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同轎
正要說話的無情被她這麼一搶白,剛到嘴邊的話立時就噎住了,在喉頭打了個轉卻終于還是咽了下去,輕輕地嘆了口氣——柳沉疏說得一點都沒有錯,他們兩個人本來就是半斤八兩,誰也沒有資格「教訓」對方。♀
至于他本也該氣惱的「未婚妻」一事……無情倒反而是並不怎麼放在心上。柳沉疏這一來是有意去激姬搖花,使她怒極攻心、盡早喪命,免得再橫生枝節;二來卻又是脾氣使然——她這是老毛病又犯了張口就揶揄他,這他早已見慣,起初還有些又是好氣又是無奈,這會兒卻也已是懶得與她計較了,否則只怕遲早要被這人的口無遮攔、沒個正形氣得少活許多年。
柳沉疏見無情似乎是已經止了想要「訓斥」自己的話頭,下意識地就松了口氣,習慣性地想要轉一轉自己的毛筆,手上一動,卻立時就愣了一下——先前無情來查看她的脈象,她順勢就抓著他的手坐起身來,後來便听得他責怪自己冒險受傷,一時間竟是忘了松手,以至于兩人的手到此刻竟仍還是交握在一起。
大概是因為體質較弱的關系,無情的手比起普通人的體溫還要略略低上一些,帶著幾分隱隱的涼意,卻並不滲人,反而莫名地讓人在心頭涌起一股淡淡的安定感;他的手指很是修長,即便略顯削瘦,卻也仍是極賞心悅目的。大約也是常年施放暗器的緣故,那雙手雖有些削瘦蒼白,卻是極為有力——柳沉疏的目光落在和自己右手交握的那只手上,神色有一瞬間的怔忪,隨即卻很快回過神來,低低地咳嗽了一聲,手上微微用力往回抽。♀
無情似是也已忘了兩人的手還握在一起,當下就是一愣,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手,這才好像是一下子醒了過來一般迅速地松了手,神色間竟是少見地有些無措,低聲解釋著︰
「抱歉,我剛才……」
「嗯,方才多謝大爺援手,多虧你拉了我一把。」柳沉疏不等他說完就輕笑了一聲,臉上已然是恢復了平日里的笑意,微微揚了揚眉,視線卻出乎意料地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對上他的眼楮,只是笑著問道,「四大天魔都已死了,我們去與黃堡主一行會合,而後去留侯廟尋北城的人吧?」
她一邊說著,一邊已是撐著地站起了身來,隨手撢了撢衣擺上的灰塵。起初她的身形還未有些晃,卻很快就已穩住、恢復到了平日里的從容,唯有那姣好的眉眼在月光下越發顯出一股不同于平日里的蒼白和虛弱來、寬大的墨袍又顯得她身形越發縴細。
無情皺了皺眉,卻並沒有說話,只是折回身坐回了自己的轎子里,看著轎旁那道墨色的身影略微沉吟遲疑了片刻,終于還是開了口喊她︰
「沉疏。」
無情對柳沉疏的稱呼,若有外人在場,則一貫稱「柳兄」;若只有他們兩人,卻從來都是連名帶姓地喊她,這還是他第一次這樣不帶姓氏地直呼她的名字——柳沉疏一時間竟是沒有反應過來,有一瞬間的怔愣和遲鈍,而後才像是終于意識到他是在叫自己,下意識地轉過頭「嗯?」了一聲,神色間竟是少見地有些茫然。
無情看了她一眼,冷冽的聲音像是也在不經意間放柔了幾分,淡淡道︰「你受了內傷不便趕路——一同坐轎吧,留侯廟中尚有魔姑剩下的三方巡使看守,你在路上略作休整,不可掉以輕心。」
無情不良于行又不能修習武功,出行全靠輪椅和轎子——他那一頂轎子、一架輪椅無一不是遍布機關暗器,幾乎就像是又一個與他一樣的暗器高手一般名震江湖,它們是無情出行的工具,卻也幾乎就像是他的同伴一般——而且還是一個極為可靠、永遠不必擔心被背叛的同伴。
他當然極重視他的轎子和輪椅——但他現在要她和他一起坐轎。
柳沉疏頓覺有些「受寵若驚」,立時就怔了一下,下意識地伸手指了指自己,一雙總是帶著或者溫柔或者狡黠笑意的鳳眼忽然間睜大了起來——整個人看起來竟是破天荒地有些呆傻,卻是出乎意料地顯出了幾分少女的嬌憨和生動來。
