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蠱 第一章 舊夢初醒

作者 ︰ 白小唯

大蜀郊外有座小縣,叫弈縣。♀弈縣旁邊,就是大蜀禁地浴仙池。弈縣落後破敗,滿目瘡痍。街頭餓殍遍野,殘垣斷壁,居住在此的人不是窮困潦倒,就是百病纏身。很難想象,陸維統治下的大蜀一派繁華,居然有如此城鎮存在。但此時的弈縣一改往日慘淡光陰,縣內人聲鼎沸,滿是江湖人士。想來都是為了那所謂的神器醉音琴而來。可見江離口中的秘聞,在此已然成了通知。

從長鳶到弈縣,眠飛了整整兩天兩夜。也許是長久不曾飛行的緣故,她還未來得及找準位置,就已穿破弈縣縣太爺的府邸的屋頂跌落,彼時縣太爺正欲輕薄他家的丫鬟。

只听得一聲巨響,在頂級瓦匠口中所謂雷打不動的房頂轟然炸開。晨光大現,漫天流光傾瀉而落,橘光萬里,整間房似都被紅色打亮,縣老爺驚駭的眸中漸漸映出如火翅膀,方圓百里的植物一瞬起火,又在頃刻間熄滅。上級隨意賞賜的□□《妖變》突然自書架上砸落,灰塵翻飛,泛黃書頁上勾出淺淺輪廓,「蝕亙」之戰滅絕的上古神獸,夕蘿鳥。

紅光盡褪,眼前漂亮得不可方物的神鳥如薄霧淡去,取而代之的,則是紅衣比夕陽還要艷烈的女子。眠在空中旋了個身,雙腳輕點落下地來。

「妖……妖怪!」雙手還放在丫鬟腰間的縣太爺眼中滿是驚恐,腳下的一灘水澤分外惹眼。而眸中凝滿淚水的丫鬟張大著嘴巴,胸部劇烈起伏。

「看什麼看,沒見過妖啊!」眠雙眉一簇,屈指向前一彈,紅光撕裂空氣,在縣太爺陡然放大的瞳中,穿胸而過。

身旁傳來重物倒地的聲音。丫鬟一寸寸轉頭,原本應七竅流血的縣太爺滴血未漏,在霎那化作黑煙,消失在空氣中。

「大……大人饒命!」丫鬟撲通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

眠淡淡的眉眼掃過來,落在她眼中就如閻王看待將死之人。腳步聲漸近,她緊緊閉了眼,眼角滑下淚來。爹,娘,原諒女兒,不能盡孝了。

身旁拂過涼風,想象中的奪命紅光並未落到胸口。丫鬟輕睜了眼,紅衣女子躍過她,從她身後的地上撿起了什麼東西。

「這是什麼?」在她愣神間,女子已然轉身,搖了搖手中的書,輕聲問。

***

「啊……」丫鬟反應過來,忙磕頭以謝不殺之恩,「那……那是老爺得來的賞賜,據說還是□□,但老爺說如今只要花幾個銅板,都能買到這本書。老爺說,里面寫的什麼大戰,根本是胡編亂造,這世上哪有什麼妖……」話到此處突然想起了什麼,猛然捂住嘴,一臉驚惶地看著眠。

她怎麼忘了,眼前這位絕子,就是妖呢。

眠撢去其上灰塵,看來這位縣太爺,只是粗略翻了翻,便將它扔進書架了。♀「……藥,江國人氏,無字。無君年獵人之首,驚才絕艷,力壓萬眾,堪為第一人。然天妒英才,‘蝕亙’一戰不敵眾妖之主白無心,遂啟禁陣‘洪荒噬日’,眾妖不堪其力,次第化塵。藥亦然。白無心蹙怖作色,餃恨而去。此戰,獵人余三人。岩國季氏、江國蘇氏、唯國陸氏。妖余不明,唯知夕蘿鳥,可控萬火之力,猶善千瀧靈火;五色燃蛛,萬毒之體;青獠狼,未明……」

