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是初夏,吃了端午的粽子,外套便怎麼也穿不住了,草木漸漸郁郁蔥蔥起來,鳥兒們歡快地四處竄著,活蹦的很。♀不是所有站都是第一言情首發,搜索+你就知道了。
自春節那次後,羅曼娟便不給項海端餛飩、雞湯什麼的,見了面也不怎麼說話。項海曉得她的心思,是想讓自己先開口。可項海心里猶猶豫豫「驚夢」都唱完了,這出戲接下去該怎麼唱呢。項海心里一點底也沒有。便一直拖著。覺得說什麼都不好,做什麼都不合適。這麼拖著拖著,漸漸的,便僵了。兩人偶爾在樓道里遇見,想做得親切些,覺得沒到那個份上,又怕生嫌疑,只能一味地客氣。自己看著都假得很。到後來,反比陌生人更拘謹了。
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也沒什麼輔墊,就這麼斷了。
羅曼娟把紫色胸針還給項海。項海想讓她留著,又不知該怎麼說,便收下了。那天是下雨天,外面雨淅淅瀝瀝的,落在窗上,嘀嘀嗒嗒個不停。
羅曼娟說︰「項老師,別人給我介紹了個男人。在證券公司當會計。」
項海先是一愣,隨即不住點頭︰「蠻好蠻好。現在股市好,證券公司肯定賺錢。蠻好蠻好。」
羅曼娟搖了搖頭,說︰「好不好都沒什麼,關鍵是人蠻老實,是個過日子的人項老師,我就是想找個過日子的男人啊。」話一出口,只覺得聲音有些暗啞,竟似要落下淚來。她瞥到項海干干淨淨的袖口,沒有一絲瑕疵。她想,這個男人把自己料理得這樣周全,他哪里是要找個過日子的女人啊!這麼簡單的道理,她暗怪自己竟到現在才弄明白。茶幾上那束百合,開得裊裊婷婷,弄得滿屋子都是沁人的的清香,幽幽的,一點點的散開來。陽光從窗外直透進來,落在地板上這間屋子,似是騰在雲霧中,泛著光,看不甚清。羅曼娟想起家里的陽台上還吊著咸肉、香腸,天氣潮熱,已長了白白的霉點「項老師,我走了」她幾乎說不下去,低下頭,轉身走了。
項海手里握著那枚紫色胸針,怔怔地瞧著她的背影。有那麼一瞬,他想叫住她。但隨即又想︰叫住她又能怎樣呢?項海拿自己的心,去比照她的心,覺得終究不是一樣的。項海琢磨著她那句「過日子的男人」,便有些慚愧。隱隱又有些鄙夷。也不曉得是對她,還是對自己。
吃口香糖的男生給項海送來一箱葡萄,正宗馬陸葡萄,說是他大伯家里種的。項海拒絕不過,只得收下了。他留男生吃飯,男生說還有事,不了。臨走前,男生向項海提及學校下一季度排戲的事,想讓項海求求白校長,看是否能讓他演個角色。項海听了一怔。男生神情坦坦蕩蕩,項海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說有機會看看。男生匆匆走了。項海瞥見那箱葡萄,心里頓時有些不是滋味。
不久,項憶君調至總經辦。調令下來,同事們都半開玩笑地說,項憶君你高升了,以後可不能忘了我們啊。項憶君謙遜地說,這哪是高升啊,不過是換個崗位。整理東西時,對面的丁美美一聲不吭。項憶君對她道,美美,有空我來跟你學跳舞。話一出口,便後悔了。不該這麼說。果然,丁美美嘴角一撇,道︰
「學跳舞干什麼呀,我還想跟你學唱戲呢。」
項憶君有些窘,笑笑,沒說話。三月間,海關舉行了一次戲曲演唱比賽其實是投譚總所好。項憶君和譚總合作了一段《西廂記》,譚總演張生,項憶君演紅娘,拿了第一名。拿獎時,譚總笑咪咪地對項憶君說︰「和你唱戲挺過癮的,可惜你在一線工作,要不然就能常常過把癮了。」項憶君一笑,說︰「那您就把我調到機關來呀。」其實依著她平常的脾性,這句話是無論如何說不出口的,那天也不知怎麼了,一張嘴,便說了出來。譚總朝她看了兩眼,也笑了笑。
