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靠後。♀」游非與抬腳向前走。
三百以後?以游非與的身手,不得個前五怕是委屈他了。如今只是見到其武功的冰山一角,恐怕此人還遠遠不止于此。至于他為何會屈居中流,若是沒有什麼其他目的亦或身份的話也太說不過去。眠亦步亦趨地跟上︰「三百靠後?那劉烈不過也就五百左右吧,那榜上第一的又該是何方神聖啊……」
走在前面的游非與猛地停下腳步,聲音低沉︰「排名第一的,是陸維。」
唯國之主,當今聖上,陸維?眠愕然︰「真的嗎?」
「當然是假的。」游非與轉過身來,眼中閃過不知名情緒,「若他排名第一,其麾下的獵人不是要把剩下排位全佔了?」
「游公子怎麼知道得那麼清楚?」眠淡淡一笑,這三月來,她與他暢談大蜀的天南地北,二人皆是盡歡。她向來認定他絕非一般人,他又何嘗不是。
「這難道不是常識?」游非與同樣報以一笑。
「原是如此?」眠目不轉楮地盯著他,「倒是我才疏學淺了。」
「襲月姑娘能有此覺悟,實在是難得。」游非與深以為是地點點頭,「若你什麼都懂,在下倒以為奇呢,也許……是消失千年的妖也說不定。」
「游公子……認為我是妖嗎?「眠眉目輕閃。
「這世上要是沒有妖的話,獵人憑什麼存在?」游非與輕搖折扇,涼風拂面。
「這倒是前所未聞。」青絲微醺了眼,煙雨樓轉眼又恢復成歌盡浮華的模樣,到處巧笑嫣然,眠嘴角不自覺浮上一層笑意,「但據我所知,獵人不都由當今聖上掌管嗎?」
「自然。」游非與突然回過頭,眸中似有晶瑩在閃亮,「襲月姑娘覺得,皇上將除妖的獵人歸于己用,何如?」
游非與的雙瞳如黑洞,一眼望進去,仿佛進入了萬古的深邃中。襲月一愣,看見他瞳中映出自己的笑容︰「如今世上早已不存在所謂妖魔,既是如此,戰力非凡的獵人用于備戰,又有什麼關系?」
游非與眼中的光剎那湮滅。他模糊笑了笑︰「也許吧。」
***
鎏金香爐燃起裊裊燻香,雙影居內,眠仍是以一個在旁人看來極其魅惑的姿勢,靠在床欄上,等著今日的恩客。
室內紅幔飛舞,掀起一地月華。一滴火燭落下來,滴在鐵盤上,眠抬眼,蠟燭已近燃盡。
勾欄外隱隱勾出圓月的影子,正是乍暖還寒時節,院內飄來牡丹花香,寂寂無聲,想來眾人皆已入睡。
只是,今日來尋歡的恩客,竟是違約了?眠心底有些詫異。千金難買美人陪,更何況也不一定會陪,可這千金,竟都打了水漂?翻了翻床頭的花名冊,今日的恩客名為江離。江離?倒是個好名字。取自江山如畫、星離月會?連名字都如此有江湖色彩,說不定是江湖風雨榜上的高手呢。
未幾,雙影居門外傳來腳步聲。那腳步聲不緊不慢,似踏在一地落葉上,說不出的悠哉。)
「襲月姑娘可知,江湖上存在六大神器之說?」江離神神秘秘地湊近她的耳朵,壓低了聲音說。
眠心中一跳︰「六大神器?」
「大蜀存在六大神器。但現今人們只知三件——儲靈藍鐲,永心符和獨舞月牙鐮。」江離儼然一副說書人的模樣,搖頭晃腦地說道,「但最近江湖流傳一則秘聞,說是有人發現了第四件神器所在之地!」
「第四件?」眠皺眉,是深思表情。
「對!第四件神器!醉音琴!」江離一臉興奮之色,「我也是听別人所說,不然我一個在江湖模爬滾打的底層人士,哪有資格知道這些!」
「那麼這醉音琴,和其他三件比又有什麼特殊之處呢?」眠漫不經心道。
「這……具體我也不清楚……」江離面露頹敗,轉眼卻又高興起來,「但我知道醉音琴在哪!」
「在哪?」眠重復道。
江離面露掙扎,看著眼前靠得越來越近的眠,終于紅著臉甘拜下風︰「此事是江湖機密,是江湖榜上一等一的高手祝子淵發現的!醉音琴所在之地,就是大蜀郊外的浴仙池!」
眠道︰「浴仙池?」
「對!就是大蜀禁地之一浴仙池!」江離使勁點頭,「可信度極高,很多江湖人士都連夜趕去了。」
「那個什麼祝子淵,排名第幾?」眠點頭。
江離猛灌了一口酒,大喘著氣說︰「祝子淵,他可是江湖一大傳說啊!祝子淵排名三十七,是江湖第五門派四海門的門主!擁有‘雲深靈隱’之美譽,武功深不可測!」
三十七?比游非與的排名都要高上一大截。若游非與所言是真,那這位四海門門主祝子淵,定是個棘手人物。
「對了,若是襲月姑娘有興趣,請務必帶上我同行啊!雖然我武功一般,但至少保護你的能力還是有的!」見眠垂首不語,江離小心翼翼地問,「襲月姑娘,你看我的故事如何?」
「江公子的故事固然神奇,但襲月不過是一紅塵女子,不比江公子等江湖人士,對于神器之事,也是知之不深,還未到興致盎然沉迷其中的地步,所以……」眠面含歉意,指了指破得殘缺不全的窗,「江公子怎麼來的,就請怎麼回去吧。」
江離眼中驟顯悲色︰「為什麼?襲月姑娘方才明明听得津津有味啊!怎麼這麼快就變卦了?」沒想到襲月居然耍賴!
