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馬狂奔在平安京外的道路之上的馬匹很快便陷在了厚厚的白雪之中。
那些白雪漫過了馬蹄,馬蹄之下依然是雪,夏日時的柔軟草地早已不見了蹤影,那些冰冷的、堆積在一起的雪被馬蹄踐踏起來,冰渣散在了蹄印的周圍,形成了一個又個古怪的造型。
滿天的星子圍繞著一彎下弦之月,隱約的星光與月光照亮了前方的道路。
那暗淡的光芒根本無法與青年懷中的公主相提並論。
那般昳麗的容貌,就算是在深夜之中,也不會被人所忽視。
正好相反。
那容貌恰如照亮前方道路的燈光。
多麼的美。
又美又溫柔。
藤原家的公主除了自己那一身貴重的衣服之外,只將手上的那柄檜扇帶了出來。
此刻,系著長長彩帶的檜扇正指著突出雪地的一株雜草。
「那是什麼?」
她問著抱著自己的青年,而青年則在勒住了馬之後,告訴了她這是什麼。
「雜草。」
「沒有雜草這種詞。」
公主固執的對青年說著這般奇怪的話題。
「它一定有名字。」
換做別人,別說能得到那麼溫和態度的答復,就連稍稍反駁他說法的人,都會被這名青年的暴怒弄得苦不堪言。
即便他在外人眼中是如此的殘暴不仁,可只要不觸犯了他的底線,那在他的庇護之下,便可過上和平安穩的生活。
即便不如平安京的那般無邊風雅,卻也不必擔心明日的自己是否會餓死路邊,卻連尸骨都會落到他人月復中的地步。
「是呢,會有吧。」
青年對于雜草的名字一貫是渾不在意。
他能回答如此無聊的話題,也是因為開啟話題的人是他朝思暮想了那麼多年的姑娘。
「但是我不知道呢。」
「是啊,不知道啊。」
藤姬嘆了口氣,隨後又鼓起了勇氣。
「那麼,我來起名吧。」
她手中的那柄價值貴重的檜扇指著自己目之所及的一切,若是青年回答說自己不知道那叫什麼,她便興致勃勃的給他所不知道的一切都冠上一個風雅的名字。
對青年而言,那些名字都毫無意義,但若是這種在他眼中毫無意義的事情,卻能取悅他懷中的公主殿下,能讓她開心的笑容停留在此刻,那麼這一切都是極有價值的。
比那些貴族宅邸中小心存放的重寶要更有價值。
當公主殿下再也沒法給自己所見的一切起上名字後,便含笑著看著抱著自己的青年︰「吶,你叫什麼名字?」
青年用著一種夾雜著殘酷的困惑目光看著藤姬︰「為什麼公主殿下會想知道我的名字呢?」
「因為,正如我有名字一樣,你也應該有一個名字。」
听得她這麼說了,青年便大笑出聲。
驚得落在馬背上的烏鴉一拍翅膀,跺了幾步之後,便又發愣的看著眼前的那一幕。
「我沒有名字。」
一直被烏鴉換做「喂」,被下屬和自己所庇護的山民稱為「大人」,從來沒有人、沒有哪個妖怪想知道他名字的青年這麼回答了藤姬的問題。
比任何季節的花卉都要美上千萬倍的藤姬抬起手,輕輕的撫上了青年的面容。
「那麼……」
她張開口,說了只有兩人之間才听得見的名字。
「只有我才能這麼叫你。」
「啊。」
青年高興的抱起藤姬,任她的雙腳懸于空中,隨後在她短促的、又驚又喜的叫聲中,將她重新抱上了馬。
「我想是的,我的公主殿下真是這世間上最有學問的人啊。」
他一揚馬鞭,駿馬一聲嘶鳴,便帶著青年和他懷中的公主奔向了真正的目的地。
「——而且還是天下第一的美人。」
「呵。」
公主殿下捏著檜扇,側臉貼在青年的胸膛上,不一會兒,便睡著了。
烏鴉從來沒見過青年那麼溫柔的對待一個人。
他抱著熟睡的公主殿下下了馬後,用目光示意迎接自己歸來的下屬們保持安靜。
