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虹收拾東西。友情提示這本書第一更新網站,百度請搜索+衣服、褲子、鞋子,一件件地往旅行包里塞。頭垂得很低,動作卻很快。衛興國在一旁看著。兩人都不說話。衛老太出去散步了,臨行前叮囑兒子,把姚虹送到公交車站,也算是盡了情分。衛興國嘟著嘴,像小孩那樣不情不願。衛老太曉得他心里疙疙瘩瘩,是舍不得小女人走。衛老太裝作沒看見,想,要是連這種事都不分輕重,那兒子也算白養了故意連招呼都不打,徑直出了門。
姚虹收拾完東西,朝衛興國看。眼神像貓咪看主人。淚水在眶里一圈圈打轉。心里清楚這是最後一搏,其實也不抱希望。果然,衛興國避開了她的目光,拿起地上的包,「走吧。」
兩人一前一後,到了公交車站。已是晚上八點多了。這是衛老太的意思,說晚上走,人少,免得大家尷尬。衛興國干咳一聲,模模鼻子,很不自然的模樣。姚虹想,又何必讓他為難。上前接過他的包,「謝謝你送我,你回去吧。」衛興國嗯的一聲,腳下卻不動。
姚虹在旁邊長凳坐下,把包放在膝蓋上,朝車來的方向看。衛興國愣了半晌,「其實」才說了兩個字,便又閉上嘴。姚虹只當沒听見,想,這是個沒用的男人。心里忽的有些氣苦,這樣的男人,到頭來自己竟也抓不住。難堪得都想哭了。
她又道,你先走吧。他說,我等你上車再走。她道,你走吧,你在這里,我反而不自在。話說到這個地步,衛興國只有走了。本來就瘸,加上猶猶豫豫,走得一步三顧,艱難無比。好不容易轉了彎,看不見人了。姚虹把頭別過來。看表,快九點了。等車的人很少,路燈暗得要命,影子模模糊糊的,像鬼。
姚虹沒等車來,折回去敲杜琴的門。杜琴的東家老頭已睡下了,杜琴在看電視,把聲音調得很輕,做賊似的。她說老頭子不許她一個人看電視,費電。
她看見姚虹的旅行包,愕然,「穿幫了?」姚虹點頭,隨即一倒在沙發上。
假懷孕的辦法,是杜琴傳授的。「現在萬事俱備,只欠一陣東風,托你一把。」她說衛老太這把年紀了,沒有比抱孫子更能讓她興奮的事了。老太婆一高興,事就成了。姚虹還要猶豫,說肚子里沒貨讓我怎麼生。杜琴罵她笨,「懷孕要十個月呢,誰能保證當中沒個磕磕踫踫?只要生米煮成熟飯,結婚證一開,她能拿你怎樣?」姚虹想想也是。她不是黃花閨女,青春談不上多麼值錢,可到底也是個女人,禁不起這麼拖拖拉拉。索性博一把,成了便是一步到位,上饒人變上海人。輸了也得個痛快,回老家找個本地男人,好歹總是一輩子。
杜琴內疚得要命。「早曉得就不出這個餿主意」姚虹手一揮,「沒啥大不了的,日子照樣過,地球照樣轉。」她說先不回上饒,再待幾天看看。杜琴明白她的意思,不走還有希望,走了就等于徹底放棄了。
夜里,兩個女人擠一張小床睡。怕吵著隔壁的老頭,說話輕得像蚊子叫。姚虹說,家里人本來都歡天喜地的,現在搞成這樣,還不知道失望成啥樣呢。杜琴說,先別告訴他們。姚虹說,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早晚會知道。杜琴說,拖一陣是一陣還沒到絕望的地步。姚虹听了不吭聲。半晌,又道,老太婆受了騙,肯定恨死我了。杜琴說,她要是個女人,恨歸恨,恨完應該會明白的。姚虹嘆道,女人跟女人也是不一樣的,只怕她未必明白。
杜琴又說起自己的事,東家老頭查出有尿毒癥,情況不大好,醫生說要換腎,「腎是多麼要緊的東西,平白無故的,你說誰會給他捐腎居委會干部都找我談話了,讓我無論如何要摒過這個年,又夸我脾氣好能干,我要是不干了,這麼‘作’的老頭子,哪里再去找保姆服侍他?嘿,再給我戴高帽也沒用,過年我肯定是要回家的,都幾年沒回家了」