眠恍然大悟︰「原來江公子希望與我一夜風流?」
江離臉上飛上一層緋紅,執杯的手一抖,濺出幾滴晶瑩︰「什……什麼啊,襲月姑娘說的什麼話,我只是……」
眠眼中笑意漸盛,面上卻帶了憂愁顏色,起身坐回床上,低頭似啜泣︰「我原以為江公子與其他人不同,如今看來,不過也與那些紈褲子弟無甚差別。」
「襲,襲月姑娘!你別哭了!我不是……我只是……」江離在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急得抓耳撓腮,「這個送給你,我走了!」
眠緩緩抬起頭。燭火愈暗,房內幾近漆黑。在江離手中的,是一枚白青玉戒指。戒指上瓖嵌了一顆淚狀寶石,在黑暗中發著微微熒光,蒼白如雪。「江公子這是?」
「這、這是我花大價錢從南域買來的‘淚魂’,戴在手上,可保一世平安。」江離背過身去,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頎長。
「那便謝過江公子了。」眠眼中盈滿笑意,「慢走。」
紫衣男子大步踏出院門,夜空一輪圓月,幾顆零星。雙影居在身後掩上大門,江離在拐角站住腳,良久,掏出衣袖中的一枚戒指,淚狀寶石發出點點熒光,嘴角浮上隱約笑意。
那是另一枚「淚魂」。
***
三日後大雨。整個長鳶城都籠在煙雨中,依稀能看到遠山連成一片。眠在羅煙閣將行禮收拾完畢,坐在椅上望著雨幕發怔。終于到了離別的時刻。其實也沒什麼行禮,盤纏方面,除了十三姨給的銀兩和將恩客們送的首飾當掉之外所獲,也足夠奔波之用了。眠低頭看了一眼戴在無名指上的「淚魂」,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唯獨只有它留下。
江離,是個很特別的人呢。眼前浮現他帶笑的輪廓,他就像是冬日的暖陽,即使是堅冰,最終也會被他所融。不知為何,總會在他身上看到顏修染的影子。還有那個故事……眠突然不願去想。
江離的父親,難道是顏修染?
