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蠱 第七章 浮生笙笙

作者 ︰ 白小唯

美人如風落滿城。♀轉眼三月過去,煙雨樓新花魁眠的名字,在一夜之間傳遍長鳶城大街小巷,落進酒樓,落進賭坊,落進官場,落進家家戶戶。常常能在嘈雜的集市上,亦或是喧鬧的街角,听到三三兩兩的人提起她的名字,男人眼里無一不是充斥著□□,或各色的愛慕之情,而女人則是滿目的嫉妒和不屑,「不就是區區煙花女子,需要鬧得滿城風雨?」

在這三月中,眠也陸續了解到,游非與在煙雨樓的聲望高得嚇人。不僅十三姨疑似是他的手下,樓中的佳麗也皆對其芳心暗許。只可惜游非與每次來都只是與眠對花對酒,欣賞風月,其他的佳麗好似也明白游公子的確對這個賊人青睞有加,對眠也就更加憤恨。她們常常與嬙兒一起,各施其計,樂此不疲地對付眠,但皆被眠輕而易舉地化解了。笑話,若連這些手段都化解不了,豈不是白白活了這幾千年。

掛牌的眠早在三月前便開始接客。只是作為煙雨樓百年第一美人,每夜的尋歡價高得滲人,且這第一美人還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凡是來尋歡的恩客,都必須與她講一個故事,若是她認為這故事足夠神奇,那便能與美人一夜風流。若是這故事沒有打動她,那麼只能離去。迄今為止,進入她香閨的權貴富貴已達上百,可這上百人中,居然沒有一人講的故事能吸引她,也就是說,無一人踫過她,更遑論一夜纏綿。

長鳶城都督之子安驚鴻因被眠拒絕而惱羞成怒,欲強行施暴,哪知此女子的後台硬得很,轉眼煙雨樓的老鴇十三姨就帶著幾十名護衛橫在眠之前,安驚鴻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拿,就被趕出了煙雨樓。

煙雨樓和安府的梁子就因此結下了。

***

一陣涼風吹進窗內,攜了院內的浮生陣陣。從梁頂垂下來的層層紅幔帶了點昆侖巔的酒香,隨風飛起,鈴鐺聲輕晃。後院的雙影居中,鎏金香爐中飄出醉人檀香,彌漫室內。繪著荷塘鴛鴦的屏風後,眠身著煙羅紅的藕絲羅裳,裙擺曳地,斜斜靠在床上,眸中流轉萬種風情,正一派深情望著對面之人。

檀木凳上坐了一位灰袍男子,正執著酒眉飛色舞地講著什麼。桌上燭火焰焰,窗外笙歌切切。灰袍男子終于講完了他的故事,一臉期待地等待伊人的回答。

眠坐起身來,青絲流瀉而下,垂至腰際。她朝男子展顏一笑︰「不知公子可否听過六大神器之事?」

「六大神器?」灰袍男子一愣,「那不只是傳說嗎?」

眠抬眼笑了笑︰「公子覺得,它們不存在于世嗎?」

「當然不存在!即便如今江湖上人人覬覦六大神器,但被人們所知的不過也就三件。可這三件,關于它們的記載寥寥無幾。若是真的存在的話,怎麼可能一點風聲都沒有?」

「既然如此,」看來已沒有問下去的必要,眠用下巴往出口點了點,「馬車已在外面候駕,公子慢走,我就不送了。」

灰袍男子被眠的態度轉變弄得一愣,臉上猛然浮現怒氣,一把將桌上的酒壺打翻在地,碎片四濺,眠抬袖擋了擋。♀

「什麼東西?老子我花了攢了大半輩子的錢是來給你講故事的?現在你讓我回去?」灰袍男子眯起眼楮,面色猙獰地向眠撲去,「今日老子非得讓你下不了床!」

眼前紅色一花,眠悠悠的聲音已響至身後︰「公子,這是小女子的規矩,還望遵守!」

灰袍男子駭然轉頭,一身紅衣的眠踮腳落在桌上,正低頭看著他,蒼藍色的眸幽深一片。

「規矩?規矩是人定的!若是老子不遵守,你又能如何?」灰袍男子迅速掩去眼中的駭然,不過是一個女子,再有點三流功夫能比得上在江湖闖蕩了數十年的自己?他森森一笑,右腿攜起勁風一掃,桌腿應聲碎裂,緊接著一把掀起桌板攻向向後躲閃的眠,「看我弄死你!」

