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伯望向那些縣衙捕快,扁了扁嘴,手中的筷子啪一下掉到了地上,卷起一襲塵土,義莊豢養的大公雞見狀,以為是什麼好吃的落了下來,趕忙沖過去,猛的啄了幾下。♀
「師傅!」
義伯一只手哆哆嗦嗦,舊病纏身,他時常覺得一只手或者半邊身子突然麻木,動彈不得。外界的一點點小小刺激都會造成這樣僵硬的局面,棺材仔將筷子拾了起來,將義莊大門敞開,等著那些緇衣捕快將尸首抬進去。
周氏自幼長在大戶人家里,是經人牙子買來的丫鬟,無父無母的,親族兄弟,更是一個也沒有。顧大牛死後,二爺爺家里便與族中少了往來,二爺爺又恰好被周氏送去了林縣佷子家中,周氏的尸首,倒成了無主的。孟仲垣做主,吩咐手下,將之抬了過來。
胭脂案後,孟仲垣便不大樂意將尸首往縣衙里抬,衙門的捕快也覺得這樣甚是晦氣。雖然義莊建在山坡之上,大家還是不辭辛苦把尸體送了過來。見有劉仵作隨行,棺材仔便知道,這是要在義莊驗尸。
劉仵作是個瘦小枯干的老頭兒,常年背著個尸檢箱子來往青州各地,因著他仵作身份,朋友也不多,只是與義伯頗為聊得來,兩人時常相約喝酒。劉仵作生的酒糟鼻,闊臉方耳,身形卻瘦削枯干的,背微駝,青州其他的驗尸官都叫他劉駝子。劉駝子驗尸的技術並不甚佳,但他有個優點,那便是無論尸體是個什麼德行,他都驗的下去。
劉駝子朝棺材仔笑了笑,露出一口大黃牙。見這師徒桌上的寒酸飯菜,不禁皺了眉,「老義,這一票少說也能掙個三五錢銀子,待我驗尸過後,你喊棺材仔去打二斤梨花白。咱老哥倆喝個痛快。♀」
梨花白是個中等檔次的白酒,義伯一听,點了點頭,雖然心中高興,可是死者在前,怎麼也不能嬉皮笑臉的。
劉駝子並非官身,他是前任縣衙仵作董麻子的徒弟。幾任知縣下來,也沒人給劉駝子正名,他驗尸是一票一票的接,若是這個月接的少了。那境況便寒酸一些;若是接的多了。他貪杯好賭。也是花個精光。
按著劉駝子驗尸的方法,他早先在顧大牛家中,就已經下了定論。
「死者頸部有青紫勒痕,雙眼充血。並無掙扎痕跡。」
劉仵作放下棉布手套,將那女尸頸部的勒痕仔細眼看過,他一面淨手,一面對捕頭柳西稟報道,「想來是上吊死的,可惜了個如花似玉的小娘子。」
棺材仔站得老遠,前頭圍聚了好幾名捕快,他目光冷冷的瞧著那女尸,回身走了幾步。同義伯小聲道,「師傅,劉仵作說,是上吊死的。」
……
「上吊死?!」顧秀兒不知不覺間拔高了音量,「說誰上吊死我都信。就那周氏,她哪里會上吊?」
九斤也是不信,但是白日里听那仵作初驗的結果,周氏確系上吊自殺,再說周家房門緊鎖,若非上吊,難不成……想到可能的鬼神之力,九斤一身肥肉抖了抖。
顧秀兒停下筆,她手邊擺了張紙,正在默誦今天陸師傅交代的課業。「便是勘驗出來是上吊的,那也未必是自盡啊。」
顧秀兒雖然不懂驗尸,然而在後世的世界里頭,電視上的刑偵懸疑電視劇,她自問也看了不少,加之高中時代,為了打發時間,也讀了許多名家作品。♀便知道一件案子的形成,有許多關鍵因素。
那是少不了動機,方式和對象。
周氏自盡?論動機就是行不通的。
九斤一雙綠豆小眼滴溜溜一轉,看向秀兒,打趣道,「阿秀,你莫非要管?」
周氏雖然無德,但是好端端一個人,就這麼不明不白死了。加之沒有娘家婆家依靠,還成了一戶無主孤魂。顧秀兒心中慨然,面上卻是從容神色,「管?如何管?我一不會驗尸二不是死者家屬,我要管,也得有那個權責啊!」
九斤往嘴里倒了一把酥黃豆,「你原先沒那個權責,如今,不是有了嗎?」
顧秀兒一愣,「你是說……」
「我……我頂多算個未上任的農官,你別唬我,本朝律例,要縣令未在任上,農官才可代縣令之責,孟大人好端端在衙門里坐著,我去越俎代庖算個什麼事兒?」
「若論才學,你不如他,可若論審案雪冤,俺瞧著,這松陽……這青州都沒人比得過你!」
九斤說的肯定,顧秀兒卻是搖搖頭,「孟大人自有分寸,若是需要咱們,自然會來……」
