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去冬至,新年伊始便下了厚厚的白雪,而在新年時,作為再次收到檜扇的回禮,藤姬從床榻上起身,撐著身體在幾案前提起筆,在信箋上寫下和歌後,由侍女裝在封簽內,夾上當季合適的花朵,送還了父親。
打開父親新送的檜扇,扇面上是絢爛多彩的四季花朵,濃墨重彩,金光閃閃。
「是白扇……」
侍女們竊竊私語。
扇骨白色為文官所用,扇骨黑色便是武士們用的。
將代表文官的白色扇骨的檜扇贈于愛女,藤原大人算是做了極其溺愛女兒的事情。
出身高貴的侍女們在感嘆一番大人十幾年如一日的愛女之心後,便低聲說起前些時日的笑話。
她們笑話著用著黑色扇骨、故作京中風雅的武士們用都是些鄉下來的家伙。
澤越止無法告訴她們,這些一輩子被困在閨閣庭院,花香悲秋的女性們,在幾百年後,那些武士們的地位會高到讓此時的人覺得匪夷所思的地步,而天皇卻要淪落到在宮門口賣字畫才能養活自己的地步。
宮中的那些風雅的侍女們,也將在淪落到為了溫飽在朱雀大街上拉客的境遇。
這些優雅美麗,識文斷句,能吟歌念詩,漢文造詣甚至高于男子的女子們,幾百年後會落到那般命如薄紙的田地……
「宛若枝上櫻……」
澤越止垂下了頭,她的視線落在池水上的櫻花花瓣上。
那花瓣從牆外順著風飛入院中的池上,在流動的活水中打著旋兒就沿著水流的方向離開了院落。
……凋零入泥中。
澤越止沒有將這後半句講出來,只是看著窗外,竹簾擋住了窗外的景象,于是她便低聲問著身旁的侍女︰「香爐峰的雪,此時如何啊?」
想要看個窗外的風景,還得用白居易的詩來隱晦的提出自己的想法,而才思敏捷的侍女已經挑起了簾。
這便是應對了白居易的詩句「香爐峰雪撥簾看」。
在這個時代,若是不能做這樣的應對,只是一貫的單純的提出自己的要求,那是會被冠上不通文墨的名聲。
便在這時,窗外落滿了皚皚白雪的枯枝上,不知道何時站了一直黑色的烏鴉。
若說是普通的烏鴉也不盡相同。
普通的烏鴉,怕是沒有那麼大的個頭。
孤零零的站在枯枝上的這只巨大的烏鴉,那雙灰色的瞳仁似乎盯著屋內被那些身穿十二單衣的侍女們圍繞著藤姬。
一會兒之後,它便撲扇著翅膀,飛離了院落。
「喂,你的計劃何時行動?」
「不急,不急。」
英氣逼人的青年抬起手,折了一枝梅花。
他的動作果決又干脆,卻偏偏帶著一股怎麼看怎麼都漫不經心地樣子,讓旁人看了又急又燥。
「何必急呢?」
他已經找到了昔日曾有一面之緣便魂牽夢繞至今的少女,又已經將京中各貴族的宅邸模了個透徹,各方的重寶收納于何處也探個究竟。
既然如此——
「阿鴉,拜托你送給她啦。」
那名青年將手上折下的梅花遞給了自己面前落下的巨大烏鴉。
「趁著夜色,悄悄地、悄悄地,送給她。」
烏鴉不耐煩的一扇翅膀,隨後叼起梅花,向著藤原家的府邸中的某處院落飛去。
當侍女們一轉身,一回頭時,才發現藤姬平日所常用的幾案上不知道如何,居然放了一枝梅花在其上。
「真是奇怪。」
但是這枝梅花帶著點幽幽的,凜冽的寒香,非常的素雅又美麗的香味。
澤越止從侍女的口中听說了此事後,便饒有興致的說︰「與我拿來看看。」