姚虹說,沒兒沒女的,也可憐。杜琴說,可憐的人多著呢,我們不可憐嗎?一個個可憐過來,老天爺都來不及。又說,本來還想著佔你的光,也搭個上海親戚,現在沒戲了,轉了一個圈,還是江西老表。姚虹嘆道,沒這個命。杜琴也嘆了口氣,說,就是,沒這個命。
這天晚上姚虹一直沒睡著。床很小,躺兩個人連轉身都難。杜琴倒是睡得挺香,還打著小呼。她男人在工地上干活,夫妻倆咬緊牙關,連著幾年沒回老家。女兒都快讀小學了,一出生便由外公外婆帶著,還沒見過幾回親爹媽。她男人勤勞肯干,這次升了個小工頭,工資翻了個倍,好心情也跟著翻倍夫妻倆預備過年回家,再把女兒接過來,上海的房子貴是貴,可租間小屋,一家三口住在一起,劃得來。杜琴說她女兒小名叫月芽兒,因為出生時一彎月亮掛在半空中,眉毛似的,很俏皮很漂亮。「月芽兒過年就七歲了,天天晚上做夢都夢見她。」
姚虹朝杜琴看,見她熟睡的臉上帶著一絲笑意。應該真是夢見了女兒。
衛老太早起鍛煉時在弄堂口撞見姚虹。小女人笑吟吟地叫了聲「姆媽」。衛老太吃了一驚,像撞見了鬼。「你沒走?」姚虹沒直接回答,說了句「天有點灰,大概快下雨了。」衛老太沒理她,徑直走了過去。
鍛煉完回到家,還沒進門,便聞到一股香味,再一看,姚虹在灶台上煎荷包蛋。♀衛興國坐著吃泡飯,面前放著一碟生煎,應該是她買來的。衛老太在原地愣了足有十來秒。衛興國見了母親,不敢說話,埋頭吃東西。姚虹倒是很熱情,招呼衛老太︰「姆媽,吃生煎,味道不錯的。」衛老太看看兒子,再看看她,心里哼了一聲,依然是個不理不睬。上了廁所出來,見她還在擦拭灶台。
衛興國吃完早飯,說「我上班去了」。姚虹從抽屜里拿了把傘給他,「一會兒怕是要下雨,帶上傘。」衛興國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她又問他,「晚上想吃什麼,糖醋排骨好不好?」這回衛興國無論如何不敢應聲了,吱唔兩下,開門出去了。衛老太冷眼旁觀,想這個小女人也忒皮厚。耐著性子,等她把灶台擦完,說,你可以走了。姚虹叫了聲「姆媽」,要說話,她手一擺,擋住了。
「說什麼都沒有用,「衛老太道,」走吧,別再來了。」
姚虹嘴一扁,兩行眼淚齊刷刷地落下來,「姆媽我曉得我做錯了,你原諒我,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我保證一生一世對你和興國好。」衛老太搖頭,「不用對我們好,你自己過得好就可以了。」姚虹眼淚沒命地流,「姆媽,我承認我有私心,想飛上枝頭當鳳凰,可我真的沒惡意的,我是想早點結婚,好來服侍您老人家」衛老太打斷她,「不敢當,我沒這個福氣,也別說什麼‘飛上枝頭上鳳凰’,是我們高攀不上,配不起你。我們興國是草包,你才是鳳凰。」
衛老太說到這里,忽想起那天張阿姨的話「興國是璞玉,要沒有她,你還不是把他當石頭?你們家興國拖到這麼晚沒成家,大概就是在等她。命中注定的。」不禁有些感慨起來。心口那里被什麼揪了一下,唉,可惜了臉上依然是冷冰冰的,轉過身,把個脊背留給她。