在一片死寂之中,只有火燒了柴的劈裂聲在響,將頭埋在青年懷中的藤姬那一身美麗的服飾是這些山民生平未曾所見的布料,她手上的那柄檜扇也是從未能得一見的精巧,那縴長白皙的手指怕是從未拿過比那柄檜扇更重的東西,然後,在青年轉身之時,原本在他懷中熟睡的公主醒了過來。
她睜開了雙眼,下意識的轉過頭,茫然的神情無辜的雙眸,就這麼靜靜地注視著青年。
「噓。」
青年沖著公主輕輕的眨了眨眼楮。
「我們到家了,我的新娘。」
公主輕輕的打開檜扇,那縴長白皙的手指一根又一根撥開檜扇的動作又輕又快,卻帶著一股從容不迫的優雅。
那是平安京里的貴族們才會有足夠的時間和金錢去擁有的優雅。
打開檜扇後,公主將扇子掩在面前,擋住了自己那大半張的面孔,只露出一雙眼楮,但是那雙眼楮中卻帶著笑意,讓青年一下子便能想到,扇子下方的那薄薄的雙唇一定是帶著自己曾親眼所見的、含蓄的笑意。
平安京外,向著丹波國而去,而在那更遠的地方,則是琵琶湖。
就在丹波國與琵琶湖附近的山上,居住著讓周邊的武士們所畏懼、驚恐萬分的一伙盜賊。
那些原本居住在山野之間,身份低賤的山民,不知為何居然集結在一起,男人們成為了悍不畏死的凶徒,他們本就命如草芥,自然是失去了也無所謂。
而女人和孩童們也各個狡詐若山中之狐,危險的程度不亞于獨自在山間行走之時還迷了路。
而統率這伙盜賊的惡徒,則在傳聞中擁有了「酒吞童子」這般的惡名。
而這位酒吞童子卻在那百鬼夜行的夜晚,做出了比劫掠丹波國中財物糧食所更加惡劣的事情。
他居然單槍匹馬,一個人闖入了藤原家的宅邸,搶走了藤原家的大人所珍而重之的心愛女兒。
在所有人都相傳那酒吞童子,並非之前人們所認為的凶惡盜賊,而是一個可怕的能變身為人,迷惑他人,妖力高強的大妖怪之時,只有失去了愛女的藤原大人在屋中憤怒的高聲大喊︰「奇恥大辱!這是奇恥大辱!」
深愛的妻子離自己而去,寵愛的女兒被個莫名其妙的盜賊搶走,而如今他可不管那究竟是人之身的盜賊,還是化為人形的妖怪。
他鼓動了天皇。
「若是盜賊,豈能如此猖獗!若是妖怪,則定要及時鏟除才可!」
「怎麼會是這樣的稱呼?」
藤姬听得外界對青年的稱呼,驚愕的看著懷抱自己的青年。
「酒吞童子……」
她嘆了口氣。
「少喝些酒,你便不會有這種稱呼啦。」
青年則大笑著將碟中的美酒一飲而盡。
他一仰頭,喝盡杯中美酒的動作,自是一派渾然天成的美。
那是沒有經歷過平安京的精致風雅的雕琢,單純在自然的狀態下自由生長成這般的美麗面容。
「我啊,一日不喝就便渾身難受。」
「那我呢?」
對于藤姬的那點小小的心思,青年反倒是從容不迫的回答︰「我離開了藤姬,便一日也過不下去啦。」
藤姬害羞的打開了檜扇,遮住了臉,青年卻不放過懷中的妻子,慫恿著藤姬將扇子拿開。
他那撩撥的動作卻讓藤姬笑出了聲,然後便听得她說︰「我想要那枝花。」
藤姬指著院中那亭亭生長著的女郎花。
黃色的女郎花美極了。
「我去摘吧。」
青年點點頭,起身去摘了那朵女郎花回來。
接過青年遞過來的花時,藤姬笑著道了聲謝︰「時平,謝謝你。」
被藤姬起了個「時平」名字的青年點點頭,又拿起了酒碟。
「今晚月色真美。」
「時平可不是喜歡看月亮的人。」
「明日會是個好天氣吧。」
「沒錯呢。」
「好天氣啊。」
青年眯起了雙眼,輕輕的笑了起來。
那是每次他要下山做點什麼事情的時候,都一定會露出的表情。