她話還沒說完,就听見一陣緊促的叩門之聲。
……
華月初上,棺材仔團了團袖子。蹲在義莊外頭的牆根底下,面前擺著個小小火灶,上頭正在熬藥。棺材仔手里拿著一把沒幾條葉子的破敗蒲扇,扇了兩下,便將蒲扇丟到了一旁。
義伯正與劉駝子飲酒,他雖然病重,卻始終戒不了酒,棺材仔方才勸過了。義伯一時惱怒,給了他一個大耳刮子。還是劉駝子給攔下了,「老義,棺材仔不過怕你把自個兒喝死了,你打他干啥!」
義伯喊了聲滾,棺材仔便拎著下晌從‘回春堂’開回的兩包藥,蹲在牆根下熬煮起來。這牆根並不是外院牆根,而是停尸房的牆根。
棺材仔揉了揉眼楮,坐在停尸房門檻兒上,一個小木刺刺啦一聲,將他破舊春褲撕開了口子,露出了半個 來。
義伯和劉駝子在院中飲酒,春風捎來了這兩人絮絮叨叨的談話聲。棺材仔肚子咕嚕咕嚕叫著,直餓得他頭昏眼花。褲子裂了大口子,微風拂過,便涼颼颼的。棺材仔自幼跟師傅在義莊長大,那些針補活計,他也是做得的。
前日里東平縣大雨,雖然兩縣只隔了幾十里地,但是東平縣的大雨引起了泥石流。村民在泥石流之後崩塌的山體上,發現了一具無主女尸,因死去已久,衣裳並面容都爛的差不多了。送到義莊來,師徒兩個見它可憐,便拿白布給做了一身衣裳,穿戴好後才斂了。
那縫制壽衣的針線,還放在停尸房的棺材上頭。
自小在這里長大,棺材仔想也沒想,便進去拿針線。那放針線的棺材,就靜靜停放在周氏旁邊,周氏剛死,還沒入棺,用一張白布蓋著,腳邊點了三株送魂香。
香煙裊裊,直往屋外竄。
棺材仔見周氏蓋住了一雙大腳,卻沒蓋住臉。趕忙伸手去給她遮臉,可是因著這女子身材比尋常女子高大許多,蓋住了臉便蓋不住腳。
「這大姐倒是生的好看,可惜了。」
雖然面色青紫,仍是遮不住周氏面上嬌嬌容色。棺材仔手里捉著白布,見周氏脖頸之上,浮現了兩個淡淡指痕。
「師傅!師傅!」
黃昏驚鳥四起,給陰森的義莊帶來一絲鬼魅氣息。
同樣詭異的還有孟仲垣的臉,他一面臉上有道焦褐色蠶型胎記,另一面形容完好的臉上,一個烏黑眼圈掛在眼眶下頭,唇色蒼白。
劉駝子酒醒了一半,重又勘驗女尸之後,下了結論,「大人,這些指痕,系周氏自個兒的指痕。」
孟仲垣如今也歷練過多次,比初次見到胭脂尸首的時候,不知鎮定了多少倍。夜間山上寒涼,孟仲垣披著素色青 披風,在劉駝子和周氏間來回逡巡,良久,他聲音涼涼道,「劉仵作,下晌驗尸的時候,怎麼不見你說起這指痕?」
劉仵作冷汗涔涔,穿腸而過的半斤梨花白也蒸發了。若不是棺材仔方才發現了這指痕,如今天氣漸熱,周氏不日就要火化下葬。這些無人認領的尸首,衙門可沒錢給他們喪斂費用,都是一把火燒的就剩些骨灰,擱酒壇子封存住,埋在後山一處荒地。
荒地前頭,有位離任的松陽知縣豎了塊一人高的無字碑。
若是這樣,周氏的死因出了差錯,且不說她冤屈能否得伸,便是劉駝子以後,在這青州地界兒上,也甭想混了。
「小人失察!這女子頸部瘀痕,想是下晌還沒有顯現,如今死去了十二個時辰,方顯露出來。看那指痕形狀,想是死者生前曾劇烈掙扎過。」
既是如此,周氏之死,便不能算作自盡。孟仲垣心中一沉,同阿星吩咐道,「本官近日公務繁忙,你去將顧大人請來,協理此案。」
劉仵作一愣,哪兒來的顧大人?縣令請治下其他官吏協理倒是常有的事兒,可是整個松陽治下,能讓孟仲垣稱得上是大人的,也不過就是季典農一個。哪里又來了一個顧大人?
劉駝子忍下心中懷疑,只忐忑注視著孟仲垣臉色,棺材仔立在停尸房外頭,瞧著這一縣父母官,竟生的比許多尸首還要嚇人,然而他那素色青 披風,想是暖和的緊,棺材仔模了模後頭剛補上的補丁,低著頭,沿著房檐悄悄走開了。
山間空氣濕潤清新,偶有驚鳥飛過,注定這是個難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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