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同騎
背後的觸感溫熱而柔軟,帶著那人身上特有的鮮花的芬芳,馬背的顛簸讓兩人之間緊緊相貼、愈發親密無間——無情微有些不自在地低咳了一聲,攬在腰上的那只手和胳膊便立時收緊、隨即便有一陣溫熱的氣息噴在了自己的耳側︰
「崖余,」柳沉疏一手攬著他的腰替他穩住身形,一手抓著韁繩,語帶關切,「可有哪里不適?」
「無礙。」無情搖頭,終于是也慢慢將身子放松了下來。
柳沉疏心下稍安,見無情耳根微紅,心中便已是一片了然。余光一掃,見周圍眾人都在趕路、並沒有人注意到自己這里,柳沉疏便干脆低了頭、將下巴擱在無情的肩膀上,微一揚眉笑盈盈地低聲道︰
「晴兒妹妹怎麼總是這般害羞?沉疏哥哥真是好生心疼擔憂……」
無情臉色微沉,側過頭斜斜看了她一眼,眼底暗含警告之意——柳沉疏就靠在他的肩膀上,兩人之間的距離極近,近得幾乎能從對方的眸子里看到被映出的自己——柳沉疏輕笑一聲,鳳眼微挑,正要再說些什麼,卻是忽然間神色微變,一下子就斂了戲謔的笑意,輕聲道︰「後頭有人。」
無情雖也小心謹慎,但畢竟是不懂武功、沒有內力,自然不如柳沉疏感覺敏銳——在場眾人之中,以柳沉疏與戚少商的內力最為深厚,柳沉疏抬眼,便見戚少商也正側頭望了過來,當即對著他輕輕點了點頭。戚少商同樣微微頷首,不動聲色的策馬靠了過來。
「你待著,我去看看,」柳沉疏壓低了聲音,一邊給戚少商使了個眼色,一邊沖著金劍招了招手,「金兒,過來扶著你家公子。」
——戚少商如今只有一臂,抓了韁繩後自然是再沒有手來扶住無情。
戚少商點了點頭——柳沉疏松了攬著無情的手、陡然間自馬背上縱身掠起——墨袍翻飛間轉眼就已不見了身影。金劍靈活地跳上無情的馬背坐到了他的身前,一手抓緊韁繩,一邊小心地讓無情扶住他的肩膀——柳沉疏身形高挑,無情雖是男子,但畢竟自幼雙腿殘疾、經脈受損,多多少少也影響了他雙腿的生長,只比柳沉疏略略高出幾分,兩人身形相仿,柳沉疏攬著他倒也方便;但金劍還只是個孩子、身量未足,兩人身高差得太多,便只能坐在無情身前。
郗舜才這次帶的人不少,隊伍頗有些浩浩蕩蕩。柳沉疏自樹梢間穿行,掠過眾人、一路直奔隊尾,果然就在一棵樹後見到了兩個鬼鬼祟祟的人影。
那兩人都是一身粗布衣衫,看起來似是尋常耕夫,衣擺之下卻隱隱露出了皂靴的邊沿來——顯然是公門中人;身形壯實卻身無內力,看來是只會些粗淺的拳腳功夫。
柳沉疏估模著應當是有人派來的探子,只是卻不知是黃金麟還是冷呼兒、鮮于仇手下,又或者是顧惜朝的人——但這兩人既然全無內力,柳沉疏倒也懶得多費精神,干脆就直截了當地出了手、一招一個將兩人點了穴道放倒,而後倚在樹邊隨手轉了轉筆,挑眉問道︰
「誰派你們來的?」
柳沉疏似是生怕那兩人嘴硬不肯說,實在無心與他們多耽擱時間,微微頓了頓後,也不等那兩人開口,干脆就直接笑了一聲,淡淡道︰
「你們可都想好了再說——我萬花谷最擅點穴截脈,我這一指下去,說不定你們這余生都要在血脈逆行、生不如死中度過了。」
柳沉疏一邊說,一邊漫不經心地晃了晃手中的筆——她倒是不至于這麼心狠手辣,但若是嚇得不夠厲害,只怕少不得還要多耽誤個幾刻。
「公子饒命!我們、我們也只是奉命行事!」果然那兩人一瞬間就白了臉色,求饒的聲音里幾乎已帶上了哀求和哭腔——柳沉疏斜斜睨了兩人一眼,那兩人立時就回過了神來,爭先恐後道,「我們是文張大人的手下,文大人和顧公子、黃金麟幾位將軍正圍攻南寨,卻一直沒有見到戚少商,便派了我們這些探子出來尋找,我們、我們也是剛剛才看到公子一行,還沒有上報文大人!求公子放小的們一命——我們也是迫不得已啊!」
文張?這人是傅宗書手下愛將,官位數度沉浮卻始終屹立不倒,實在是個難纏的角色。如今他們已想了辦法解決此案,當務之急便是盡快回京而不是逞一時意氣,無謂再橫生枝節——柳沉疏微微皺眉,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繼續追問︰
「南寨如今情形如何?」