青石鑄的桌板直直飛向眠,紅幔被其上蘊含的力道震得條條斷裂,火燭搖搖欲墜,灰袍男子猙獰地臉上噙著一抹冷笑——我贏了。

燭火劈啪一聲,桌板突然碎裂,眼前的煙塵四散。灰袍男子瞳孔微縮,右腳剛向後退一步,眼前紅色遽然席卷而來。風灌頂地涌進窗戶,紅衣女子身姿翩然得如浴血的赤蝶,眼底俱是冷意。她瞬息之間抵達男子身前,一把掐住他的脖子,速度仍是不減地向前掠去。灰袍男子瞳中懼意幾乎可滴出水來,他「啊啊」地叫著,手臂四處亂抓,卻抓不住任何可依托的物什。身後就是石柱,難道這個女人想撞死自己?

近在咫尺的傾城容顏無一絲情緒,嬌艷欲滴的紅唇落在灰袍男子眼里,就像是噬人的妖魔沾滿的鮮血。「救……救命……」他終于知道恐慌,無奈一身蠻力在此時似乎都失了效,他被牢牢鉗制在眠手中,動彈不得。

一身巨響。石柱猛地凹進一塊,此時的灰袍男子被眠單手掐著脖子,雙腳懸空,整個人撞在石柱上,眼中全是不可置信的驚駭。他看著眼前仍是面無表情的眠,兩眼一翻,口吐白沫昏死了過去。

「嘖!」眠嫌棄地放開手,灰袍男子重重跌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啊!」杯盤碎裂的聲音。眠抬起頭,雙影居門外的嬙兒一臉驚恐的望著倒地的灰袍男子,手中空空如也。身後的劉烈亦是如此表情︰「你殺了他?」

「殺人了殺人了!嚇死我了!」嬙兒不待眠回答,轉身疾跑,「來人哪!來人哪!襲月殺人了!」其語氣歡快,根本不似話中的驚恐。

眠微皺了皺眉。這個嬙兒總是假裝經過這里,三番五次地找茬。雖然每次皆被她化解,但長此以往,實在是煩不勝煩。

「他沒有死,只是昏過去了而已!」

嬙兒猛地停住腳步,看著攔在她面前的雲裳,冷笑一聲︰「一個打雜的,有什麼資格在這里說三道四?」

雲裳眸中微微一黯,但仍是倔強地攔在嬙兒面前︰「我相信襲月姐姐不會殺人。」

「你相信?你相信抵什麼用?還不快讓我趕緊報官,把這賤人押進大牢關起來!」嬙兒怒極反笑,一把推開雲裳,卻未料到被雲裳死死拉住衣角︰「你不能去!」

嬙兒更怒,卻推不開雲裳,忙向劉烈使眼色。劉烈大踏步邁過來,一拳就向著雲裳打去︰「還不快放開嬙兒!」

拳在距雲裳面目僅僅一寸時被截住。劉烈略帶了驚色抬起頭來,轉眼化成怒火︰「又是你這惡賊!」

眠回手一旋將拳風卸盡,擋在雲裳身前︰「嬙兒姐姐怎麼跑得這麼急,莫非是因為你對那男子愛慕已久,不甘他落在我手上,想把我關起來後獨佔他吧?」

「你胡說八道什麼呢!」嬙兒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眠竟編出如此荒誕的慌話來誣陷自己,「少血口噴人!」

劉烈卻一把將嬙兒拉到一邊,眼中似要噴出火來︰「她說的……是真的?」

躲在眠身後的雲裳「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她看著嬙兒使出渾身解數向劉烈解釋的樣子,心中一陣快意︰「襲月姐姐,三日之後他們就要大婚,卻在緊要關頭鬧出這麼一出,嬙兒心中一定恨死你了吧。」

眠淡淡一笑,映出頰邊梨窩︰「沒關系。」望著眼前雲裳蹦蹦跳跳遠去打掃廚房的背影,驀然想起她容顏盡毀那一夜,月色無邊,透過石鼎中的燻香望過去,她臉色雪白,及地長裙上幾朵盛開的花︰「你說十三姨會趕我出去嗎?」

