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日。
昨夜我和檀香睡在車廂,白端和狗兒在外輪流守夜。
等我被陽光曬醒,發覺已是午時,車窗的紙都被照得稀薄。我抱著毯子,輕巧的擋過陽光,還想再睡一時。
狗兒忽然掀開窗簾,正好看見我的腿縮回去,于是不滿的道︰「丑丫頭,老遠就聞到你張牙舞爪的味兒。要是醒了,就趕緊起。你看人家檀香,早就刷洗妥當。」
我打著哈欠,連連點頭,「您是哮天犬下凡,未來的狗大神,這味兒都能聞出來,日後必定狗途無量啊。」
「你這死丫頭,少編排我。我痴長你幾歲,一直把你當作不懂事的野孩。」狗兒冷哼,「若真氣惱我,看我饒不饒你。莫要再把我同古府那腌漬狗相比。」
我打個激靈,翻身而起,直勾勾的盯他,「你知道哮天犬?」
「不就是逃入古府的那條畜生嗎?」他一臉嫌惡,仿佛提到這個名字都覺得惡心。
我有些怔愣,被弄得暈頭轉向,「古府是何地?」
狗兒見我茫然,眼里疑惑,「你真的是山野蠢物,不經儺神教化嗎?此界為‘離界’。尚有另一界,被稱為‘古府’。這是三歲小兒都背熟的儺經。你竟然不知?」
他的目光漸有深意,隱約戒備。
我細下觀察,因有前期祭神一幕,如今怎麼也不敢說真話,只得漫不經心的道︰「我野生野長,無父無母,這下你可滿意了?」
「你這丑丫頭,竟作怪嚇人。我要是信了,把你送往儺教,才是應災呢。你以後莫要無謂無懼,胡言亂語,被人誤解成儺鬼,該怎麼辦?」狗兒放下戒備,又回復到之前的趾高氣揚。
我擺擺手,作勢跳下車。
眼前的風景秀美,讓我一眼深愛。
只是不知暗藏多少風雲,等我一步踏錯,將我吞噬干淨。♀
不遠處,檀香備好飯食,白端靠樹乘涼。
我整理整理妝容,也不敢留意自己的樣貌,只想等疤痕長實,再好生打扮打扮。
如今穿得不倫不類,衣服也是狗兒的。只有這一身青衣,才能配得上樣子。要是穿了檀香的女裝,指不定滑稽到哪去呢。
狗兒示意我看向白端,不懷好意的慫恿道︰「你看公子與檀香越發相投。你若在意公子,就做些事討好他。」
「什麼事?」我不解的問。
他向我傳授‘招式’,擠眉弄眼起來,「我家公子不愛紅妝。雖然招女兒家喜愛,卻總是溫和疏離,待人有別。可公子有個軟肋,極愛食魚。眼下這就有條河,你能為公子抓條上來,他待你必定不同。」
「你說的有理。」我想了想,心里對他的小把戲嗤鼻。
這是想誆騙我投河?
本來想整治他一番。可琢磨下他的話,也並不是不可取。我拍了拍他的肩頭,意氣風發的道︰「我蒙受你如此‘大恩’,不知該如何‘回報’你,唯有日後‘好好’對你。不多說了,我這就去。」
狗兒沒想到我這般听話,一時間僵硬在那。
我走到白端面前,低頭仔細瞅下面的河流。只見碧波蕩漾,沒有湍急之處,正適合模魚。腳下是一塊石台,唯有跳下去,才能進入河中。
「貓兒是在作甚?」白端站在樹下問道。
陽光透過疏密不齊的葉子,暖暖撒在他如水的臉上。長長的睫毛舒卷起合,輕觸眼簾。
我笑道︰「為你抓魚,你可高興?」
沒等他回答。
我毫不猶豫撕下袖口和褲腳,深吸一口氣,猛地跳入水中。♀
河水向我涌來,四周都是靛藍。一尾一尾的鮮魚先是迅速避開,而後小心翼翼的游了過來。這些魚不完全懼怕我,反而充滿好奇,不斷觸踫我的手背。
我呆在河里,胸口一時憋悶,卻不敢動作。
只等幾條魚肆無忌憚起來,也是我胸腔承受不住的時候,此刻突然發力,雙手緊抓著一條。這條魚拼命掙扎,在水里像是泥鰍一樣滑膩,好幾次都要月兌手而去。我快要悶脹,腳點河岸,借力躥出水面。
我抱著魚,死死不撒手。魚尾漸起的水花,沒入我眼里,弄得酸澀不堪。
白端不知何時,站在我剛才的位置。
我忍不住向他炫耀,心里樂開花,怎麼著都是甜滋滋的。
岸上的白端逆著陽光,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見他袖口低垂的六稜雪花紋,還有那骨節分明修長的手。
他似乎動了動,卻沒有下一步,只是靜靜的道︰「上來吧。」
我把魚遞給趕來的狗兒,自己費力的爬上兩米高的石台,早已累得氣喘吁吁。
身旁的白端還是疏離從容,讓人看不出一丁點瑕疵。我以前總以為這樣的人,只會有一個。可偏偏遇到了第二個。
致命的第二個。
他用自個的袖口,一點點擦拭我的濕發。再是溫和不過,只是眼眸深邃,讓人看不清倒影。
我茫然一片,心里空蕩不安,還要沖他微笑,「這青絲煩擾,我想剪下它。你可願意為我削去青絲?」
「有何不可。」他薄唇輕啟。
檀香乖巧的拿來一把匕首和一面古鏡。
我站在白端身前,任他抽出匕首,只是那刀鋒直直的擦過脖子,使我一陣寒意。
他撫模我的頭,輕輕揉碎,「對不住,不小心。」
「皮糙肉厚,並無大礙。」頸間還殘留剛才的噴薄之氣,我心有余悸,小聲嘀咕,「你可別再抖幾下,指不定要了我的腦袋。」
他莞爾一笑,謙和若若。
寒光在四下游動,隨著一根根青絲的掉落,像極了落葉歸根之說。斬卻青絲,割去前生,此後我不再是‘白端’。
「好了。」他抽出那面古鏡,讓我照看。古鏡不像想象中的模糊,反而光亮清晰。甚至連我疤痕上的新肉,都能瞧得一清二楚。這般看來,仍是不忍直視。
白端撫模著我細碎的發,正好鏡面止在齊耳的發根。
他的手心散發溫熱,只見鏡子里的我,滿臉錯愕,緩緩的靠近鏡子。
這是為何?