對于澤越止而言,這個時代的人在她眼中都和死人無異。
既然是早就作古千年之久的人,那麼就不應該對他們的死去會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如果非說她想在這個時代見誰一面的話,那麼就只有藤原時平了。
對澤越止而言,藤原時平和這個時代的很多人都不同。
在zhengzhidouzheng中敗北的菅原道真,卻因為死後出現的諸多惡劣的氣候以及各類的安全隱患,讓他不斷的被追贈,甚至被尊奉為「學術之神」的地步。
而害得菅原道真被貶官後流放出京的藤原時平,成為了個徹徹底底的反角。
和尊崇漢文學,甚至將和歌都強迫癥的翻譯為漢詩的菅原道真不同,在得知了強盛如天上高不可攀的繁星的唐國居然也陷入了連年的兵荒馬亂之中的藤原時平,便知道如果一味的學習他國的規則而不遵從本國的現狀,便是不行的。
在貴族的權利侵蝕著人民的利益,逼得那些人民們陷入深深悲劇之中的現狀面前,藤原時平想要改變這一切。
菅原道真失敗了,便被流放了。
而藤原時平若想改變這個國家,就不能重蹈菅原道真的覆轍。
為了達到這一個目的,他提出了用本國所具備的假名來帶起漢字的做法,而這時他所選擇的切入點,便是和歌。
那風雅無比的和歌便成為了藤原時平的一個最佳的切入點,完成了他的zhengzhi目的。
這位為了逐漸悲苦的人民而觸動貴族利益的男人,最後成為了被觸動利益後的貴族犧牲品,在藤原家那張族譜上,每個男人的背後都是太政大臣的官位,可藤原時平卻在死後,也不過是一個左大臣。
就連追贈也沒有。
死後甚至因為菅原道真而被不知真相的國民咒罵、嘲笑了千年。
但是,在這個時代還沒有藤原時平這個人的出現。
澤越止便將自己很喜歡的這位歷史人物的名字送給了那沒有名字的青年。
「雖然是藤原時平趁著菅原道真改革失敗所以搞掉了他……不過兩個人的目的都是一致的。」
「比起菅原道真,神大人更喜歡藤原時平嗎?」
「菅原道真高估了人性的自私和貪婪,改革失敗真是不言而喻。但是藤原時平很好啊,他成功了嘛。可惜歷史書不是給成功者寫的……還真是奇怪。」
「但是目的達到了,這不就好了嗎?」
「也是呢。」
澤越止模了模落到自己身旁的那只巨大烏鴉的羽毛,雖然後者因為這份接觸而身軀僵硬,可在她的注視下,烏鴉僵硬著邁開步子,向著藤姬靠近了一點點。
「不過,我們現在怎麼說,也不會有人知道當時的他到底是什麼心情嘛。」
「阿鴉,真是漂亮呢。」
被那麼美的女人贊美「漂亮」,就連那巨大的烏鴉也會有些不好意思的叫了一聲,在她小小的驚呼聲中張開翅膀,飛上了天空。
「啊……」
有些失望的看著親近酒吞童子,卻不喜歡和自己相處的烏鴉飛走之後,藤姬便繼續看起了酒吞童子為自己準備的書籍。
不知道他是從哪戶貴族家里搶來的,書籍在這個時代,對于任何一個貴族家里都是貴重的寶物。
不識文字的酒吞童子,會連書籍都搶,也只是為了自己那才學甚高的妻子而已。
然後,一斷帶著幾顆紅果的小樹枝落在了藤姬的懷中。
她抬頭看去,正好瞧見阿鴉那美麗的黑色尾羽。
她笑著摘下一顆紅果,放進了嘴里。
酸甜的紅果好吃的簡直讓人打從心底便喜悅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嗯,我對天狗很有愛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