聲音落在沉沉夜色里,眠沒有回答。

***

「一定會,她一定會趕我出去的,我對她來說已經沒有用了,不能再幫她攬客了。我沒有父母,出去以後也沒有地方可以去,只能流落街頭。我什麼也不會,什麼也沒有,一旦離開煙雨樓,我這輩子就完了。我幾乎可以看到以後的日子——是不是我死了,都沒有人來給我下葬?」

雲裳望著眠,似是急迫地想知道答案。良久,她听見眠的聲音︰「既然已經預見了以後,那你為什麼,要讓自己什麼都不會,什麼都沒有呢?」

雲裳愣住。眠蹲下來,面上仍是淡淡,蒼藍色眼眸望進她眼底︰「若有一天,你湮沒在人潮中,庸碌一生,死于一事無成,那是因為你沒有努力活得豐盛。人這一生何其短,但浮生寂滅只一線之隔。即使有些人明月高懸,有些人饔飧不濟,在入了地後,也都不過黃粱一夢。關鍵在于,你是願成為哪一種。」

燈火幢幢,眠的身影消失在沁雅間門口。雲裳兀自發怔,月色漸暗,星辰在夜空遙遙發亮。她突然向著門口大喊,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似是對著眠說,也似對自己說︰「我不會的!我不會到死什麼也沒有!縱使一生無法嫁人,我也要努力活著!我一定會幸福的!我一定會幸福的……對不對……」

眼淚奪眶而出。我一定會幸福的……對不對?

破天荒地,十三姨沒有把雲裳趕出去,只是她以後不再接客,而是幫十三姨打打雜,掃掃地,做些粗活重活以度日。而眠看著她相較往日更賣力的干活,突然恍惚覺得,自己一直等待的消息,也終將出現。

***

「快讓煙雨樓的花魁滾出來!」「滾出來!」「讓花魁滾出來!」一輛豪華的馬車停在煙雨樓樓前,幾十名身著白藍護服的家丁將煙雨樓大門團團圍住,個個氣焰囂張,飛揚跋扈。

不明事理的百姓在他們身後圍了好幾層,古往今來,什麼都在消失,唯獨看熱鬧的從不缺少。

「發生什麼事了?」「這馬車是安府的吧,難道煙雨樓的新花魁惹上了長鳶都督?」「听說都督之子欲施暴于新花魁,結果被趕出來了呢……」「可青樓女子本該如此,憑什麼這新花魁如此特殊?」「這麼說來,安驚鴻是因為被駁了面子,來找場子了吧……」

「哎呀呀,這不是安公子嗎!」十三姨依然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樣,攜了手帕微擋著嘴,從樓中緩緩踱步而來,「這麼大陣仗,難道安公子是來替襲月姑娘贖身的?」

馬車車簾被掀起。安驚鴻一身慘綠錦衣,一雙杏仁眼里是掩飾不住的傲氣,他拂袖走進十三姨︰「你們煙雨樓的新花魁呢?當初一點面子也不給本公子,如今倒是藏得挺好的啊?」

「安公子說的哪里話,我們襲月姑娘正在休息,不方便見客……」十三姨話未說完,就被一個家丁扇昏在地,周圍立刻響起一片驚呼。安驚鴻眼中涌上一絲森然,右手一揮︰「走!」抬腳便跨進大門。人頭攢動,家丁如強盜般奔如樓中,院內一片驚呼聲。看這架勢,竟然是要強闖煙雨樓,圍觀眾人一片議論紛紛。

***

院內笙歌曼舞,絲竹聲聲。一條幽靜小道直通樓中,道旁海棠濃麗,牡丹滿庭。明明是煙花之地,卻用了煙雨這個淡雅之詞。也許是人之半生,如煙入雨的意思。驀然想起蘇易所言,他說亂世睥睨,陸維統治下江湖動蕩,命局難算。不論江湖人士亦或是朝廷權貴,為有朝一日夜盡天明,都願得六大神器借其長歌意以一戰。一意為分,一意為和。如此說來,這煙雨樓倒是很有些出塵的味道,半世不過入雨之煙,人世紛紛皆付微塵?翠娘果然不是一般凡人,連思想都與常人疑異。若是她還在的話,一定就能解釋何為煙雨了吧。

可惜她不在了。

眠坐在涼生亭中,用手指細細描畫煙雨樓的輪廓。突然前方傳來一聲尖叫,緊接著是男子粗暴的吼聲。眠眉頭微皺,凝神細听,聲音大約來自院門的位置,人數……竟有幾十人?這麼多?而且這男子的聲音,怎麼如此熟悉?