雷聲大作,一道雷蜿蜒而下,打亮了半邊天。眠看著雨中煙雨樓的輪廓,竟浮現出類似不舍的情緒來。
若說與蘇易的百年算一世的話,自己現在算不算另一世?兩世姻緣都在此開啟,煙雨樓真不負其青樓之名。只是,前世有他相伴而走。如今,卻是要自己一人離開了。猶記得向十三姨提出將走之事時,她眼中清晰可見的失落。是即將失去聚寶盆的失落呢,還是因為其他感情,眠未深想。
「襲月姐姐!你看到嬙兒了嗎?」身著大紅緞袍的雲裳急急沖進屋來,「今日是她大婚的日子,劉烈將軍馬上就要來了,可是大家把樓里找了個遍都沒有找到她!」
眠回過神來︰「這麼說起來,已經有些日子沒見到她了。」
「是啊,一開始十三姨還以為她被劉烈將軍帶走了呢,熟料後來一問,劉烈這幾日根本未曾見過她!」雲裳拽著眠匆匆下樓,樓下大堂燈火通明,張燈結彩,連匾額都掛上了「喜」的字樣。
眾佳麗皆端坐在椅上,個個身著與雲裳無異的紅色緞袍,手上捧著喜結,正翹首往門外張望。
見眠下樓,十三姨忙迎上去︰「襲月姑娘,可見到嬙兒?」
眠搖頭,腦海中忽然閃過雲裳毀容之夜,嬙兒被劉烈擁緊時臉上遽現的慘白臉色。「三月之後便是我們的成婚大禮,你可別在緊要關頭出了點什麼事啊!」「不是說六月之後?怎麼這麼快?」「早點豈非更好?我想早日迎你進門!」「走吧,發什麼呆,我已將贖金準備好,你替我轉交給十三姨……」她莫不是……
思及此,門外一陣鼓聲,如炸雷般撕開重重煙霧。煙雨樓前,七八頂大紅轎子排成一列,有喇叭聲響起,混合著叮咚雨聲,似一曲絕唱。
劉烈撐了把油傘從轎中躍下,迎上從樓中大步而來的十三姨和眾佳麗。平日眉眼之間的戾氣在今日全然消失不見,連如猛虎般時常咧開的嘴此時也彎成了一個溫和的弧度。他朝著十三姨作了個揖,似是害羞般撓了撓頭︰「十三姨,我來娶嬙兒了。」
「劉將軍啊,恭喜恭喜,終于等到這一天了。」十三姨滿臉堆笑,「暫且在此等一等,我這就去叫嬙兒出來。」語畢連忙轉身,匆匆擦了擦額角的汗,用手勢示意眾佳麗趕緊去尋。
眠望了望在門外等得不亦樂乎的劉烈,問身旁的十三姨︰「劉將軍不用交贖金嗎?」
十三姨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忙上前幾步︰「劉將軍,嬙兒的贖金您帶來了吧?」
劉烈臉上顯出古怪神色︰「我不是讓嬙兒交給你了嗎?」
「啊?」十三姨一愣,「何時?奴家並沒有收到啊。」
颶風襲來,樹上桃花亂舞。一道雷落在屋檐上,驚起一片棲息的群鳥。劉烈上前一把抓住十三姨的領口,油傘砸在地上,雙眼盛滿憤怒︰「不可能!我在三月前就將贖金給她了!她那時就對我說已經交至你手中!」
「沒有這回事!」十三姨雙腳離地,兀自掙扎,「嬙兒從未對奴家提過這樁事!奴家半分都不曉得!」
「撒謊!」劉烈面色猙獰,握住十三姨領口的手愈來愈緊。
「十……十三姨!哪兒都找不到嬙兒啊!」劉烈話還未落,遠處雲裳疾步而來,身後跟著眾佳麗,手中舉著一張墨紙,「只在她房間尋到了這個!」
劉烈一把甩開十三姨,劈手奪過墨紙,身體巨震。
「咳咳……」跌在眠懷里的十三姨蒼白著臉色,「劉將軍……上面寫了什麼?」
劉烈並未回答,只是怔怔地看著那張紙。仿佛隔了一樹花開那麼久的時間,他突然通紅了雙眼,一把將那張紙撕了個粉碎︰「啊!」
雷聲大作,大雨傾盆而墜。劉烈似一頭發怒的巨獸,朝天大吼,雨絲順著臉滑下,分不清哪些是雨,哪些才是淚。這個七尺男兒帶著八頂轎子為娶親而來,如今卻跪倒在地上,任憑大雨將他涼透。風卷起四散的墨紙,眠伸手抓住一片,上面只寥寥書了三個字︰對不起。
對不起。
「為什麼——」劉烈眼前全是嬙兒依偎在自己懷中的溫情,那樣的笑臉,那樣輕柔的話語,那樣重的深情,難道都是假的嗎?他漸漸有些看不清周圍景色,嘴角卻嘗到海水的味道,呵,自己堂堂大將軍,在兵臨城下時沒有哭,在敵軍刀尖抵在自己頸上時沒有哭,在打敗仗受錐心酷刑時沒有哭,卻在此時此刻,為了一個女子,流下眼淚。這個女子,是他的妻子呀。原以為嬙兒和其他青樓女子不一樣,是有真心,有真情的。自從初見,他就起誓,縱使被天下笑話,也要給這個脆弱的女子一個家。他明白青樓之苦,也無法想象她是如何一步一步熬過來,變成如今答應嫁給她的模樣,他很心疼她。
只是她,為什麼不相信他。
不相信他許她的一世,不相信他許她的一生,不相信他說一輩子只娶她一個女人,不相信他說他們會有一個很幸福的家,不相信他。
雨勢更猛,風中隱約傳來嗚咽聲。劉烈雙眼模糊,漸漸辯不清眼前景物。只听得耳邊女子笑聲漸近漸遠,笑容如煙花綻放在眼前,她說︰「劉烈,嬙兒這一生,只願與你一繪百年,瀟瀟子夜相伴遠。不知你,可否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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