「南寨本就高手眾多,再加上息大娘一干人,實在是難纏得很,」一人說著,像是忽然間意識到了什麼,臉色一白,趕緊改口道,「南寨英雄武功高強,顧惜朝他們一時間也奈何不得。」
「不必說好話,」柳沉疏掃了他們一眼,淡淡打斷了那人的奉承,「想活命——實話實說便是。」
「是!是!南寨本就是牧馬起家,一個個兵強馬壯的,而且也不知道是誰出的主意,從來不正面對抗,總是出些稀奇古怪的招數,狡猾得很——黃將軍他們吃了幾次虧,一時間也不敢硬拼,但我們,不,是他們!黃金麟他們畢竟人手多又帶著兵馬,也不肯罷休,這會兒就在南寨對峙著,文大人才派了我們出來找戚少商的下落,想避開南寨這塊難啃的骨頭。」
青天寨本是牧場起家,寨中馬匹自是個個神駿;寨主殷乘風的未婚妻伍彩雲素來古靈精怪,想必那些退敵的點子多半都是她的手筆了——柳沉疏輕輕「嘖」了一聲,心頭倒是一下子放松了不少,略略沉吟了片刻後,忽然問道︰
「你們報信用的是什麼聯絡方式?」
「飛、飛鴿傳書。」
柳沉疏「哦」了一聲,抬手解了其中一人穴道,揚了揚眉︰「將信鴿招來,順便——寫幾個字給我瞧瞧。」
那人不敢怠慢,戰戰兢兢地吹了聲口哨,很快便有一只鴿子遠遠飛來、乖順地落到了他的肩上,那人取了紙筆,小心翼翼地寫了幾個字——大概是因為心中懼怕,落筆時連手都是抖得,寫的字歪歪扭扭得有些不成樣子。
柳沉疏倒是沒有再為難他,抬手又點了他的穴道,而後對著紙上的字跡認認真真地看了一會兒,而後提了筆仿著那字跡寫下了一個與汴京城截然相反的方向——萬花弟子均是自幼跟隨谷中書聖顏真卿習字,即便不是書聖座下「書墨」一脈,卻也都對書法頗有造詣。眼下這人不過只是堪堪能識文斷字罷了,一筆字也不過就是勉強能讓人辨識,柳沉疏模仿起來倒也並不太難。
柳沉疏折好信紙、塞進信鴿腳上的竹筒之內,眼看著信鴿已然飛離、不見蹤影,微微松了口氣,轉身已掠了出去︰
「你們的穴道兩個時辰之後就會解開,但我已用你們的信鴿傳信文張——待他追去卻不見戚少商人影、發現消息有假,必然唯你二人是問。若想活命,就不要再回他麾下助紂為虐,帶著家人離開遠離是非之地。」
話音未落,那墨袍的人影早已消失不見,卻只有兩塊銀錠落在兩人身前的地上,泛出一圈耀目的金屬光暈。
……
柳沉疏很快就趕上了大部隊,將自己問出的消息簡要一說,無情只微微頷首,戚少商卻是一下子變了臉色,幾乎恨不得立時調轉馬頭趕往南寨︰
「紅淚他們此刻定是危急關頭,我去祝他們一臂之力!決不能讓他們為我送死,我卻置身事外!」
「站住!」柳沉疏尚未說話,無情已是臉色微沉,低聲喝止,「你孤身馳援——若是路上遭人圍攻遇險,我們如今所做一切豈不都是白費!」
——如今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戚少商,若戚少商出事,那麼這麼多江湖英豪的性命便也徹底白費,這也是先前柳沉疏為什麼非要自己去後頭查看、而讓戚少商「待著」的原因了。甚至如今這已不只是戚少商的命,更是「正義」與「公道」,所以他們不能輸,不能讓奸臣得逞、把持朝政、越發肆無忌憚——決不能!
戚少商一怔——這道理他自然明白,但他為人素來俠義,哪里忍心讓朋友為自己涉險,仍是有些遲疑與憂慮︰「但我……」
「我們盡快回京,解決了你身上的麻煩才能一勞永逸——」柳沉疏皺眉,低聲道,「這樣,我傳信金風細雨樓——青天寨附近也有不少他們的人手,讓他們必要時給南寨搭把手。但若不到險處,我還是希望他們不要參與此事。」
戚少商神色微緩,立時點頭——雷損已死,金風細雨樓一家獨大,必然惹人顧忌。這案子關系到當今皇帝的秘密,若是金風細雨樓插手,只怕要引得皇帝猜疑忌憚。若非迫不得已,自然是作壁上觀最好。戚少商雖擔憂牽掛一眾兄弟和息紅淚,卻也分得清輕重緩急。
無情點了點頭,忽然道︰「我們的行蹤已經暴露,雖然沉疏已將文張引開,但卻也不得不防。」
三人對視一眼,齊齊對視一眼,點了點頭,戚少商不緊不慢地驅馬向著郗舜才的方向靠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