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仍在下，轉眼將劉烈淋了個濕透。他突然站起來，一拳砸在大紅轎子上，掀起的氣浪幾乎使轎子盡毀。毀了一頂轎子，他瞪著充血的雙眼走到另一頂轎子面前，又是一拳。手被尖利木刺劃傷，混合著雨落在婚袍上，婚袍紅得刺眼。
擊鼓的樂隊遠遠退至一邊，眼底是掩飾不住的駭然。眾佳麗都躲在十三姨身後，顫著身子發抖。嬙兒真的拿著贖金逃跑了。
眠望著偌大雨幕中瘋了一般毀轎子的劉烈，看著他，就好像看到當年的顏修染。那時，他也是如此，在等著自己嗎？
眼前模糊出現顏修染身穿婚袍的模樣，他應該是備了比這還要多幾倍的轎子，洋洋灑灑在街上排成一排。樓前的人應該是按他所說，一人捧了一支含苞待放的罌粟花，在她出門的那一刻同時璀璨盛開。那天應也是那麼大的雨，雨勢攜了暴風而來，雷光一道道打亮他的面龐。他一貫清冽的面容應是帶著笑意，從眼底至唇角，如梅花開遍。他腦中應該時時刻刻浮現出三日前的夜晚，她對他所說︰
「我在這里等你，等你接我回家。」
***
他應是見到了翠娘，親耳听到了自己已被贖走的消息。然後他……心中一陣鈍痛，眠突然不願意再想下去。
「你來晚了，顏公子。我們眠姑娘，昨日被蘇公子帶走了。對，據說和你一樣，也是一名獵人呢。昨日的景致可真是壯觀，滿樹的燈籠，蘇公子在我們眠姑娘面前說了好多情話，什麼‘護你一生’，什麼‘若得你情’。然後不知怎麼的，他突然變成了一個血人，眠那冰冷的性子，那時居然哭了……」
腦海中響起翠娘的略帶責怪的聲音︰「你怎麼沒有跟顏公子說你被贖身了？那天下了好大的雨，他就那麼站在雨中，一動不動，淋了整整一天一夜。那些大紅轎子啊，竟都被雨水生生沖得褪了色……」
「他帶著十多頂轎子而來，據說每一頂轎子里都是你最喜歡的罌粟花，他還說這回你一定會滿意的。他對別人說，要把你變成世上最幸福的新娘，要讓最真情實意的笑容每天都停駐在你的臉上。他想了好多。可惜你走了。
「他怎麼帶著聘禮贖金來的，又怎麼帶著那些東西回去。抬轎子的、吹喇叭的、撒花的全走了，只留他一個人呆立在雨中。然後他把那些東西全燒了。他對我說，那天夜晚，巡街的更夫在煙雨樓樓前看到一動不動的他，以為他是鬼，還差點嚇昏過去。
「他說，他怎麼就相信你了呢，相信你說等他，他連自己也不明白。」
陸晼晚的聲音響在耳邊，她有些不忿地說︰「眠姐姐，你如此對他，你簡直沒有心。」
那時她怎麼回答的來著？她說︰「既然我沒有心，那麼充當傷或不被傷的角色，他完全可以自己選擇。」是了，是因為當時擁有蘇易所有愛戀，她才可以說得那麼理所當然，才可以把顏修染對她的感情看得如此無足輕重。
這一切，都是因為她有了蘇易。有了心底的支撐，有了背後的依靠，有了紅塵路兩相依的勇氣，有了今夕何夕白頭偕老的目標。只是其實這一切，顏修染也可以給她。可偏偏卻是蘇易。
心底不知為何冒出一句話︰生于這世上，只有愛上一個人不得不甘于命運。
***
長鳶城外。一身黑衣的女子頭戴紗帽，黑色的薄紗垂至腰際，遮住她的面容。她腳步匆匆，一刻不停地向前奔去，手中緊緊攥著錢袋。北風嗚咽，她回頭望了一眼，長鳶城門在奔跑中愈來愈模糊，唇角不自覺浮上笑意。
終于，等到這一天。只要趕上在幾百米之外等候的馬車，我就能永遠離開長鳶了。黑衣女子這麼想著，已遠遠看到前方馬車的輪廓，卻突然從身後襲來一道箭風。
長箭一瞬從背後刺穿，嬙兒面色剎那慘白。她似是不可置信地低頭看了看穿心而過的箭柄，一寸一寸地回頭，看見從手持長弓的滿頭銀發的男子身後，緩緩踏出藍色身影。
「為……什麼？」血從胸腔流出，她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飛速流逝，如斷翅的蝴蝶跌落在地。眼前發黑，卻仍努力睜大眼，面前之人一向秋水連波的臉上，似凍結了寒冰。眸中漆黑一片，里面滲出的陰影使嬙兒渾身一抖。
「對不起，」眼前之人卻無半點愧疚之色，抿唇一笑，「本想殺將軍府的夫人還得費些力氣，未料到你自己要錢不要命，給了我這麼好的一個機會。」頓了頓，撫上嬙兒眉角，「我是煙雨樓主人的事情，雖是意外，但你終究是知道了。」
意識漸漸迷蒙，嬙兒閉眼前滿是駭然︰「為什麼只是我……劉烈……他……他也知道……」回頭看了一眼那近在咫尺的馬車，顫抖地伸出手，想叫喊，卻終于無力地倒下，「還有……襲月……」視線黑暗之際，模糊見到藍衣男子起身，腰間黑色長劍一亮，與那刺客一同走遠，聲音是漫不經心的漠然︰
「他們會下來陪你的。」
***
眠站在煙雨樓樓前，與一眾佳麗揮手告別。雲裳哭著跑上來，緊緊抱住她︰「襲月姐姐，你就這麼走了，那我怎麼辦，我們才認識四個月都不到……」她輕笑著拍了拍雲裳的腦袋︰「我會回來的啊。」
「真的嗎？」雲裳破涕為笑，「那是什麼時候回來呢？」
「等我……實現了自己的執念以後，」目光穿過雲裳，穿過眾佳麗，穿過長鳶城，一直延伸到大蜀郊外的浴仙池，隱約浮現蘇易的面容，「就回來找你。」
***
蘇易，等我。
十三姨也拈著手帕拭了拭淚︰「襲月姑娘，你這一走，若是游公子和其他恩客來尋你，關鍵是游公子，奴家該怎麼交代啊……」
游非與？袖中的朝夕鐲泛出涼意。眠彎起嘴角︰「游公子風流倜儻，何愁在煙雨樓找不到伴？我與他不過是萍水相逢，何以讓游公子如此惦記？如果有必要相遇，就終究會遇到的。我一直深信，緣分天定，絕不負卿。」眠向十三姨深深鞠了一躬，「這三月以來，煩勞十三姨照顧。我這就啟程，不必送了。」
日光傾城，煙雨樓在身後落幕。依稀看見街角閃過藍色人影，眠微閉了閉眼，是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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