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收場
很快,郗舜才下令停軍休整,過了約莫一刻鐘的功夫這才又再次啟程——卻沒有人發現有三匹飛騎不動聲色地月兌離了隊伍、悄無聲息地絕塵而去。
郗舜才自自己麾下的心月復之中挑了一個與戚少商身形相仿的人扮作獨臂——若是文張一行再派人來,便是遇上了也可再拖上一陣;而戚少商則是和無情、柳沉疏以及金劍銀劍一起,五人三騎、輕車簡從,星夜兼程地抄近道趕往了汴京。
這一路比預想中的情形還要更加順利了不少,甚至完全沒有遇到任何追擊和圍堵。將近三日後,一行人終于踏入了汴京的城門,直奔苦痛巷——柳沉疏看著幾人一一下馬、抬腳踏進了神侯府的大門,終于是徹底松了口氣。
她沒有進門,只是對著幾人揮了揮手,再一次翻身上馬、打馬而去。
剩下的都是朝堂之事,諸葛先生自會有妥當安排,她卻是幫不上忙了。
柳沉疏策馬,一路直奔天泉山。
雷損已死,六分半堂雖未傷及根基卻也畢竟元氣大損,近來很是安分守己——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有些出乎柳沉疏意料的卻是——蘇夢枕居然也開始安安分分地臥床養起了病來。
「我還要多活幾年,」蘇夢枕對上柳沉疏略帶驚訝和意外的目光,眼底的兩簇寒焰幽幽地躍動了一下,淡淡道,「我現在還不能死。」
金風細雨樓中有紅、白、綠、黃四座高樓,綠樓素來是蘇夢枕生殺決斷、發號施令的地方——但近來蘇夢枕在綠樓中發號施令的次數卻已是越來越少,卻將越來越多的樓中事務交給了白愁飛來決斷;王小石並不常待在樓子里,反倒在街頭開了家名叫「愁石齋」的醫館,專治跌打損傷,順便也替白愁飛賣些字畫。而金風細雨樓的副樓主白愁飛——
聲名鵲起,如日中天。
「你還知道養病就好,」柳沉疏一邊替蘇夢枕施針,一邊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卻並不對如今的局勢多說些什麼,只是略略沉吟了片刻後,忽然道,「無邪,幫我兩個忙。」
「你說。」楊無邪的笑意一如既往的溫和儒雅。
「查一下東北‘一刻館’近來可有什麼動靜、可曾研制了新藥,可能的話最好能弄一些‘冰天雪’和他們的新藥來,」柳沉疏仍沒有忘記早先周白宇的反常,這會兒也不客氣,直接就開門見山了。微微一頓後,又接著道,「另外,順便看看有沒有人總是嫉恨針對我、又有些本事能掀起風浪不肯消停的,我也好多長幾個心眼兒。」
「柳兄竟也還會缺心眼兒嗎?」楊無邪故作驚訝地看了她一眼,語帶雙關,卻終于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恭喜恭喜。」
——柳沉疏一向不在意別人的看法,如今卻說出了這樣的話來,只怕是好事將近、正為公開女子的身份做著準備。
柳沉疏也笑了起來,半點都不扭捏,大大方方地收下了他的恭喜、含笑道謝。
楊無邪很快就退了下去、著手去安排柳沉疏方才提到的那兩件事,蘇夢枕卻只是淡淡看了柳沉疏一眼,冷冷道︰
「我這里是黑道幫會,不是六扇門的情報組。」
柳沉疏收了針,懶洋洋地倚在蘇夢枕對面的床頭,沖他揚了揚眉︰「我也不是六扇門的人。」
「我看不出有什麼區別——」蘇夢枕抬眼看來,語氣中似乎永遠帶著一股屬于上位者的霸道和強勢,微微一頓後似是又想到了些什麼,冷冷道,「或許還是有的——你是給六扇門做白工。」
柳沉疏立時就輕輕「嘖」了一聲,鳳眼微挑︰「我可從來不做賠本的生意——雖無薪俸,卻有美人以身相許,這買賣——豈不劃算至極?何談作白工?」
蘇夢枕看她︰「柳兄賺得缽滿瓢滿,我卻是做了一樁賠本的買賣。」
「你什麼時候改去做生意了?」柳沉疏模了模下巴,「不如這些就作為你的診金罷!」
蘇夢枕忽然淡淡笑了一聲︰「若我沒有記錯,無邪早已付過診金。」
「什麼賠不賠本的,談起來多傷感情!」柳沉疏一臉「失望」地深深看了他一眼,理直氣壯道,「那就作為我成親的賀禮——到時候你來喝喜酒,我不問你再收賀禮就是了!」
從來就沒見過一個女孩子能這麼理直氣壯地問別人討要新婚賀禮的——蘇夢枕卻終于是略帶些暢快地笑了起來︰「我讓無邪給你備了嫁妝。」