從鏡子看到,他挺秀的鼻子從腦海的發絲,滑落到我細女敕敏感的耳尖。穩穩的呼吸聲,像是擴大十倍的洞簫聲。
分明感覺得到他的氣息將我籠罩。
我不自覺的動了動耳廓,毛孔微張,一股酸麻從頸處攀到耳後,似在索取他的氣息。喉嚨不由發癢,只得輕抿嘴唇。小心翼翼,不敢呼吸,又在貪婪的汲取。
這不是我。
一顆心從未跳躍的如此之快。
「你是誰?」他緩慢開口,削薄起合的雙唇帶出的氣旋,就這樣在右耳邊吞吐著,「你看的又是誰?」手掌微緊,氣息悠綿,唇齒分明,眼狀薄月。
他嘴角淺笑,眼里卻早已沒了笑意。
我從雲端驟然跌落塵土。風鞭,雨打,刀割,火煉。
濃厚的酸澀在鼻根醞釀,一路狂略而下,狠狠的襲擊著心髒。仿佛過了好久,才听到自個的聲音,「原來你不是。」
••••••
白端走了。
我看著地上的斷發。
一捧青絲,一捧土,兩相融合,不復初狀。
魚湯的濃香順著山風飄來。
當我一頭利落干淨的短發,出現在狗兒和檀香的面前時,已經餓得饑腸轆轆,恨不得一頭扎進魚湯里,來填補我日漸傲嬌的胃。
我不敢再想,只得狼吞虎咽的逼迫自己吞下。
狗兒對我表情很是滿意。他拿著備好的炊具,指手劃腳起來,「你怎麼這樣空心。先不論河水多深,一句‘公子喜歡’就能令你這般。要是日後公子將你吃得死死的,你該怎麼辦?」
他還有臉提?
我為狗兒的厚臉皮,深深折服。
一回過神來,鍋底都被掃蕩干淨,我拍拍肚子,像個孕婦似的。
狗兒坐著跟我聊天,有一搭沒一搭,最後不甚在意的道︰「丑丫頭,你說你到底來自哪?」
他問的漫不經心,我听的擂鼓齊奏。
從白端到狗兒,無不是問我的出處。我要是真按實話實說,指不定被抽皮拔骨了。
我轉眸輕笑,「我們家是世外桃源,無父無母是真的。只不過還有個如父的兄長。家里有兄弟姐妹四個,略有薄田養活。後來兄長不甚迷失在外,我擔心不過這才出來。」
「那你叫什麼?」狗兒接著問。
我拾起一片樹葉,遮住自己的雙眼,什麼也瞧不見,心情也舒暢起來。
「差點又被你糊弄過去。真真假假,難以辨清。」狗兒見我不答,不由鄙夷,「我說你甚是厭人,你非恬不知恥的跟著。趕緊消失在小爺的面前。」
我拍了拍撐飽的肚子,學做那怨婦似的喃喃,「你爹把你造出來後,就開始嫌棄為娘粗鄙。沒關系,為娘會肚子把你撫養長大。讓你那狗兒爹見鬼去吧,你且記得和他告個別。」
狗兒極力反駁,嘴里結巴,「莫•••胡說。你這丑•••丫頭,啥時•••候懷•••我的娃•••」
「兒啊,他剛做過的事,便要推卸干淨,」我指著魚湯,繼續開演,倒是把檀香逗笑。
狗兒見檀香笑顏,連脖根都紅個透。
笑鬧間,白端負手轉身,不知在想什麼。
我頸處的血痂早已冷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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