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破陣
柳沉疏一時間怔住,竟就這麼呆呆地站在原地,素來口才出眾的人好像一下子就忘了該怎麼說話。
「師姐?」小姑娘見她遲遲沒有反應,歪了歪頭、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袖。
柳沉疏似是終于如夢初醒,略略遲疑了片刻後終于伸了手——她的動作很慢,手甚至像是隱隱有些發抖,帶著一種顯而易見的小心和試探,幾乎像是生怕一不小心就踫碎了什麼一般。
然後她的手終于觸上了一張柔軟而溫熱的小臉。
柳沉疏終于是笑了起來,柔聲道︰「我給你買了很多禮物。」
「真的?就知道師姐最好了!」小姑娘的眼楮一下子就亮了起來,抱著柳沉疏的腰蹭了蹭後似乎是猶嫌不夠,扒拉著她寬大的衣袖一個勁地想要往她懷里曾——柳沉疏彎腰將她抱了起來,小姑娘立時就一把抱住了她的脖子、在她臉上響亮地「啾」了一口,一張精致可愛的小臉上滿是迫不及待,連聲追問著,「在哪里?在哪里?」
「只是……那些禮物,我大約是都不能帶回來給你了。」
——柳沉疏模了模小姑娘的腦袋,輕聲道。
懷里小小的墨色身影似是也微微愣了一下,滿臉迷茫地正要問「為什麼?」,柳沉疏卻是側過頭,在她額上落下了一個輕柔的吻,而後忽然間抬了手、手中筆尖猛然上挑——一道流光一閃而逝。
「小師妹,對不起——我食言了。」
懷中的人影不知什麼時候已徹底消散,春光、清池卻仍未散去——柳沉疏的腳邊,赫然正是一根已被挑出地面的竹子。
柳沉疏默然,抬腳繼續往前走去。
一步、兩步、三步——飛瀑流泉驟然湮滅,恍惚間卻是忽然有一片奼紫嫣紅撞入了眼中,轉眼間就已置身于一片花海之中。
千姿百態的鮮花競相盛放,偶有麋鹿徘徊小憩,不遠處是一株參天大樹,竟是半邊焦枯半邊生機盎然——樹下站著的那道縴細身影回過身來,露出一張溫柔靜好的眉眼,看起來似是只比柳沉疏略長幾歲,笑意里卻是一片溫柔與縱容之色。
「師父。」
柳沉疏輕聲喊她。
那人點了點頭,眉眼越發溫柔,抱著懷里的一捧鮮花慢慢走了過來︰「沉疏,你回來了。」
「師父的生辰快到了,弟子……托人打了支釵,師父若是戴上,一定極美。」柳沉疏笑了笑,說完後卻似是又覺得有些不妥,立時搖了搖頭,「弟子嘴拙說錯話了,師父無論何時都是極美的。」
「你若也算嘴拙——那倒不知是誰哄得女孩子們一個個都念念不忘了。」宇晴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伸手將一朵鮮花簪在了柳沉疏的鬢邊。
柳沉疏抿著唇笑了起來,猛然抬手——身前的竹子瞬間爆裂開來。
「師父,弟子不肖。」
柳沉疏踏前三步,芳菲的花海一瞬間消散湮滅,放眼望去,只見白雲蒼狗、山川俱小——如立雲端、手可摘星。
三星望月——是谷主的居處。
柳沉疏回過身去,昔日的青年已成了中年,卻依然無損一身儒雅瀟灑,依稀間又多了幾分沉穩與慈愛。
柳沉疏忽然跪了下來︰「谷主。」
「莫怕,」有一只寬大溫暖的手覆上了自己的頭頂,輕輕地拍了拍,「我萬花弟子——從無束縛,亦從無畏懼。」
柳沉疏點了點頭,俯□子恭恭敬敬地叩首︰「弟子……明白。」
那人點頭溫聲笑了起來——柳沉疏彈指,一點螢火悄然熄滅。
柳沉疏站起身來,挺直了背脊繼續向前——逢三一拔、見六一劈、遇九滅燈。
師兄沉著臉痛罵她不肯听話喝藥、神色間卻是一片溫柔關切;她在午間小憩時師姐溫柔地替她蓋上披風;師妹趴在她的膝頭扯著她的衣袖、撒著嬌非要听她講谷外的故事;師弟朗聲大笑著搭著她的肩膀邀她一同對飲、而後就這麼肆無忌憚地雙雙醉倒在花海之中,最後被師兄們一人一個拎回落星湖畔;她跪在孫思邈師父面前,在孫師父和藹慈愛的目光中,認真專注地發下「大醫精誠」的誓言……柳沉疏就這麼咬緊牙關、頭也不回地向前走著,一直到最後,一身白衣的青年坐在輪椅之上,定定地地看著自己,本該凌厲的眉宇間卻似是帶著星星點點的暖意,然後開口喊她︰
「沉疏。」
柳沉疏低低應了一聲,抬手、彈指——最後一盞螢燈應聲而滅。
周遭的景色似是在水中一般漾出了波紋,而後一圈一圈地擴散開去,深沉的夜色終于重又籠罩了整個視野——竹林仍在,卻已全然不見了先前的幽深與詭異。
柳沉疏伸手按了按額角,指尖擦過鬢邊的鮮花——忽然微微怔了一下,而後卻是輕聲笑了起來,深吸一口氣,大步往回走去。
柳沉疏的方向感很好,陣既已破,她很快就回來了來時的地方——踏出竹陣的同一時間,她只看到一抹寒星自眼前一閃而過,而後有人慘呼一聲,立時便倒了下去。
柳沉疏循聲看去——鐵蒺藜眉心處正嵌著一柄小巧卻鋒銳的飛刀,鮮血自額頭一路蜿蜒而下,人卻轉眼間就已沒了呼吸。不遠處,薛狐悲正躺在地上,胸口已被整整一排透骨釘穿透——顯然是早已氣絕了。
「崖余,」柳沉疏皺眉,「戚少商和劉獨峰呢?」
——這里竟是只有無情與金劍銀劍二人,劉獨峰、戚少商、甚至連重傷的張五都已不見了!