項憶君收拾好東西,走了出去。瞥見眾人的神情,便想到他們當初背後嘀咕丁美美的情形現在該換成她了。項憶君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說不出的滋味。她從未想過唱戲會有這樣的效果,很錯愕了,而這也並非她所期盼的。心里別別扭扭,忍不住又有些好笑。想這世上的事真是難捉模,不像戲台上,總是那些才子佳人因果報應的套路。現實其實比演戲要復雜得多,奇怪得多。
毛安從成都給她發來一張照片他穿著戲服站在陽台上,擺了個造型,身後隱隱看得見一排排的小房子。♀毛安說,這套戲服是在一家小店買的,才一百多塊錢,沒想到成都還有賣這個!「留作紀念吧。」郵件末尾,他這麼對項憶君說。項憶君對著照片端詳半天,想,不曉得是誰給他拍的,莫非是個水靈靈的成都姑娘?項憶君忍不住苦笑,再想起那陣子學戲的情景,不禁感慨萬分。
白文禮確診為喉癌。住院接受治療。項海去醫院看他,他剛做完化療不久,身體虛弱得很,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項海叮囑他好生休息,說等他好了,就陪他唱一出《群英會》,師兄弟倆好好的演一回,就像當初剛學戲那陣。
白文禮艱難地笑笑,說︰「怕只怕我等不到那個時候了。」
項海皺起眉頭,說︰「你講這個話很沒有道理。現在醫學這麼昌明,換個肝換個心都不在話下,還怕你這點小病?你要鼓起勁來,要是連你自己都沒信心了,那真是大羅神仙也沒用了。」項海故意作出很氣憤的模樣,瞥見他憔悴的面容,不禁暗暗傷心。
白文禮望向窗外,半晌,說︰「師兄,別看我這些年風風光光,其實我還是更喜歡以前的日子。我很想像過去那樣,和你一起唱戲。真的。」
項海嘆了口氣,點頭說︰「我也是。」
白文禮忽道︰「師兄,君妍去世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吧?」項海說︰「不止,都快二十三年了。」白文禮又道︰「她走的時候,也就和憶君現在差不多大吧。」項海嗯了一聲,說︰「差不多。」
白文禮接下去便不說話了,躺在那里,愣愣地看著天花板。過了一會兒,嘴里竟輕輕唱道︰「清早起來菱花鏡子照,梳個油頭桂花香,臉上擦的桃花粉,口點的胭脂杏花紅」聲音越唱越低,到最後已是輕不可聞,如同夢訖。
項海靜靜听著,眼前漸漸浮現出一個女孩的模樣,碎花襖子青布褲,眼楮笑得彎成月牙兒。清晨,第一抹陽光映在她的臉上,她整個人都是金色的,笑容和陽光一樣燦爛。項海想著想著,也不由自主地跟著哼道︰「清早起來菱花鏡子照,梳個油頭桂花香,臉上擦的桃花粉,口點的胭脂杏花紅」
從醫院回到家,項海在樓下遇到五樓的賭博少年。少年叫了聲「項老師」,項海嗯了一聲,正要上樓,少年又道︰「項老師,跟您借點錢行嗎?」
項海一怔,還當自己听錯了。回過頭看他。「什麼?」
少年瘦長的臉龐浮上一絲有些狡黠的笑意。「也沒什麼這麼說吧,柳夢梅想問杜麗娘借點錢。您听明白了嗎?」
項海听了,渾身一震。「你」
少年嘿的一笑,說︰「不用很多,給個三萬塊就行。您把錢給我,我馬上就回家把杜麗娘和柳夢梅的聊天記錄給刪了。您要是不給,我也沒辦法,反正早晚被那些高利貸砍死,破罐子破摔,索性把您的聊天記錄發到網上,再注上姓名地址,讓您臨老了也紅一把。」少年講話不快不慢,咬字清清楚楚,節奏控制得不錯,頗有京白的韻味。
項海只覺得渾身的血一下子溢到頭頂。眼前一黑,差點要暈過去。
「原來是你你、你怎麼能」項海說不下去,牙齒在發抖,整個身子都在發抖。他驚恐地望著少年,猶自簡直不敢相信。