姚虹倚著牆,手指在牆上劃啊劃,眼楮瞧著地上,眼圈紅通通的。不說話,也不走。衛老太等了半晌,見她沒動靜,心里也有些急了,又不能拿掃帚把她趕出去,左鄰右舍都看著呢。衛老太丟不起這個人。可拖著也不像話,這算怎麼回事。兩人暗地里較著勁,安靜得都能听見掛鐘的「嘀嗒」聲了。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衛老太坐下來,打開電視。姚虹頓時也活動開來,轉身便去拿拖把。衛老太坐著,見她這樣,頭皮都麻了。姚虹認認真真地拖地,拖到衛老太那塊,還說「姆媽,麻煩你抬抬腳」。衛老太抬也不是,不抬也不是,索性站起來,到廚房擇菜。一會兒,姚虹也來了。擺個小凳子在她旁邊坐下,陪她一起擇菜。衛老太朝她瞪眼,臉色難看的要命。姚虹笑笑,說,兩個人干快些。衛老太心里「哎喲」一聲,想真是踫到赤佬了。又不知說什麼好。
兩人齊齊擇完了菜,衛老太打開房門,呶呶嘴,示意她離開。姚虹便是有這耐性,只當沒看見,笑笑,又拿雞毛撢子去撢灰。衛老太怔了半晌,只得關上門。姚虹整理房間時看見衛興國換下的內褲,拿到水籠頭下洗。衛老太一把搶過,說,讓他自己洗。姚虹笑吟吟地搶回來,「男人哪會洗衣服,再說他下班那麼晚,姆媽就別折騰他了。」三下兩下便把內褲洗了。衛老太不禁好笑,看情形自己倒像後媽,眼前這位才是親媽。
晚上衛興國回到家,看見姚虹還在,大喜過望。也不敢多問,瞥見衛老太臉色不差,更是放下心來。晚飯是姚虹做的,味道沒變,吃飯的人也沒變,依然是三個人。姚虹本來不敢上桌,猶猶豫豫的,衛老太開口說「一起吃吧」,才坐下了。吃完又搶著洗碗。比之前還要殷勤三分。
洗碗時,衛興國湊在姚虹身邊,問她,好啦?姚虹笑笑,不置可否。衛興國又道,姆媽好像心情不錯。姚虹還是笑笑。一會兒,衛老太過來拍她肩膀,說︰
「走,我們出去聊聊。」
姚虹嘴里應著,眼楮卻朝衛興國看,希望他能攔下。誰曉得這個馬大哈興高采烈,「出去散散步蠻好,外頭空氣好」姚虹只得苦笑,披上外衣,跟著衛老太出了門。
兩人走下樓來。遇見幾個鄰居,打招呼,「散步啊」,衛老太便笑一笑,點頭。姚虹也跟著笑,心里又多了些底氣,曉得衛老太還未把那事說開。兩人緩緩走著,路燈把人影拉得一會兒長一會兒短,橡皮筋似的。風不大,卻刺骨的冷,臉和手露在外面,凍得通紅,都木了。
「待會兒我一個人回去,你別跟著。大家都是成年人,要曉得分寸,別做過頭了。」
衛老太邊走邊說,並不看她。姚虹勉強笑著,腳下不停,緊跟著。
「跟著也沒用,我老太婆說話算話。你知趣點,別弄得大家臉上不好看。」
姚虹遲疑了一下,頓時與衛老太拉開一段距離。她咬咬牙,又跟了上去。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衛老太像是沒看見。走了一段,到了街心花園,姚虹陡的停下來。
「姆媽,我做錯事情,應該要受罰。我罰自己在這里反思。姆媽你不原諒我,我就在這里坐一輩子。」她飛快地說完,一在旁邊的長凳坐下,兩手抱胸。
衛老太愣了愣。「你別這樣,我這人不受威脅。」
「我這不是威脅,」姚虹搖頭,「姆媽,我是真的想好好反思。我要是想威脅你,也不會坐在這里,直接搬張凳子坐到弄堂口了。」
衛老太嘿的一聲,心想,說來說去,你這還是威脅。「隨你的便。」說完轉身便走。回到家,衛興國湊上來問,姚虹怎麼沒回來?衛老太積了大半天的悶氣,一古腦在兒子身上發泄出來,「人家養兒是防老,我養兒是受氣。標標準準養了個憨大兒子。我看你生出來的時候一定少了根筋,那種女人你還念念不忘,我真是白養你了,真正氣煞」衛老太垂胸頓足。
衛興國悻悻地離開。衛老太上了個廁所,洗了把臉,坐下來。越是不順的時候,越要保持清醒。這是衛老太幾十年總結下來的道理。這當口倘若沉不下氣,那就亂了。
一會兒,窗外沙沙下起雨來,雨點密密麻麻竟真的下雨了。
衛老太猜想姚虹未必真會那樣硬氣,做戲罷了。怕是一會兒便回家睡大覺了。無非是心理戰,誰先撐不住誰便輸了。