「是我疏忽了——你走後狐震碑、鐵蒺藜和九幽老怪的小徒弟泡泡都來了……我們一時不防竟讓張五中了泡泡的蠱術,他忽然發作、將戚少商擄進了林中,劉大人已奮起追去,我被這幾人纏住一時月兌不開身,」無情的聲音里滿是憂慮與愧疚,竟是破天荒地還帶著幾分焦急,正要再說些什麼,一抬頭卻是終于看到了柳沉疏蒼白而疲憊的面色——素來沉著縝密的青年一瞬間就變了神色︰
「沉疏?」
「我沒事,只是方才破陣……有些累。」柳沉疏搖了搖頭,視線在地上又掃了一圈,並沒有發現第三具尸體,略有些意外,「泡泡——泡了?」
無情精通陣法,雖未親身入陣,卻也能大致猜到陣中是何等情形,沉吟了片刻,終于是沒有再多問,只點了點頭︰「她最先吃了我一顆鐵蓮子、倒地昏迷,後來我與鐵蒺藜狐震碑交手、無暇他顧,她醒後便跑了。」
柳沉疏點了點頭,轉頭往樹林里看了一眼,抿了抿唇道︰「我進去看看。」
「我和你一起進……」無情話音未完,前頭的樹林中卻似是隱隱約約走出了兩個人影來——起初還尚有些朦朧和模糊,但很快那兩人越走越近,身形也一點一點清晰了起來。
戚少商斷了一臂、又千里逃亡,本來已該是最狼狽、最滄桑的了,可此刻和他攙扶著的那人比起來,卻實在是好了太多——那人的臉色在月光下幾乎慘白得就像是一張白紙,渾身血跡、步履蹣跚,幾乎是已再也支撐不住自己、將所有的分量都靠在了戚少商的身上,呼吸虛浮而又紊亂。
無情聳然動容︰「劉大人!」
柳沉疏已迎了上去,將劉獨峰的手臂搭到自己肩上,扶著他瞬間躍進馬車——再晚半刻,只怕是神仙也就不了了!
無情和戚少商也放輕動作進了馬車——誰也不敢出聲打擾,耐心而安靜地地看著柳沉疏替劉獨峰施針。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劉獨峰連連咳嗽了幾聲,呼吸卻終于是慢慢平穩了下來,柳沉疏微微松了口氣,將金針一一收好攏入袖中、伸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卻實在是再也沒有精力與替戚少商處理傷口,只能從袖中去了一個藥瓶出來、輕輕拋給戚少商示意她自己上藥。
先是為護金劍受了劉獨峰一劍、又為無情擋下九幽一掌,最後又破了竹籬陣、替劉獨峰施針醫治——柳沉疏實在已是太累太累了,以至于連她先前捏著藥瓶的手都已開始有些微微輕顫、臉色一片蒼白。
直到這時候,柳沉疏才終于徹底松了口氣,放松了緊繃的身子、靠到了無情的身上。
無情將她攬住,伸手理了理她微有些凌亂的頭發,指尖卻在觸到她鬢邊那朵紫色小花的時候微微一頓,隨即卻立時就若無其事地移了開去、將她其余的頭發一並梳理好——柳沉疏入陣之前,分明是不曾簪花的。
柳沉疏似是很喜歡無情這樣近乎「順毛」的動作,輕輕「唔」了一聲,往他懷里又蹭了蹭。
無情攬住她,輕輕拍了拍她的背,而後一抬頭,立時就撞上了戚少商復雜的視線。
「咳咳,」戚少商干咳了兩聲,隨即卻是有些曖昧地笑了起來,嘆了口氣道,「其實這也沒什麼——感情什麼時候來,誰也無法預料,可一旦來了,卻誰也控制不住。」
戚少商說著,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麼,忽然有些慨嘆,搖著頭謾聲道︰「終身未許狂到老,能狂一時便算狂。為情傷心為情絕,萬一無情活不成。」
戚少商話音剛落,無情還沒有開口,懷里便傳來了一聲輕笑——柳沉疏不知是什麼時候已睜了眼,正似笑非笑地看著戚少商,微一挑眉,疲憊和倦意令得她的聲音听起來格外輕,卻仍是清晰無比︰
「戚大債主——你這是當著我的面調戲我的人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