無情伸手掀開轎簾,一抬眼就看見了柳沉疏這少見的模樣,微微一愣後眼底竟也是難得地有了幾分笑意,聲音微暖︰
「走吧,他們想必都已等急了。」
柳沉疏這才終于如夢初醒,心知無情說的都是實情,也不矯情推辭,爽快地點頭應了一聲,彎腰進了轎子里、在無情身邊坐下,而後收回手放下了轎簾——無情也不知道是按動了哪里的機括,轎子下的輪子立時就滾動了起來,帶著轎子里的兩人往北城的城郊處駛去。
轎子行進得很平穩,柳沉疏閉了眼、安靜地將離經易道心法運轉了一遍,再睜眼時原本蒼白的臉上終于又恢復了幾分血色——萬花谷在點穴截脈上的造詣畢竟遠在姬搖花之上,柳沉疏雖因內力不敵而受了傷,但事實上傷勢卻也並不是太重,先前只是因為不敢讓姬搖花看出破綻而強忍著一口氣,整個人放松下來時才吐了血又摔倒了下去,看起來很是令人心驚;離經易道的心法最是中正溫潤,對于溫養經脈腑髒都有奇效,內息行過一個周天之後,她立時就有了明顯的好轉。
柳沉疏睜開眼,側過頭就看到了無情的側臉——他正目不斜視地定定看著前方,神色冷峻,眼神幽深,月光透過轎簾灑在轎內更顯朦朧,柳沉疏一時間有些不敢肯定,他眼底的復雜究竟是悲哀還是恨意、無奈,又或者是別的什麼東西——但至少她能肯定的是,那絕不是破了案子後該有的輕松和安心。
柳沉疏略略遲疑了片刻,終于還是開了口,輕聲道︰「你……心情不好。」
——她沒有問他發生了什麼事,只是淡淡地陳述著一個事實。
無情微微愣了一下,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而後慢慢地垂下了眼簾,周身似有殺意一點一點蔓延開來︰
「薛狐悲……是當年殺我一家的十三凶徒之一。」
柳沉疏的呼吸有一瞬間的停滯,視線竟似是已經釘在了無情的身上——他本就身形削瘦,如今在月光的映照下,不知為什麼竟顯得越發清冷,帶出了一股隱隱的寂寞之意;背脊微僵卻是固執地直直挺立,臉上的神色半是不甘半是憤郁,雙手已緊緊攥成了拳頭,竟是少見地有些激動、不復平日里的從容鎮定……
胸口原本已經血脈暢通了的傷處不知為什麼竟莫名地揪了一下——柳沉疏模了模自己胸口的傷處,定定地看著他,輕聲問︰
「那……其他人是誰,知道了嗎?」
無情搖了搖頭,聲音冷冽︰「他至死也沒有說出同伙是誰。」
柳沉疏低低應了一聲,卻並沒有說任何安慰他的話,只是輕輕嘆了口氣,而後不緊不慢地柔聲分析著︰
「薛狐悲數十年前就已成名,即便是十多年前你一家慘案發生之時,也早已是一方魔頭。故而能與他一同作案的人,想必武功和身份也都不低,甚至可能多半與他相仿——你說過,那些人似乎地位相當、並不听命于薛狐悲,料想應不是他的下屬。如今雖不知道其余十二人是誰,但可以從薛狐悲入手,回去以後查一查當年那段時間他還出現在了哪里、又有哪些高手與他行蹤相仿……既已有了線索,便是一個好的希望與開頭,是不是?」
柳沉疏不知什麼時候已恢復了原本的嗓音——她的聲音本就輕柔軟糯,只是平日里不管什麼時候都帶著幾分風流與戲謔,那倒也還不覺得什麼;此刻她的聲音里早已沒有了半分玩笑之意,一字一句都條理清晰、從容不迫,淡然平靜中卻偏又像是生出了幾分溫柔來。
無情抬眼側過頭,立時就對上了柳沉疏的眼楮——同樣的,沒有了半分玩笑和戲謔,只余下一片從容平靜,鎮定而溫柔。
這本是無情一個人的轎子,空間並不是太大,坐下兩個人就已到了極限、幾乎是就緊緊挨在了對方的身側——柳沉疏身上淡淡的花香沁入鼻中,幽靜而清甜。
她沒有安慰他,只是就這樣平靜地替他分析案情。其實柳沉疏說的這些他也已想到——柳沉疏當然也明白這些他自己也是能想到的,但同樣地,也知道他並不需要安慰、不需要同情,他只是……需要一點什麼讓自己平靜下來、安心下來。
——就像現在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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