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名侍衛帶著一青年女子過來,柳歸元原本冷淡的神色也隱隱不安起來。
這女子身著水藍色玫瑰紋妝花褙子,一條天青色水波紋襦裙,頭上朱釵叮當作響。一副富貴逼人的模樣。
辜鳴翠打量了堂上眾人,見著自家相公,綻出一個歡喜笑顏來。忽听一沙啞女聲,這聲音雖有些沙啞,然嗓音細弱獨特,辜氏面上一驚,待轉過頭去,見著那女子輕輕揭下面紗。
「鳴翠,你可還記得我?」
面紗之下,是個極其可怖的女子面容。她臉型生的好看,眉眼也柔順至極。然雙眸中那滔天恨意,卻是遮也遮不住的。這女子面容之上,有數十條粉色傷疤,若不是陸植的妙手回春,這些傷疤,本是黑褐色,如今淡化到這個程度,才讓人依稀能辨認出她原來的模樣。
一旁的龍夫人齊氏見狀,紅了一雙眼圈,有些動容。當初範姜凌禍水東引,龍允正被聖上派去江州任職,因而沒能見著雪若,誰曾想,舉家遷回京都的時候,雪若已經疾病身亡了。
原來,這一切,都是個喪良心的撫遠候府編排出來的!
辜鳴翠面上神情可謂精彩,她朱紅唇吻張了張,愕然道,「小姐……」
她被範姜夫人嚇得退後一步,惶恐道,「範姜雪若!你做鬼也不肯放過我嗎!」
「柳夫人仔細瞧瞧,我家夫人可是個大活人!」
一語驚醒夢中人。
然為時已晚,這辜鳴翠侍奉了範姜雪若十幾年,她又是被告的妻室,就算柳歸元如何想把自己摘出去,也是不得。
主審龍允憶起故人形容,不顧太後姜氏在場,動容道,「範姜氏,你有何冤情,盡快訴來。♀」
太後姜氏此刻也不好一味偏幫。並未言語。
顧秀兒伏跪在地上,恭恭敬敬朝著列作大人行了個禮,「諸位大人,我家夫人身體不好,如今已經證實了她的身份,懇請大人們給個恩典,賜我家夫人一個座位,夫人的證詞,由民女代為傳述。」
京兆尹司空大人看向太後姜氏以及長治王陳回,一副討好神色。
長治王容色難辨。捻須道。「賜這女子一個座位。皇嫂可有異議?」
兩名侍衛拎了一把棗木福壽紋椅子,顧秀兒扶著範姜夫人坐下,自個兒則站在了孟仲垣身邊。
她躬身向堂上大人一一行了個禮,「稟報諸位大人。我家夫人一來要狀告撫遠候府,騙取範姜家身份印鑒,非法佔有衢州三十萬畝良田及商鋪六千七百二十間。二來要狀告柳辜氏,身為奴籍,謀害主子。」
身為奴籍,謀害主子,其心當誅。
辜鳴翠這時才知道了利害,心里恨自己方才失了分寸,還想修改供詞。然這列坐的大人都是人精,哪里是那好哄騙的。一張算得清秀的面皮,也憋得紫紅了。
她那副無措扭捏模樣,盡數落在了範姜夫人眼中。只道年少時自個兒愚鈍好騙,竟能上了這蠢婦的當!
三人相對。範姜夫人一雙枯骨般的手,狠狠抓著坐下棗木椅子。
太後姜氏喝了一口茶,徐徐道,「哀家當是多大的事兒,這些陳年往事,多是柳家的家務事,大人們連夜三司會審,就審這些家務事不成!」
一句家務事,便將此事蓋棺定論。
柳歸元私自離營,擅闖禁宮,讓太後姜氏攬了。
騙取衢州三十萬畝良田,數千鋪子,讓太後一句家務事下了定義。♀
座上三首面面相覷,尤其是孟固,這顧秀兒挖了個坑,自己佷子先跳了下去,自個兒也帶著整個江州孟家的榮辱跳了進去,真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買賣。
看下晌聖上的反應,便知此事在聖上心中,絕非太後能一言以蔽之的,無奈聖上至今仍是昏迷不醒,真是,這可要如何是好!孟固坐立不安,盡數落在兵部右侍郎孟匡眼中。
家中這一代子佷之中,唯獨孟固與孟仲垣走得近,這回孟仲垣捅了天大的簍子,看你要如何收拾!
大司寇龍允與大理寺卿孟固都是向著範姜家的,而刑部尚書裴尚賢的偏向就有些奇妙了。下晌見聖上盛怒,他也以為這柳家必然要一邊倒的完蛋!誰料,半路殺出個太後姜氏!