蘇夢枕說罷微微一頓,忽然間又補上了一句︰「或者你也可以當做聘禮。」
柳沉疏斜眼看他︰「你敢當著崖余的面說這話嗎?」
蘇夢枕眼底微有笑意,語氣平靜,卻分明渾身上下都散發出一種理所當然的霸氣來︰「我有什麼不敢?」
柳沉疏不自覺地跟著他的話想象了一下這樣的場景,只覺得渾身都要被那兩人的殺氣穿透、扎出無數個洞來,忍不住打了個激靈,猛地搖了搖頭,板著臉狠狠瞪了他一眼,一本正經地呵斥道︰
「休要胡言!」
蘇夢枕臉色未變,抬眼看她——柳沉疏頓了頓,而後又點點頭,認認真真地補了一句︰
「別說出來——他害羞。」
蘇夢枕微微愣了一下,隨即搖頭失笑。
柳沉疏這一趟累得不輕,只隨口又和蘇夢枕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幾句、替他將平日里服的方子略做了些調整,一邊等著下人煎完藥送來,一邊卻是一個人趴在一旁的榻上不知不覺地就睡了過去。
……
柳沉疏醒的時候已是傍晚,她是被楊無邪叫醒的——楊無邪告訴她,先前無情一行回到神侯府後不久,諸葛先生就匆匆入宮面聖,隨即皇帝又急詔蔡京和傅宗書入宮;幾人于宮中密談許久,方才卻是都一並離宮了。
柳沉疏叮囑了蘇夢枕幾句好好養病,當即便離了玉泉山。
當天晚上,傅宗書的親信、官居一品的「龍八太爺」、諸葛先生的至交、御前一等帶刀侍衛副頭領舒無戲,以及皇帝的近侍「米公公」米蒼穹——三人身攜聖旨、連夜趕往青天寨。戚少商、柳沉疏和無情都放心不下南寨眾人,干脆先行一步,暗中趕赴南寨。
十日後,圍攻南寨的兵馬盡數退去,戚少商洗月兌罪名、重回清白之身。
一切終于又重新回到了風平浪靜。
有人的臉上露出歡欣的喜色,卻也只是一閃而逝、終究又歸于了沉寂。
這一場風波,開場的時候血雨腥風,最終卻竟是以這樣平靜的輕描淡寫而落幕收場——死去多少兄弟義士,卻無法為他們報仇雪恨。
他們勝了——但卻也只是慘勝。
無情坐在易水之畔,靜靜地看著奔騰的江水;柳沉疏在他身側席地而坐,舒展了身體自然地將背靠著他的腿——有一大片陰影投射下來,在地上映出一道英偉的人影,熟悉的溫和嗓音自兩人耳邊響起︰
「大師兄,沉疏。」
「二師弟。」無情點頭,神色終于漸漸溫和了下來——柳沉疏笑著對他點了點頭,站起身來替他把脈。
「你傷得不輕,雖因內力深厚已恢復大半,卻仍是留下不少暗傷,」柳沉疏微微皺眉,「回京後還需好好調養,否則只怕要落下病根。」
出乎意料地,一向溫和的鐵手居然沒有點頭應答,卻是一下子沉默了起來——柳沉疏怔了怔,有些疑惑地和無情對視了一眼,忽然就听鐵手道︰
「我……不會回京。」
無情微微皺眉︰「二師弟?」
「大師兄,我已有些糊涂,」鐵手的聲音是一貫的溫和,可如今听起來卻竟像是帶著幾分迷惘與困惑一般,幾乎與平日里沉穩周到的鐵二捕頭判若兩人,「黃金麟、文張是官、是捕,但他們卻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戚少商是匪,但他俠義磊落、抗金御敵,不知道保護了多少百姓——什麼是捕,什麼又是匪?我們這些捕快,又憑什麼去抓那些賊匪?」
無情怔了怔,一時間默然無語。
「官員、捕快為非作歹,俠士英豪反誣為匪。」柳沉疏神色淡淡,似是渾然沒有發現自己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大逆不道的誅心之言,唇角的弧度微帶譏諷,「——就像如今這朝堂,君不君、臣不臣,烏煙瘴氣、倒行逆施。」
鐵手抬眼,沿著這易水極目遠眺,卻一眼望不到邊際︰「所以我已不明白——什麼是捕,什麼是賊?為什麼要抓人,又為什麼要被人抓?我抓的人,是不是真的都該死——抓賊的人,又是不是真的有權讓他去死。」
鐵手頓了頓,深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地搖了搖頭,聲音中竟是越發迷惘茫然了起來︰「我已經分辨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