藥,無君年第一獵人,甚至說是獵人史上第一人,都不為過。對于在「蝕亙」之戰死里逃生的眠來說,他是所有妖的噩夢。可就是這樣一個噩夢般的存在,卻是白無心,寧願放棄飛仙也要與共的存在。但獵人與妖魔本就不能共存。眠知他們一定發生過什麼,可惜那時她還太小,只是一只毛都未長全的小鳥,連劫都未度,自然也就未幻化人形,在大戰中唯有自保之力。奇怪的是,那年記憶大多模糊,卻猶記得在藥召喚「洪荒噬日」禁陣時,白無心萬古不慟的眸中,突兀滾下血淚來。

在大戰之後,白無心帶著僅余的幾只小妖橫空劈出一方天地,再不曾出現于人間。當眠還在那方天地里時,白無心就長久閉關,直到她說要去人間游歷之時,才出關指明讓她去長鳶城,這之後,便再沒見過她。那時,與眠一同死里逃生的除了青獠狼喬千籌與她一道出行,空間里便只余那五色燃蛛,至于其余生還的妖魔,皆在戰中受了傷,不久便魂飛魄散了。不知為何,眠對那五色燃蛛,總是從心底升起一股懼意,但由于年代久遠,也不曾記得了。也不知她是死了,還是同自己一般,九死一生度過了大劫,從鳥身成功幻化了人形。

但不知為何,眠總覺得,當今世上,妖仍然存在。而且,還不在少數。自白無心從人們常識中淡去後,凡間似乎有一個新的魔王,替代了她的位置。神思恍惚,那日在煙雨樓假扮花魁時,一直未喊價的第五座雅間明鏡閣里的那人,雖將氣息掩藏得很好,但對身為妖的眠來來說,仍嗅到了異于常人的氣息。那是同類的氣味……

還有煙雨樓,雖然相較于六百年前,不過只是物是人非罷了,但眠總覺得它與六百年前不同了,不再擁有活力,仿佛只是他人為做某事而制的工具一般。腦海中有聲音猛然炸響︰「……望主子責罰!」「此次便算了,幫我好好招待襲月姑娘。不然下月你修磚砌瓦的費用,可得另尋他法了。」「原來煙雨樓竟是游家的產業……」游非與竟是煙雨樓的主人?這如何可能?若是如此,那他到底是何人?有如此財力將百年老店歸為已有?只听得旁人叫他游公子,不僅是十三姨,劉烈和其他百姓對他似乎都是極為恭敬……眠不由懊惱,竟沒有好好探听他的底細,真是疏忽。

眠怔忪,再翻過幾頁,便是記載六大神器之事。只是當今百姓大多認為這不過只是傳說,但眠知道不是。當年白無心,就是為了奪得六方神器以飛仙,才有了「蝕亙」一戰。但戰前那一夜,白無心曾對年幼的她說︰「眠,我若現在放棄飛仙,和他一起白頭,是不是……太晚了?」眼中掙扎與痛苦,至今仍記得清楚。六大神器集齊便可飛仙,這是不爭的事實。

但六大神器集齊除了可以飛仙之外,還有一個鮮為人知的秘聞。這也是陸晼晚從陸維手中奪得儲靈藍鐲再將它交予自己後,眠才知道的。六方神器排名第一的儲靈藍鐲,擁有讓死者復生的奇效。首先,必須集齊死者魂魄,前提是死者足夠強大,才能保證魂魄久久不滅;其二,消耗百年修為並交出自己最為珍貴的東西;其三,達到某種契機。而所謂契機,便是集齊六方神器,以全體上古神器之力,助魂魄凝聚成人。

而自己,為了讓蘇易復生,願拼盡全力,集齊六方神器,哪怕這一路,千刀絞,萬骨枯。

思及此,陸晼晚為了收集蘇易魂魄並將其封印至儲靈藍鐲中,竟生生獻了百年修為?她雖是「天生獵人」,天賦高得可怕,連妖一生都只有一次「度之則化人形,涅槃重生,不度則魂飛魄散」的天劫,身為凡人本不該有的她竟然有兩次,雖然她如今只度了一次……但說到底,有如此天賦大多是承了其父,自身撐死不過也就一千年修為,如此說來,她竟只剩幾百年修為了……

眠心中一陣痛。說不清是什麼滋味,雖然是她害死了蘇易,但在那之前,她對于自己,可是願以一命換一命的人。封印魂魄還有一個條件,就是交出自己最為珍貴的東西。這個最為珍貴的東西,自然包括生命。但從那日陸晼晚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來看,她應該沒有如此愚蠢。那麼她交出的,究竟是什麼呢?除了她那一身超人的天賦外,她身上還有什麼,是珍貴到可以作為籌碼的?