衛老太想起當年那個晚上也是個下雨天,她抱著才五歲的衛興國,去了安徽蕪湖,剛下船便直奔廠長家。男人在船上做了一輩子,被一場台風奪了性命。憮恤金是多是少,廠長說了算。輕輕巧巧報了個數目,衛老太無論如何不能接受。雖說人命不能拿錢衡量,可除了錢,又有什麼能彌補失去親人的傷痛呢?衛老太把這話翻來覆去地同廠長講,廠長听慣了類似的話,耳朵像長了繭,刀槍不入。衛老太也是絕,抱著兒子,在廠長家門口「撲咚」跪下了。雨嘩嘩下個不停,她給兒子穿上雨衣,自己無遮無攔地在雨里淋了一夜。廠長倒是無所謂,廠長女人看不下去了,對她男人說,就多給些吧,孤兒寡母也不容易,這麼跪著像什麼樣子。廠長說,我要是答應她了,以後人人都給我下跪,你叫我還怎麼當這個家?後來還是警察把衛老太給帶走了。衛老太倒沒指望這一跪便能讓廠長回心轉意是場持久戰,她有思想準備,不指望一擊成功。關鍵要在氣勢上先發制人,免得廠長不把她一個女人家當回事。衛老太來之前都關照過家里人了,「這一去少說一個禮拜,弄不好兩三個月也是有可能的」她公公還算明理,說,你就放心去吧。婆婆承受不了喪子之痛,就有些拎不清,說她是「掉到錢眼里去了,人都沒了,要錢有什麼用?」衛老太不怕被人戳脊梁骨罵「賺死人錢」,嘴長在人家臉上,想罵便罵。天底下最討嫌的東西便是嘴。罵人的是嘴,吃飯的也是嘴。罵人的時候很痛快,吃飯時卻又半分耽擱不得。衛老太也想罵人,罵那場百年不遇的台風,還有鐵石心腸的廠長。可她曉得不能罵男人死了,家里老老少少,都是吃飯的嘴。
衛老太一跪便是好幾天。到後來警察都煩了,一個女人加一個孩子,打又打不得,說又說不通。警察也幫著衛老太勸廠長,說差不多就算了,跟個寡婦計較什麼。廠長有自己的原則,不為所動。他女人倒是給衛老太送了幾次水,還給了衛興國兩塊糖。廠長女人有兩個兒子,小兒子和衛興國差不多大。她勸過衛老太幾回,曉得沒什麼用,便也不勸了。又把過年拜祖宗的墊子拿出來,讓衛老太墊在膝蓋下,「地板硬,小心關節跪壞了。」她也替自己的男人講話,說那麼大的單位,一樣樣得照著規矩來,「你要體諒他,他也是沒法子,不是存心跟你過不去。」衛老太說,「我體諒他,誰體諒我?我也不是存心跟他過不去,實在是沒法子。」兩個女人繞口令似地說話,絮絮叨叨地,一句又一句。那幾天,衛老太跟廠長女人要好的像親姐妹似的,一個屋里,一個屋外。後來,廠長女人索性也搬張凳子出來陪她,替她抱會兒孩子,聊會兒天,夜深了才進屋。衛老太曉得她是個善人,打心底里感激她。有墊子墊著,到底是舒服多了,否則只怕不到兩日膝蓋便磨碎了。
衛老太想起往事,便忍不住嘆氣。眼楮一眨,幾十年過去了。如今竟也輪到自己受人威脅了。她想去街心花園看,猶豫著,還是忍住了。不能中小女人的計。她是存心要讓自己睡不好。衛老太倒了盆熱水,坐下來洗腳。衛興國在一旁削竹片,削得歪歪斜斜。衛老太曉得他心思不在這上頭,魂都掉了。「她在她老鄉那里,」衛老太故意道,「就是隔壁弄堂做保姆的那個。」
衛興國沒說話。衛老太嘿的一聲,「要是舍不得,就去看看她好了。」說完進房了。躺在床上,听他在外面看電視,半晌都沒動靜,便有些奇怪,想他倒也忍得住。又過了許久,听電視聲依然不停,衛老太摁捺不住,爬起來,走到外面電視機開著,竟然沒人。電視是掩護,人早走了。衛老太一怔,竟又有些好笑,想這個傻兒子原來也會使詐。關掉電視,重又回去睡覺。