少年又是一笑。「三萬塊錢也不是很多啊,你女兒在海關工作,效益一定不錯項老師,我听說樓下那個女的要結婚了,是吧?其實我老早就曉得您不會和她來真的。您是當自己在戲台上呢,您看那些才子佳人,一到成親結婚,戲就結束了,所以您也結束了。那女的和您不是一路人。要是放在過去,您就是風流才子、老克勒,那女的只不過是弄堂里的大媽我下午還有事,您現在能不能告訴我,什麼時候給錢,啊?我要現鈔,別轉帳什麼的。」少年笑咪咪地望著他。
項海怔怔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整個人傻了似的。
夏去冬來。很快的,又是年底了。
趙西林打來電話,項憶君只當又是約自己打牌,沒等他說話,便道︰「我沒空。」趙西林接著說︰「我想約你一塊兒去看昆劇電影,剛上映的,《牡丹亭》。」
項憶君愣了愣,同意了。
電影院里,座無虛席,七成倒是年青人。這部影片宣傳力度極大,電視、報紙、雜志,鋪天蓋地的,一夜間紅遍申城。
大屏幕上,青春靚麗的杜麗娘來到花園。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
項憶君耳邊響起父親項海唱的《牡丹亭》。不知為什麼,她竟覺得,兩人唱的,好像不是一個《牡丹亭》。這個杜麗娘和那個杜麗娘,似是完全不同的。項憶君不禁又有些笑自己傻。明明都是湯顯祖寫的本子,哪里會不一樣了?
項憶君又想起了毛安不曉得他會不會去看這部電影?想到他唱《牡丹亭》的模樣,嘴角不自覺地露出微笑。那一瞬,項憶君忽然有些明白了,其實人人都可以唱《牡丹亭》,項海、余霏霏、毛安、白文禮、還有她自己,都可以唱。人人的《牡丹亭》卻又不盡相同。「游園」時,各人心里怎麼想,「杜麗娘」便是什麼樣。是良辰美景,還是斷井頹垣,只憑自己的心。又或許,這人的良辰美景,又偏是那人的斷井頹垣。
看完電影出來,趙西林說︰「蠻好蠻好原來戲還蠻好听的。」
項憶君知道他剛才在電影院里睡著了,不說破,只笑了笑。趙西林又道︰「以後有好看的戲,我們再來看。」項憶君還是笑笑。
一路上,項憶君都在想該怎麼提出分手。快到車站時,趙西林忽道︰「你教我唱戲怎麼樣?」項憶君听了一愣。
趙西林飛快地說︰「我曉得我這個人是老粗,只會打牌,高雅藝術一點也不懂。不過我這個人很虛心,又好學,腦子也不算笨。只要你肯教,我一定能學會你肯不肯教我?」他望著項憶君,竟似有些緊張。
「嗯」項憶君有些手足無措了,分手的話已經在嘴邊,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看著他的眼楮,也不知被什麼驅使著,「嗯,好不過你嗓子不是很好,這個,有點沙,只能唱老生」
項憶君說完,一抬頭,瞥見對面高樓的樓頂上,巨大的寬幅屏幕在放《牡丹亭》的宣傳片雕欄玉砌,亭台樓閣,一個妙齡古裝女子踱著碎步走著,裊裊婷婷,鏡頭朦朦朧朧,影影綽綽。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無數人抬頭看。一時間,這座城市的上空都回蕩著幽婉淒轉的唱腔,像層薄薄的紗,籠罩著整座城市。隨風輕輕擺著、擺著,這邊揚起一些,那邊又落下去。柔柔地,一點一點地,似波紋般,微微漾了開來。(完)
卷三
美麗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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