安驚鴻帶著幾十名家丁橫沖直撞,佳麗們皆被駭得花容失色,整個煙雨樓被鬧得雞飛狗跳,來尋歡的恩客無一不被嚇跑。「襲月呢?讓她滾出來!」安驚鴻像個莽夫般大叫大吼著,全然沒有都督之子的風度。

「安公子如此興師動眾地找我,實在是太叫人受寵若驚了。」遠方悠悠傳來眠的聲音,如山中迷霧蔓延而來。假山後紅色一晃,眠緩緩走近,朝著安驚鴻一笑。

安驚鴻被她的笑容懾到,眼底猛地掠過一絲□□︰「怎麼?花魁居然不躲了?」

「安公子有什麼事?」眠淡淡道。

「你上次把我趕出煙雨樓的事,你以為就這麼算了?本公子可是長鳶都督之子!」安驚鴻見眠如此平靜,沒有一點懼怕的樣子,心中大為光火,「我可以動動手指,就讓煙雨樓瞬間消失在長鳶城內!」

「哦?」眠抬眼,不知是無意還是刻意為之,目光一掃幾十名家丁,臉上露出一個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嘲笑的神情來,「就憑這些人?」

「你……」安驚鴻噎住,忙甩袖道,「這只是安府的一部分罷了!但就憑這些人,將你抓起來還不是易如反掌?」上次我只一人,當然不及十三姨叫來的諸多護衛。但是這一回……

「安公子想把我抓起來?」眠顯出驚訝表情,「身為都督之子難道不知道,私擄民女可是犯了王法?」

「王法?」安驚鴻大笑,「什麼狗屁王法,老子就是王法!來人!把她給我抓起來!」

幾十名家丁獰笑著向眠靠攏,眠四處望了望,十三姨居然不在……若她不在,要如何調動樓內的護衛呢……

「別看了,沒人會來救你的!」安驚鴻瞥見佳麗皆躲在樓中,偷偷模模向此張望,心中一陣快意,「恐怕你的姐妹們都嚇得失禁了吧!個個都是廢物!」

忽听風聲襲來,菩提花香攜勁風而至,藍色華服的男子輕輕落在她身旁,輕描淡寫地理了理衣袖,而幾十名家丁痛叫一聲,紛紛倒地。

「你……你是何人?!」安驚鴻大驚,顫抖著手問。形勢逆轉地太快,他甚至沒有看清來者是如何出手的。

游非與無視安驚鴻,朝身旁女子燦爛一笑︰「襲月姑娘不用謝我來得總是那麼及時,這是在下應該做的。」

眠「撲哧」一聲笑出聲來,見慣了她半真半假的笑容,此刻竟明媚地刺眼,游非與一時愣住。「誰說要謝你了?游公子還真會往臉上貼金呢。」

「襲月姑娘怎麼知道——在下這張臉很值錢?」游非與湊進眠,嘴角笑意愈濃。

「你……」眠不閃不避,任由他摟住自己的腰,呼吸近在咫尺,菩提花香滿眶,「謝謝。」眼底是真實不過的真誠。

游非與再次一愣。被無視的安驚鴻暴跳如雷地沖過來,一拳砸向游非與︰「老子在問你是誰!」

全力一擊落在掌心,似打在棉花上軟弱無力。安驚鴻愕然看著一手握住自己右拳的游非與,心中升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恐懼。

「在下游非與。」游非與面色不變。

「游、游非與?」安驚鴻卻似被雷擊中般,眼底流露出駭然之色來,應是真正感到了害怕。「‘回音’游非與?江湖風雲榜上一等一的高手?」

「你認得我?」游非與眉一挑,望著連連點頭的安驚鴻,嘴角掀起戲謔弧度,「既然認得,還不快滾?」

「是、是是是……」安驚鴻駭得急忙後退,風一般飛奔出了煙雨樓,唯剩倒地的幾十名家丁,正掙扎著向外爬。

「游公子在榜上排第幾?」耳邊響起眠的聲音,游非與轉過頭,她正一臉期待地望著自己,似是在等待他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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