下了一夜的雨。次日吃早飯時,衛興國都不敢與母親目光相接。衛老太問他,見到了?衛興國訕訕地應了聲「沒見著」。衛老太瞥他一眼,曉得不是說謊。心里咯 一下,想那小女人別真在花園里坐了一夜。這麼大的雨,淋出病來,又是她的罪過。「大概死心了,回上饒了。」衛老太說。
買菜時,衛老太故意繞了個圈,到街心花園。遠遠瞥見姚虹坐在那里,一動不動,老僧入定般。不敢停留,快步走開了這才擔心起來。想,要命,來真的了。
姚虹其實並沒有在花園里過夜。衛老太前腳走,她後腳便去了杜琴那里。她猜衛老太會過來查看,果然一會兒衛興國便來了。杜琴擋在門口,說「我又不是她媽,怎麼找到我這里來了」。姚虹躲在里屋,听衛興國嚅嚅呶呶了半天,想這個男人對自己畢竟還是有些留戀的。等人走了,姚虹便鋪床睡覺。養精蓄銳,日子還長著呢。杜琴擔心衛老太會去花園。姚虹有把握,「今晚不會,明晚倒是有可能。」
杜琴問,你料得準?姚虹笑笑。
衛老太買菜回家後,一顆心七上八下,想,這下真是麻煩了,當年廠長還能報警,她連報警都不能,人家好好在花園坐著,礙著你什麼事?心里存著萬一的希望小女人在耍花樣。晚上,趁兒子睡熟後,衛老太悄悄去了街心花園。
路燈下,見姚虹端坐在長凳上,眼楮微閉,神情恬然,像尊菩薩。
衛老太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弄堂里的人都曉得姚虹的事了。聰明人一想便明白了,有幾個拎不清的,還要問衛老太你們家小姚天天在花園里曬太陽,倒是蠻愜意。衛老太曉得這話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存心逗自己玩呢。索性說開了,「她現在不是我家的人了,愛做什麼就做什麼,我管不著。」
張阿姨沒料到事情會成這樣,「聰明人做傻事,唉,真可惜了。」衛老太說,「我家廟小,這尊佛太厲害,留不住。」張阿姨說,「也怪你,早點定下來不就好了?」衛老太心里嘿的一聲,想,不是你自己找兒媳婦,所以才說得這麼輕松。
「現在怎麼辦?」張阿姨問,「那尊佛天天在花園里曬太陽,也不像樣啊。」
「她喜歡曬,就讓她曬去。」
衛老太嘴上這麼說,心里還是有些抖豁的。好在姚虹只是坐坐,倒也不來煩她。街心花園離得近是近,但到底隔了幾條馬路。衛老太氣是氣的,氣她把自己當猢猻耍,騙人時連眼都不眨一下,可平心靜氣的時候,又覺得這小女人其實還不算太過份,倘若她也在自家門口撲通一跪,那便真是糟了。
又想,她給衛家留了面子,等于也是給自己留了余地。到底不是上門逼債,真做絕了,吃虧的是她自己。衛老太想通這點,稍稍放下些心來。
衛興國瞞著母親,悄悄給姚虹送了幾次飯。街頭買的面包、熟菜之類。姚虹說︰「你越是對我好,我就越內疚。阿哥你是好人,姆媽也是好人。我騙了你們兩個好人,心里難受的不得了。」衛興國滿不在乎,「不叫騙,也就是耍點小手段,沒啥。你要是不喜歡我,也不會這麼做。」
姚虹嘆了口氣,「阿哥你太真是善良了,怪不得姆媽不放心你。我跟你講,以後別老是把人往好處想,會吃虧的。唉,也不曉得將來哪個小姑娘有福氣,能嫁給你」
衛興國說︰「我不要小姑娘,我只要你。」姚虹低下頭,眼圈都紅了。衛興國望著她,心疼得一塌糊涂,「你真要在這里坐一輩子?」姚虹搖頭,「過幾天我就走了。其實我也想通了,什麼樣的人,就有什麼樣的福氣,強求不來。等我回去以後,阿哥你要好好過日子我會經常給你寫信的。」衛興國聲音都有些哽咽了,「你真的要走?」姚虹說:「我家又不在這里,不走還能怎的?」
衛興國跺了跺腳,說︰「我不讓你走。」姚虹笑笑,「別像個小孩似的。阿哥我跟你講,你人好,又會手藝會賺錢,到哪里都過得了日子,不用靠人姆媽也不容易,你要好好孝順她。」