裴尚賢歷來是個見風使舵的,這般情形,他也不會就刻意偏向太後,而是按兵不動,等候良機。
京兆尹司空大人,則沒有裴尚賢那般的好耐力和眼力見兒,見左右長官都不言語,心下要攀附柳家,急忙幫腔道。
「孟仲垣,此乃撫遠候柳家的家務事,你參合進來,未免有些不合適吧。」
孟仲垣自小心中有大義,縱是此時感覺泰山壓頂,攸關榮辱官途,他仍是咬緊了牙關強撐了下去。
「回稟太後娘娘,這柳歸元私自回營之罪,惹得聖上急怒攻心,怎可草草了事。而柳家既然已將範姜夫人趕出,便視作休棄,她名下的良田產業,又怎麼會是柳家的家務事!?」
太後姜氏仍是紋絲不動,徐徐飲茶,「孟大人好大的官威,你這麼說,是劍指哀家處事不公了?」
聞言,辜氏面帶喜色,嘲諷的瞧著孟仲垣,他面上胎記都氣的發紅了。
主審龍允狠了狠心,「太後娘娘高見,這柳家一事確實使得聖上病情加劇,若輕判了,聖上醒來之後,臣……臣等不好交代啊。」
姜氏抬眼,「皇兒怒極乃是因著哀家未將此事告知與他,若是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哀家的主意,何故會氣成那樣?」
如此大包大攬,敢情撫遠候柳家是太後娘家不成?
這一幕,原是為範姜氏做主,這樣看來,倒成了孟仲垣胡亂誣告了。
情勢極為不利。
「民女斗膽,請問太後娘娘,會否認為衢州那三十萬畝良田同六千七百二十間鋪子,歸柳歸元與範姜雪若夫婦所有?」
姜氏循聲望去,說話的是個頭扎雙丫髻的小小女童。不由輕笑,「確系如此。人家的家務事,也須得三司連夜會審?!」
「民女再問一句,太後娘娘也認同我家夫人便是前司農範姜凌獨女,範姜氏雪若?」
姜氏遲疑片刻,「既然龍夫人與辜氏認了,哀家還能有何意見?」
顧秀兒莞爾一笑,朝堂上三位大人撲通一聲跪下了。她重重的朝地上磕了一個頭,以頭搶地,那聲音擊打在堂上眾人心里,不禁為這小女圭女圭咯 了一下。
「民女一不告柳大人私自離營,擅闖禁宮。二不告撫遠候柳家私吞範姜氏產業。民女上跪天地,下跪父母。這一跪,是為劉柳二州萬萬黎民向堂上諸位大人請命,劉柳二州自去歲遭災以來,民皆陷入水深火熱之中,難民自夏平,婺干兩道往最近的衢州沿路乞討。然衢州大片良田豐收,遇到乞討難民,卻是緊閉糧倉大門。任著糧食潮濕發霉,也不與民一口稀粥。既然柳大人時任衢州督軍,又坐擁衢州大部分良田,民女斗膽一問,身為朝廷命官,百姓父母,大人此舉是為何故?」
顧秀兒言之鑿鑿,听得在場官員均是一驚。
她咬咬牙,朝上首又是狠狠磕了一個頭,額前已是鮮血淋灕。
「民女見識淺陋,然亡父教導過,凡士工商賈,皆賴食于農,以故農為天下之本務。百姓不求錦衣玉食,不過一口稀飯,柳大人也不舍得,致使劉柳遭災的沿岸地帶,餓殍遍地,而災民尸體未能及時處理,又有疫情爆出。如今已是死城,而所幸逃出的難民,三五集結,于沿路燒殺搶掠,只為一口吃食,官員不察,致使百姓被逼造反作亂。民女敢問,衢州督軍柳大人,你這是何等狼子野心,置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于不顧!」
這一句句責問,一個個帽子扣在柳歸元頭上。他淡漠冷靜的面容也起了變化,而辜鳴翠則是嚇得環佩亂響。
方才太後包庇之言,就正是將柳歸元坐實了罪名。
姜氏怒極,卻無言以對,「好個伶牙俐齒的小小女童。」
孟仲垣讓秀兒一席話說的熱血沸騰,繼而道,「下官此舉從青州之地前往京畿,便是因著將此事上表朝廷,聖上特宣臣下進京,而一路上,柳大人私自離開衢州,對下官處處截殺。柳家欺君罔上,其心當誅。望諸位大人明察。」
將此事和盤托出,非要弄得個,魚死網破。
俗話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太後姜氏扶額,「龍大人!」這三字,似從牙關里擠出來的一般。
秀兒一介草民,姿態卑微至極,伏跪地上,懇求道,「龍大人當以社稷黎民為重。」
眾人屏息,便是等著看熱鬧的兵部右侍郎孟匡也端正了顏色。心道,自己大哥這個庶出的小崽子,倒是有些骨氣。
堂上一片寂靜,範姜夫人滿目通紅。忽听堂外馬蹄聲陣陣,一名秉筆黃門翻身下馬。
「聖上口諭,柳氏一案,容後再審……然柳歸元私自離營在先,革去督軍一職,暫行收交天牢看押。」
辜鳴翠听見前半句話的時候松了口氣,後半句話卻讓她徹底崩潰了,癱坐在地,眼神渙散。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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