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叛逆
為「情」傷心為「情」絕,萬一無「情」活不成——又或者是萬一「無情」活不成?
柳沉疏這麼一說,戚少商才終于恍然意識到自己隨口諏的幾句打油詩居然還能生出這樣的歧義來,忍不住干咳了一聲——不過他雖也是文武雙全、音律書畫無一不通,但畢竟是已在連雲寨做久了「土匪頭子」,又素來是風流慣了的人,對無情和柳沉疏雖有些意外,倒也並不太大驚小怪,只上下打量了柳沉疏幾眼,笑了起來︰
「思慮不周,柳兄見諒啊——說來……我倒是還以為柳兄是大捕頭的人呢!」
非要把所屬權顛倒一下,看著好像是沒有什麼區別,可用戚少商這種曖昧中略帶了然的口吻一說,柳沉疏立時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就是上下的區別嗎?
——柳沉疏這會兒臉色蒼白、神色疲憊地偎在無情懷里,看起來倒確然是顯得異常柔弱。
柳沉疏「嘖」了一聲,輕笑道︰「崖余是我的人,我也是崖余的人,公平得很不是嗎——就像江湖皆知,息大娘是你戚寨主的人,戚寨主也是……」
柳沉疏說到這里,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一下子住了口,輕輕咳嗽了兩聲,而後忽然就轉了個話題︰「素聞戚兄風流,改日不若到汴京一游,我帶你去小甜水巷逛逛,一盡地主之宜?」
小甜水巷,光听名字甚至就已能隱隱感到一股甜膩酥軟的意味迎面而來——正是汴京城有名的煙花之地,妓館林立,風月無邊。
戚少商的笑意一下子就僵在了臉上,只覺得自己的心口就這麼硬生生地被柳沉疏狠狠插了一刀——江湖上誰不知道他戚少商和息紅淚雖是情深意重,但數年前息紅淚卻已然因為他的風流和紅顏知己們而憤然離去,他安定不下來、也改不掉風流的毛病,息紅淚便至今仍不肯同他在一起。偏偏這人還要提起小甜水巷……話題轉移得如此突兀粗暴——誰能信他不是故意的?
柳沉疏說著對著戚少商揚了揚眉,明明一臉蒼白、一身柔弱,那目光卻張狂得厲害——戚少商只覺得一口淤血哽在喉頭,咽不下去卻又嘔不出來,一時間竟怎麼也說不出話來。
但他沒有說話,卻偏偏仍是有人開了口——無情神色微沉,忽然低聲道︰
「你去過小甜水巷了?」
柳沉疏愣了愣,搖頭︰「不曾。」
無情神色稍霽,卻立時就听柳沉疏微微一頓後接著道︰「只是偶爾小甜水巷的姑娘們也會過來買幾株花、請我喝幾杯酒。」
——去雖然是不曾去過,但姑娘們已是直接登過門了。
無情忽然覺得有些頭疼——攬著柳沉疏腰的手臂不自覺地收緊了幾分,另一只手伸手按了按額角。
——倒不是對小甜水巷的姑娘們有什麼偏見,只是柳沉疏畢竟是個女孩子,和風月之地牽扯過多,等將來恢復了女子身份,只怕是又要平白多添幾條「惡名」了。
戚少商似乎是終于緩了過來,一眼就看到無情頭疼的模樣,只當他是見柳沉疏與小甜水巷的姑娘們過從甚密而吃醋了,當下就笑了起來,轉頭饒有興致地看向柳沉疏——柳沉疏瞪了他一眼,伸手抱著無情在他胸口撒嬌似地蹭了蹭,而後重重地咳嗽了兩聲,板著臉一本正經問︰
「你們受了這麼重的傷九幽老怪都不曾追趕——他是傷得更重,還是已經死了?」
心知他是在轉移話題,但戚少商也不點破,只是看了他一眼,同樣也斂了臉上的玩笑之色,點了點頭,肅容道︰
「他已死了——他先前中了無情三口順逆神針,劉捕神又拼死相搏,我趁他被順逆神針鑽進腦子里,終于將他殺了。只是劉捕神……」
順逆神針是無情的獨門暗器,一旦打中,會順著人的血脈一直鑽入心髒或腦子,無藥可解,只能憑借深厚的內力將它逼出。九幽的內力固然是絕對足夠的,但他是先前在斷崖口時中的針,這麼短的時間之內,根本不可能足夠他將順逆神針逼出體外。劉獨峰的武功本就和九幽在伯仲之間,雖是身受重傷,但他卻已是拼死相搏,加上又有戚少商在側,九幽必然只能全力相對——內力催動之下,只能越發加快順逆神針發作的速度。
只是劉獨峰卻也已傷重垂危,即便傷愈,也絕回不到從前的功力了。