***

「大……大人……」身後丫鬟一聲輕喚,眠回過神來︰「怎麼了?」

「大人這是……放過小的了嗎?」丫鬟小心翼翼地抬頭,眼里滿是忐忑。

手指紅光粲然升起,《妖變》瞬間化為灰煙。眠眼角帶了笑意,如白雪中悄然盛開的罌粟,蔓延至嘴角︰「今日之事,就當從未發生過。我替你保了清白之身,如此算來,你應欠我一個人情。然我未殺你,算來你又欠我一個人情。如此,你就欠我兩個人情。待我想想,這兩個人情應叫你做什麼好呢……」未待丫鬟回答,眠眼楮一亮,似是開心神情,「啊!我想到了!你先將這段時間入縣的江湖人士簡介給我,再幫我找一份浴仙池的詳細地圖,我在……」窗外「福來」客棧的匾額在晨光下閃閃發亮,「在對面的‘福來’客棧等你,屆時只要在門口等我便行。」

丫鬟一愣,臉上顯出為難神色︰「可……可是我一做活的,如何去搜集那些大俠的情報啊,還有浴仙池的地圖,那可是禁地……」話未說完,脖上突然一涼,眠轉眼已欺近其身,手呈刀狀橫于頸間,頰邊梨渦深陷,「縣太爺府邸的丫鬟,怎麼也如此不識時務?現下是我高抬貴手饒你一命,但並不意味這條命,依舊是你的!」語畢轉身,大步踏出房門,「我不管你用什麼手段,給你三日時間。若是時辰已到而你拿不出成果,那麼三日後,就是你的死期。」

***

「福來」客棧人頭濟濟,來自各地的江湖人士行裝迥異,齊聚一堂,斗酒談笑。掌櫃喜笑顏開,忙著給各路英雄奉茶倒酒,來往之間,倒是頗有些江湖風塵的味道。

但當醉音琴降臨眼前時,不知他們現在還會像如今這般和睦相處?細看,各路英雄豪杰雖然臉上堆滿笑意,眼底卻是滿滿的警惕與離恨。恐怕他們自己也明白,在真正的利益面前,是沒有所謂的友情存在的。或許今日還在你面前與你觥籌交錯,八拜為交的人,明日就會對你刀劍相向,一劍泯恩仇。

眠簡單地辦了入住手續,便低頭尋了個靠窗的位置,獨自飲酒。視線在眾人身上一掃,心頭便是有些驚訝。看來得知醉音琴降世消息的人並不少,其中不乏在江湖榜上赫赫有名的人物。甚至有些江湖人士,竟帶著幫派全員傾巢而來。光是小小的「福來」客棧,便是藏龍臥虎,更遑論整個弈縣,整個大蜀。

話說回來,那第一個得了醉音琴消息的祝子淵,為何要將消息放出,而不是私自前往呢?難道這浴仙池,需集眾人之力才能召喚出醉音琴?應理說不可能,若真是如此,那醉音琴應早被前人奪了去,何苦到現在還未有其主呢?

正思索間,忽覺眼前一花,酒氣撲面而來,男子噙著笑意的臉近在咫尺︰「這位姑娘如此傾城國色,為何與風獨飲。倒不如去樓上客房與我騰雲駕霧,巫山**一番,也不負了這一副好皮相!」

男子聲音奇大,一樓大堂內正談笑的英雄豪杰們一陣爆笑,紛紛回了頭來,饒有興致地看著這一出鬧劇。

眼前的男子一身酒氣,狹長的丹鳳眼滿是□□,伸手就欲解眠的衣帶。

眠俏臉冰寒,眼中寒芒閃過,剛欲出手結果了他,二樓傳來一聲嬌喝,緊接著一道白光撕裂空氣而來,所過之處竟發出刺耳的轟鳴之聲,眾人桌上的酒壺碗碟次第爆裂,直直射向那酒氣沖天的男子︰「休得無禮!」