「是的,公主殿下。」
隨後,侍女便呈上了那枝梅花。
她人只見得那梅花的素雅,只聞得到那梅花凜冽的幽香,卻根本沒有看見,那梅花並非是被剪刀剪下,或是被刀斬下,而是另外的做法。
那枝梅花,是被手指所掐斷的。
澤越止只能見到那枝梅花上帶著贈送者那果決的態度。
‘哼。’
她冷哼一聲,叼著只半殘蟈蟈的丘比跑進了屋子。
「神大人,你又怎麼了?」
「我在想,這個男人真是自大又狂妄。」
「但是很適合神大人吧。」
丘比一甩頭,將蟈蟈的殘軀丟到了窗外,爬上了澤越止的懷里,安穩的坐下了。
「這個時代,也只有這個男人才會有那種魄力,將神大人從這個貴族的牢籠里救出來的吧。」
「哼,誰知道呢?」
澤越止不屑的順著丘比的毛。
「那家伙也不像是武士。莫名其妙的,還不是妖怪。」
澤越止在無法掌握全部狀況的情況下,極不耐煩的渡過了兩三日,便在這一日,她似有預感的看著夕陽落山。
面前那素淡無味的晚餐也幾乎沒有動一點。
「還是盼大人請賀茂大人來吧。」
侍女們將藤姬的身體狀況稟報了藤原大人,愛女心切的大人便連忙派遣侍從請求賀茂保憲先生的到來。
可今夜卻是個特殊的日子。
「恕難前行。」
賀茂保憲回報道。
「近日,京中將會有百鬼夜行出沒。」
听得此事,侍從大驚失色,連忙回稟藤原大人,而大人卻只是嘆了口氣。
「未曾想到……」
他早在前些時日便接獲了此等重要大事,而未能想到的是,賀茂保憲居然會拒絕在今夜出門。
顯然,他的態度已經表明了,那百鬼夜行就在今晚了。
要治退百鬼夜行,顯然只有一個陰陽師是不夠的,即便那位陰陽師是被稱作天才的賀茂保憲也不行。
不,倒不如說「治退」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在妖魔鬼怪們群聚的當夜,陰陽師本身並無一敵之力。
「禮子……」
藤原大人念著愛女的閨名,心如刀割。
他摯愛的妻子為自己所生下的女兒,宛若妻子的生命在她的身上延續了下去。
他珍而重之的女兒,卻天生的體弱多病,就算是請多少次的陰陽師也毫無作用。
便在這百鬼夜行的當晚,那名青年卻帶著枝不合時宜的櫻花來探望了藤姬。
站在院落中,右手所握的長刀上倒映著月色的寒意,那冰冷的寒光讓人一見便心生畏懼。
不知道從何時突然出現的這位青年,讓院中的侍女們連發出驚叫都忘得一干二淨。
而那位青年則將左手所持的櫻花枝向前遞出。
他緩步而行,月色之下,那張狂傲慢的神情宛若是佛經上所提的修羅,可即便渾身的蕭殺之氣,卻也掩蓋不了他那英俊的容貌。
「公主殿下,」他將那枝櫻花遞上了前,「我來接您了。」
藤姬的身上罕有出現喜悅之情。
可在今日,今時,此地,她的臉上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然後,她向著那位青年抬起了手。
手撥開面前的竹簾,青年一把將竹簾扯下,外衣一裹住藤姬便抱起她就跑——
等他抱著藤姬躍過了圍牆,院落中的侍女們才放聲大叫起來——
「有妖怪將公主殿下帶走了!」
只能將責任推月兌到妖怪上去了。
總不能說,有一名英俊的恍若佛經中修羅的青年,將公主殿下帶走了吧?