衛興國回到家,見到衛老太第一句話便是「我這輩子不結婚了!」衛老太怔了怔。衛興國說下去,「你要是讓姚虹走,我這輩子就打光棍,死也不結婚。」衛老太听了心里一松,「走?她自己說的?」衛興國重重地哼了一聲,「她說的又怎麼樣?反正我是不會讓她走的。」
衛老太有些好笑,「你不讓她走?那你把她留下來,你們兩個自己買房子單過。這套房子我要留著養老,不會給你們。」衛興國賭氣說︰「不給就不給,我跟她回江西。」衛老太更加好笑,「回江西?也好,好兒女志在四方只要你們過得下去就行。」
「有啥過不下去的?」衛興國想起杜琴的話,胸膛一挺,「我有手藝,會賺錢,走到哪里都過得了日子。不用靠人。」
衛老太一愣,瞥見他的神情,不像說笑。這才有些緊張起來。「翅膀硬了,會飛了,就不把老娘放在眼里了姚虹教你的,是吧?」
衛興國替姚虹說話,「小姚真的是個好女人。你對她這樣,她還讓我好好孝順你,一口一個‘姆媽‘,叫得比自己親媽還親。」衛老太忍不住了,「我對她怎麼樣了?她假裝懷孕騙我,我是請她吃耳光了還是跪搓衣板了?我一句重話也沒說,好聲好氣地送她走,你還想讓我怎樣?我叫她‘姆媽’,跪在她面前,八抬大轎把她請回來,好不好?」衛老太越說越激動,重重地一拍桌子,「啪!」
衛興國吃癟,只有閉嘴。
杜琴給姚虹送飯。姚虹挺不好意思,杜琴這陣子家里出了大事工地老板拖著幾百號工人的薪水不發,她男人是熱心人,跑去與老板理論,說快過年了,大家都等著錢回家。不作興造這個孽。卻被老板雇的人打成重傷,幾天起不了床。杜琴也是急性子,口口聲聲要上法院。可老板有人證,說是她男人先動手,最多判個防衛過當。打發叫化子般,扔了幾千塊錢當醫藥費。杜琴把錢狠狠摔到他臉上,說這事沒完找了律師正在談。姚虹勸她算了,拿雞蛋踫石頭,吃虧的是自己。杜琴不依,說爭的就是這口氣。雞蛋就算粉身碎骨,拼了命也要在石頭上砸道印子出來。
醫藥費是錢。律師費也是錢。積蓄掏了個盡,連置辦下的年貨都拿到二手市場賣了,給老爹的煙和酒,老娘的羊毛衫,還有女兒的文具。統統賣了,還是夠不著。
杜琴告訴姚虹她預備把腎賣給東家老頭,「老頭子缺兒缺女缺個好腎,就是不缺錢。這是筆好買賣。」姚虹嚇了一跳,「別瞎說!」杜琴笑笑︰「誰瞎說了?都去醫院驗過了,在排日子。」
姚虹勸她考慮清楚,「你自己也說過,腎是多麼要緊的東西,你以為是頭發啊,沒了還能再長出來。」杜琴說︰「我曉得腎是要緊,可這口氣更要緊。我要讓那王八崽子明白,老娘不是好欺負的。」她停了停,反過來安慰姚虹,「人有兩個腎呢,少一個沒啥,照樣活得好好的。」
衛興國又來找姚虹,說要和她私奔。「我媽不認你沒關系,我跟你回上饒。」姚虹反對,「姆媽把你當成寶,你怎麼能這樣做?會傷她的心的。」衛興國堅持道,「我不管,反正我只要你一個。這輩子我只要你一個。要是沒有你,我寧可去當和尚我陪你回上饒過年。」
當天下午,衛老太來花園看姚虹。姚虹有準備,連擦眼淚的紙巾都拿好了。衛老太還沒說話,她眼淚便撲哧撲哧掉下來。是那種有些委屈的哭法,三分夸張七分發嗲,只有對著親媽才會這樣,「姆媽!」衛老太被她叫得汗毛倒豎,忍不住朝旁邊看去好幾個人對著這邊指指點點。衛老太嘆了口氣,想,方圓十里就屬我老太婆最出風頭了。正要開口說話,姚虹又是一聲「姆媽」,眼淚下雨似的,止都止不住。衛老太愣了愣,從口袋里拿了塊手絹給她。姚虹不接,指指手里的紙巾,「姆媽,我有。」衛老太又是一愣,「哎喲」一聲,把手絹硬塞在她手里。
