憋著氣,猜她應該是故意的。故意踩他的頭,跟他過不去。這麼想著,又覺得自己被她說中了,竟真是小孩子氣了。她的鞋跟很高很尖,虧得她還能走得那樣穩,雄糾糾氣昂昂的。便想,高跟鞋也不曉得是誰發明出來的,女人本就不必太高,偏還要穿高跟鞋,男人怕矮,卻又沒得穿。實在是沒道理。

她之前說過「有些東西,別人看得重的,我未必是這樣。」她說這話時,語氣溫柔得像溪水一樣。她的聲音像天籟。幾乎要惹出他的淚來。他曉得她是真心的。他也是真心的。可同樣是真心,他要辛苦的多。像爬長城,上去時是一格一格的真功夫,下來時腳再怎麼打顫,終究是輕松多了。她便是從上到下,壓根不曉得他由下往上的艱難。

「老阿姐。」沒來由地,他忽的喚她。

她遲疑了一下,停住腳步。

「老阿姐,」他大聲道,「有合適的小姑娘嗎,幫我介紹一個?」

她並不轉身,在原地頓了幾秒。「好啊,我幫你留心。」

「謝謝哦。」他有些歡快的語調。不知怎的,在這夜空下听著竟有幾分別扭。

她不作聲,徑直往前走去。听他並沒有跟上來。轉彎時,匆匆往回處瞥了一眼,見他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快半夜了,這麼一人站著,實在是突兀。她還不及多想,已是轉到另一條路上了。看不見了。蘇以真忽的有種沖動,想回去喚他一起走。但想想罷了。她曉得自己不會這麼做。他讓她幫忙介紹女朋友呢應該是把意思說清了吧。她覺得挺丟人。隱隱的,竟又有些釋然。這陣子始終有什麼東西壓在心頭,現在陡的被人一古腦挖了出來。連根帶底的。

蘇以真心里算了一下,從認識到現在,剛剛好兩個月權當放個暑假。

他的番茄醬版水煮魚,她應該是不會再吃了。番茄醬與水煮魚,放在一起本就有些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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