眠身體不著痕跡向外一側,恰恰躲過了那白光所攜的氣浪。而那男子醉醺醺地向椅背上一靠,白光堪堪擦過其額際,狠狠釘在窗欞上,被斬斷的碎發緩緩落地。

那釘在窗欞上的,原是巴掌大小的飛輪。此飛輪通體深灰,薄如墨紙,向外形成一圈利齒,其上各瓖嵌一顆紅色寶石。利齒尖銳如鉤,新硎初試,仿佛瞬息之間便可奪人性命。眠心中暗嘆其構造,現今大蜀居然有此等利器,不知其主又是何方神聖。

「齊望禮,你又喝多了!」一身虎皮勁裝的少女從二樓直直躍下,轉眼掠至那滿身酒氣的男子面前,眾人一陣贊嘆︰「好!」那少女對著他劈手就是一掌。

被稱作齊望禮的男子吃痛地叫了一聲,睜開眼看清眼前之人,臉上猛然浮上怒氣︰「笙紗紗!又是你個多管閑事的!你不好好地待在柳青蕪身旁,管我的閑事作甚!」

笙紗紗一把取回釘在窗欞上的飛輪,嬌笑著道︰「我若是不管你,恐怕弈縣所有的女子都要遭你毒手了!」

「哪有這麼夸張!我不過是看這位姑娘孤身一人太寂寞了,想幫她尋點樂子!」齊望禮瞧著二郎腿,嬉皮賴臉地說道。

「都什麼時候了,還糾纏男女風月之事!」女子清冷如梅的聲音自樓上傳來,一身淡綠長裙,腰不盈一握,菽發初勻,脂凝暗香,竟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子。眠敏感地感覺到,此女一出現,一樓大堂的氣溫仿佛都在瞬間拔高了幾度。江湖人士們個個目露痴狂,垂涎三尺。

「青芙姐姐!」笙紗紗撲上去,一把抱住女子,故作委屈地指著齊望禮,「齊望禮這個不知好歹不分輕重的,又要輕薄其他姑娘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柳青芙朝著眠歉意一笑,「望禮就是這般德行,還望……姑娘如何稱呼?」

「我叫眠,單名一個字。」眠抬了眼來,淡淡道,卻見柳青芙懷里的笙紗紗猛然一僵。

「眠姑娘,我替望禮向你致歉了。」柳青芙輕彎了彎腰,將醉得不省人事的齊望禮扔給笙紗紗,望向眠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艷。此女子面容淡雅,雙眸卻含俏含妖,水霧繚繞,舉手投足散發著渾然天成的嫵媚,倒是個天生的妖精。「作為賠禮,我請眠姑娘喝一杯如何?」

「不必了。」眠笑笑,「我並沒有放在心上。」

「眠姑娘,你也是為了醉音琴來的嗎?」柳青芙剛作了個揖欲轉身離去,一旁的笙紗紗就氣定神閑地扛著齊望禮很自覺地在眠對面坐下,「不如你和我們同行吧!互相之間也好有個照應。」

「我……」眠正想回絕,柳青芙已經不可思議地轉過頭來,臉上顯出為難神色︰「紗紗,祝大哥還沒回來,你如此……怕是不妥。」

「哎喲,怕什麼!」笙紗紗滿不在乎地一揮手,「子淵哥哥不是還沒回來嗎,等到他回來再和他說好了。」

「可……」柳青芙還想爭辯,笙紗紗已經滿臉期待地望著眠,抓著她的袖子狂甩,「我太喜歡眠姑娘了,一定要同她一道!好不好?眠姑娘?好不好?」

眠被她晃得頭暈,這笙紗紗轉變未免太快,難道她認識自己?不可能啊,但從見到她起,雖然很是細微,但熟悉的氣味的確存在……難道她是……

「子淵?四海門門主……祝子淵?」眠問道。

柳青芙急急地望過來,笙紗紗看了眠一眼︰「是啊,祝子淵。」

笑意如花綻放至眼角,眉目含情,眠笑︰「盛情難卻。」

(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月中蠱最新章節 | 月中蠱全文閱讀 | 月中蠱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