總不能說,公主殿下是自願跟著那青年走的吧。
那麼真心實意的喜悅笑容……從未在藤姬的面上顯露過啊。
而抱著藤姬躍過圍牆,一路飛奔,終于翻出了藤原家的宅邸之後,青年便抱著公主上了馬。
側坐在馬身上的公主殿下,被馬的嘶鳴嚇得撲在青年的胸前。
可很快的,她就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
策馬飛奔之時,她發出的叫聲並非是全然出于畏懼,而是帶著踏上冒險之旅的喜悅。
青年開心的大笑起來。
在這百鬼夜行,眾人閉門不出的深夜,卻有一個英俊的青年拐帶了身份高貴的公主殿下,策馬狂奔在平日根本不允許如此行徑的朱雀大街之上。
便在這時,百鬼夜行與那青年相遇了。
街頭的百鬼夜行,與街尾的策馬狂奔的青年。
青年毫無畏懼的向前策馬而去,那駿馬仿佛也從未感覺到前方聚集著上百名大妖怪所匯聚的百鬼夜行一般,向著前方毫無畏懼的飛奔而去——
「——」
半空中忽然想起了烏鴉的叫聲,那叫聲又尖又利,可怕的仿佛連黑夜都能一起劃破。
一只巨大的烏鴉在半空中輕輕的一扇著翅膀,便輕而易舉地追上了策馬狂奔的青年。
「你啊,跑得也太快了。」
青年大笑著反問了一聲︰「是這樣嗎?」
「我啊,今晚可是要帶著新娘子回家的大喜之日啊。」
青年勒住了馬,隨後在馬的鳴叫聲中停下了馬蹄。
「前方的那些魑魅魍魎的邪物,別擋我的道,統統給我讓開!」
多麼可笑,明明是人之身。
螳臂當車不過如此。
可多麼的不可思議,在這青年厲聲的呵斥之下,聚集在一起的百鬼夜行卻在蠢蠢欲動。
青年呵斥完畢,便一揚馬鞭,鞭子在空中一響,駿馬便繼續狂奔起來。
二人一馬策馬飛奔在朱雀大街之上,毫無畏懼的沖進了這百鬼夜行當中——
在陰陽師們的眼中,這種做法無異于自尋死路,可非常駭人听聞的事情,卻在這一瞬間展露在了以賀茂保憲為首的陰陽師們的面前。
那百鬼夜行,卻被這狂奔的駿馬給沖破了。
聚集在一起的妖魔鬼怪們被徹底的沖垮,未聚集在一起他們再也不是那讓人畏懼的百鬼夜行。
僅僅是連陰陽師都能治退的妖怪罷了。
沖過了百鬼夜行之後,安然無恙的青年立馬停下,懷中的藤姬身上所披的衣服落在了地上,露出了那張被養在深閨,不被外人所見的昳麗面容。
「!」
賀茂保憲身旁跟著的年輕弟子睜大了雙眼。
他當然見過藤姬,雖然只有寥寥幾面,可是毫無疑問的,絕不會認錯那樣子的一個美人。
與藤姬相比,天皇的中宮,或是所寵愛的妃子,都根本不值一提。
更何況,這位並非是只有一副昳麗的好皮囊。
藤原家若是將這位美人送入宮中,怕是無論是什麼女人都無法與之相提並論。
「呵。」
那位藤原家的公主卻忽然打開手上的檜扇,遮住了自己的面容。
明明隔得那麼遠,可陰陽師們都听見了,那位公主發出的笑聲。
那麼輕,卻那麼清晰。
那是愉快的……仿佛剛剛見到了一場極其有趣的戲作,可明明剛才卻是驚心動魄的就算是名陰陽師,也一生不可能遇上一次的危險經歷。
「去哪里好呢?」
那位公主抬頭問著將自己拐帶走的青年,而青年則笑著回答。
「是呢……去哪里好呢?」
然後他又驅馬離開了此地。
「哪里都行吧。」
對于這等敷衍的回答,那位被拐帶走的藤姬卻只是回了一聲和剛才別無二致的笑聲。
「呵。」
跟隨在青年身旁的巨大烏鴉,這才明白了為什麼青年會對這位藤原家的公主如此的中意了。
它觀察了那麼久的時間,以為那位公主不過是單純的一個貴族家的公主,可實際上卻並非如此。
那位公主根本不應該被養在貴族的宅邸里,在那個宅邸里她只會是個公主而已。
但是被青年帶走之後,她才能真正的笑起來。
‘原來如此,果然是這樣。’
烏鴉自顧自的點了點頭。
‘那位公主,說不定和他還真是天生一對。’
烏鴉的視線注視著青年,青年的側臉上的那份如願以償的喜悅,足以連百鬼夜行都退避三舍。
作者有話要說︰嗯,止大大開啟劇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