幾人一時間心中惻然,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馬車內一時間竟陷入了沉默——直到有一陣咳嗽聲忽然響起。
「不必介懷,本來我就已經打算辭官養老了,傅宗書尋了由頭將我幾個至交罷官下獄,我才不得不接了這案子。我身邊的六個弟子也全都死了,我就是不受傷,也……實在再沒有精力去辦案子了。」劉獨峰似是已經清醒了有一陣了,將幾人的對話全都听在耳中。他的聲音因為內傷和失血過多而顯得異常干澀虛弱,頓了頓後,忽然苦笑了一聲,「你們不必擔心,柳姑娘醫術高明,我一時只怕還死不了。」
柳沉疏怔了怔,似是想多安慰他幾句,張了張嘴卻終于是將那些同情與安慰都咽了下去,只輕聲道︰「劉大人眼力過人。」
劉獨峰這樣的人,縱是滿身頹然與疲憊,卻也是絕不需要別人的同情的。
無情神色微動——劉獨峰和張五兄弟幾個之間的感情,其實就同他與四劍童是一樣的,他最是能夠感同身受。若是四劍童出了事,他只怕是……
無情嘆了口氣,已然是有些不願再想下去。
戚少商想起了為護他逃亡而接連喪命的兄弟們,一時間心有戚戚,再也沒有了玩笑的心情,神色頹然地長長嘆了口氣,而後才像是忽然間意識到了什麼,忽然轉頭看向柳沉疏︰
「柳——姑娘?」
「如你所見,」柳沉疏這會兒也有些心情沉重,難得地沒有揶揄他幾句,只是點了點頭,而後伸手模了模自己的下巴,忽然道,「你知不知道傅宗書和皇帝為什麼都要殺你?」
戚少商似乎是仍然有些震驚,難以置信地上下打量著柳沉疏,卻也還是不忘搖了搖頭以示自己的茫然。
柳沉疏現在已再沒有心思去計較他的驚愕了,只是模了模下巴,直截了當地張口就問了出來︰「當年楚相玉逃至連雲寨,有沒有告訴過你什麼關于皇帝的秘密、給了你什麼信物?」
戚少商是聰明人,一听這話,起初還略有些茫然,片刻後卻立恍然,愕然道︰「我以為那只是他胡謅的——原來竟然是真有其事?」
柳沉疏點頭,鳳眼微挑︰「不如說出來大家一起想想解決之法?這麼逃亡下去,也不是個辦法——總要想法子徹底解決才好。」
「你們要听,我自然是據實以告,但……」戚少商頓了頓,略有些遲疑道,「這樣,可就是連你們也扯下水了。」
「我們早就已經月兌不開身了——就是沒有你的事,傅宗書也一向都想要我們的命,」沉默良久的無情忽然開了口,淡淡道,「傅宗書很快就會知道是我們救了你,就算我們確實不知道——他也一樣會疑心你將秘密告訴了我們,寧可錯殺,絕不放過。」
戚少商立時點頭,爽快道︰「你說的不錯!其實很簡單——當今天子趙佶其實不是依先皇遺詔而立,當年楚相玉是太子太保,身上有太後和當年太子的血書。」
戚少商說得簡單、只寥寥數語,但在場的都不是傻子,自然全都明白這麼一個「簡單」的秘密會掀起多大的風浪——歷來天子最忌「名不順言不正」,不是遺詔所立卻能登上帝位,其中的腥風血雨可想而知。
無情微微皺眉,低頭和柳沉疏對視了一眼,而後又看了看劉獨峰,忽然道︰「有一個辦法——很不痛快,但很有用。」
戚少商愣了愣︰「你說。」
無情沉默了片刻,正要開口,卻是忽然被柳沉疏截住了話頭——她輕聲笑了笑,隨手一轉筆,揚眉道︰
「劉大人和崖余都是朝廷的人,這麼大逆不道的話——還是讓我來說吧。」
柳沉疏頓了頓,而後看向戚少商︰
「皇帝要殺你,是因為怕事情泄露、有損他的名譽——他既怕你,你又何必怕他?他再派人追殺你,你就把血書公之于眾,如何?」
饒是戚少商向來桀驁,此刻卻也不禁被柳沉疏這大逆不道的話嚇了一跳。
「你只要說已將血書和其中內情告訴了數位友人,一旦你被捕或遇害,便會立時將一切公之于眾。」無情補充道,「他必不敢再迫害于你!」
「崖余你……」柳沉疏皺眉——無情畢竟是在朝為官,她有意搶在、無情之前說話,就是不想這樣的誅心之言從他口中說出來。誰知他現在卻仍是……
無情卻是忽然微微一笑︰「我這也算是逆君叛國了罷?」
柳沉疏微微一怔,卻見無情握緊了她的手,聲音忽然一下子就涼了下來,冷笑道︰
「橫是叛,豎是逆——這等昏君奸臣,我就逆他一逆、叛他一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