「用這個,環保些。」衛老太話一出口,曉得這個回合是自己輸了。
「謝謝姆媽。」姚虹趁抹眼淚的當口,偷偷瞥了一眼衛老太,見她也在看自己兩個女人目光相對,都停頓了一下。那瞬間完全是**果的,把外在的東西都抹去了。是互通的,直落到對方心底。姚虹稍一遲疑,愧疚從心底直逼上來,抹眼淚的動作便有些不自然,少了連貫性。衛老太看在眼里,想,你這個小女人是要我的命哩。兩人都在心里嘆了口氣。
衛老太先開口︰「你吃定我兒子了,對吧?」姚虹想,是你兒子吃定我才對,「姆媽,不是吃定,是喜歡」衛老太一擺手,打斷她,「好了,別在我面前說這種肉麻的話,我老太婆吃不消。」姚虹便閉嘴不說。停了停,衛老太又道,「我兒子吵著鬧著要跟你去上饒,這下你開心了吧?」說完便罵自己是傻子,沉不住氣。果然,姚虹很委屈地說,「姆媽,我也不想這樣的,我勸過阿哥的呀」衛老太嘿的一聲︰「是呀,你是好人,天底下頂頂好的就是你了。」
姚虹撇了撇嘴。衛老太剎車,不說了。
片刻的沉默。
半晌,姚虹輕聲道︰「姆媽,我不想回上饒你應該曉得的。」
衛老太想,這倒是句實話。停了停,姚虹又道︰「姆媽你要是沒發現那件事,現在我和阿哥已經領了證了,就算為了我自己,我也不會對你不好。你開心,我也開心,大家都開心。所以姆媽,有時候曉得真相未必是好事。」衛老太沉吟著,想,這也是句實話。
姚虹問︰「姆媽,你可不可以當那件事沒發生過?」衛老太板著臉,沒理她。姚虹說下去︰「我看電視劇里那些人,當皇帝之前做了許多壞事,可當了皇帝之後,照樣是個好皇帝,對老百姓好得不得了。姆媽,我承認我錯了,錯得很厲害,可我這麼做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當你的媳婦。等我當上了你的媳婦,我會對你好、對阿哥好,把家里料理得妥妥當當的。我會成為全上海灘最好的媳婦。」姚虹說到這里,胸口有什麼東西直往上漾,心跳也跟著快了。眼圈也紅了。
衛老太朝她看。後面這兩句話講得有些煽情了。她沒想到她這麼會說話,還拿皇帝來比喻。衛老太故意大聲哼了一聲,顯得很不屑。「太陽還不錯,坐著吧。」說完,轉身便走。
衛老太的背影漸漸遠去,轉了彎,不見了。姚虹站起來捶了捶背。坐的太久,腰酸背疼,渾身都麻了。下午兩三點鐘的太陽,倒真是不錯,不刺眼,柔柔和和的落在身上,像披了條很輕很薄的毯子。太陽的味道,細細聞來,竟透著些許肉呷氣。不是高高在上的,而是非常親切。連隨風飄來的塵屑都變得很溫柔,像情人的手輕輕拂過。
一會兒,手機響了。是衛興國的短信︰「晚上好像要下雨。我們去看電影。」
姚虹忍不住笑了笑。下雨了才能看電影,是兩人之間的玩笑話。她拿出一個保溫杯,打開蓋子便喝是中藥,一個老中醫開的方子,能提高懷孕機率。都喝了一段時間了。姚虹掐手指算日子今天真是個很適合的日子呢。很適合看電影。杜琴跟她說過一些男女間的偏方,吃什麼喝什麼做什麼,有些還涉及到姿勢,很露骨了。都是為她好。誰讓女人每個月只有那一兩天才能懷孕呢,錯過了就要再等一個月。本來等等也沒什麼,可姚虹等不起。都說時間是金錢,姚虹覺得,時間更像是支票,不能在限期里兌現,便是一張廢紙。支票上的數字,倘若不能兌現,看著更像是煎熬了。是討命的符。
中藥還是一如既往的苦。好在喝下去,落到心里,便成了滿滿當當的希望,一層又一層的。姚虹收好保溫杯,長長吐出一口氣。給衛興國回了條短信︰
「我听過天氣預報了,今天晚上肯定下雨。」
`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